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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谎言的秩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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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9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尘凡无忧 于 2018-7-9 21:00 编辑


1,

下个星期,我要出差去你的城市。抽时间见个面吧。陈陈相因给我发来消息。
我微微蹙眉。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那次算见面吗?他回复。
我笑。怎么不算呢。清清楚楚见过了鼻子眉毛眼。

我还记得见他的情景。我回国途中转机,恰好是他所在的城市。他得知我路过,百般请求见一面。
你知道我不见网友。我说。
就因为知道,才这么恳求你。求你了,见一面而已。而且只是匆匆一面。手都来不及碰一下。他加了一句。
我笑起来。我并不怀疑他是君子。
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他回复。
我没有再拒绝。
大庭广众之下,我知道我会是安全的。
在网络世界,陈陈相因帮我打了很多次架。我欠他一个人情。即使只是一个虚无的人情。
不过涉及到情字,归根结底都是虚无的吧。

你不像一个女人。我想见一面,只是为了确定我的猜测是错误的。他这样说过。
为什么我不像一个女人?我好奇。虽然我也觉得我不像一个女人。可是,我是一个女人。
太坚硬了。他回复。
我大笑。谁说女人必须是水做的骨肉。为什么不可以是石头做的呢?
一点也没有女人的风情万种。他又加了一句。
女人的风情万种?我淡淡一笑。一个女人的风情万种应当只有一个男人可见。
对我来说,陈陈相因当然不是那个男人。

那次在飞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和陈陈相因相隔一米远,见了一面。我只是还他一个人情,减除我在这个世上的一笔债。
你真是个女人啊!!!他当着我的面时那么镇定自若,一转头却发给我一串惊叹号。
难道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才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我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关闭了手机。
他如何回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怎么还说你从来没有见过网友呢?那次见面之后,有一天他发来这个问题。
我笑。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为什么要相信呢?
不是为了让人相信你为什么要那么写?他急了。
这些事情重要吗?我只是和你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如果我对外公开说我和网友见面,除去你这个当事人,那些网络上的人会想到什么?
上床。半晌他回复。
我笑。陈陈相因其实很聪明,却总是用那么蠢的问题为难我。
所以你还是撒谎了。紧接着他下了断语。
我能想象一张中年男人气乎乎的脸庞。他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了。

这世上有不说谎话的人吗?我问他。并不期待他的答复。
我知道这个问题无论怎样回答,都不会有令人惊喜的答案。

2,

我认识陈陈相因十年了。
我认识他比认识言训还早,假如网络上相遇的ID也可以用认识两个字来表达。
说起来我始终不知道陈陈相因真实的名字。他告诉过我他姓陈,我就说他一定叫陈相因。陈相因,听起来多文质彬彬。
他不置可否。我也并不继续追问。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况且我跟他的交情也止于知道他的姓。

我和陈陈相因认识这么多年,但是聊过的天并不多,当然我对比的是跟言训的聊天次数和频率。我和他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探讨文学。
我说到探讨文学这个词的时候,小美曾经笑得打颤,丰满的胸部一颤一颤的,让我忍不住脸红,好像那么美的身体是我的,被轻佻的目光抚摸。

小美是我的远房侄女,大学刚毕业,典型的文学青年,但是远非当年我们那个时代的文青可比。她脱口而出的词汇总是让我觉得又精辟又粗俗,还有一种莫名的新鲜感,那种清晨的露水一样新鲜欲滴的感觉,只有年龄可以给予人这种特权。
别逗了,姑姑。谁信啊!还探讨文学。你能再纯洁一点吗?现在说男女在一起探讨文学都是色情类词语了。我敢打赌,他肯定想撩你。他和你聊天时肚子里一准儿是一窝蛔虫一样乱动的欲望。小美笑了半天,吞下了一口空气对我说,就像朝我打来一个极富时代感的浪潮。

小美跟我总是没大没小,大约因为她小时候我抱过她,在她父母离婚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安慰过她,所以她根本没把我当长辈尊敬。我也乐得跟她嘻嘻哈哈,寻找那种年轻的感觉。
不过,我们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小美的坦率总是让我心生惭愧。
不是鄙视粗俗,不是艳羡年轻,是惭愧。惭愧我的矫情。我已经足够老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小美这种坦荡荡直面性的勇气。

可是,这是真的。我跟陈陈相因在一起聊天只谈论文学。大概他以前真的有点把我当作男人的缘故,我觉得他对我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的哥们义气。
而我,我是属于情感非常自知的那种女人。我对陈陈相因完全没有儿女情长的感觉。

现实中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在网络上同样如此,即使不见面,去除了年龄外貌形体和气质的干扰,有些人,他们三言两语透露出的那个人,我可以清清楚楚确定,无论把正负两极的我们放在一起怎么接触摩擦,都不会闪出一星半点的暧昧星子。
我私自认定,不是任何两个男人女人放在一起都会缠绵起来的。

不过,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谁知道,或许真的会有那种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没有一丝一毫挑食的恶习的男女吧。
有时候我觉得言训就是这样的男人,虽然对此他总是矢口否认,甚至会突然勃然大怒。但这是后来我完全了解了他之后的意识了。他最初给我的感觉是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宁缺勿滥。
现在想,当我被假象蒙蔽的时候该显得多么愚蠢。

终于陷进去了吧?嘿嘿!在拒绝了陈陈相因第二次见面请求,沉寂了很多天之后,他忽然发来这一句。那两个嘿嘿听起来幸灾乐祸。
什么陷进去了?我有点莫名其妙。
情网啊。我能想象他嘴角挂着一抹坏笑。

我知道他指的是言训。陈陈相因知道言训追求我。我曾经否认,他却回我一句,你以为我是傻子啊。我就再没有分辩什么。
很多时候解释是多余的。越辩驳越显理亏,不如不置可否。何况,大概但凡是个明眼人,这么多年都可以看出言训的意图了。我若否认,那就真的是把陈陈相因当傻子愚弄了。

你想什么呢?已经结束了。我轻描淡写回答他。
骗谁呢?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陈陈相因打出这两句,过一会儿,又甩过来一句,不再上你的当了。
我哑然失笑。他一定还在为我前些天公开撒谎的事耿耿于怀。
就是,谁信啊。我都不信。我口气轻俏地回他。

可是这是真的啊。我对着屏幕轻轻叹口气。
这是真的,在我和言训在一起八年之后,在陈陈相因以为我终于陷进去的时候,我和言训,已经结束了。

3,

有时候我觉得,人就像生活在火柴盒里的蚂蚁,空有眼睛和心灵,被封锁在一个人的时空里,一辈子能够看到多少身外事的真相呢?
而那些真相,又有多少值得我们花费心血去摸索和寻找。
即便是我们自以为获得了事情的真相,我们获得的,果真是事情的真相吗?
并且即使我们真的获得了最终立体而全面的事情的真相,那真相对我们来说,又真的有意义吗?就像有的人一辈子在追问人生而受苦为什么还要活着去吃那些苦一样。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吗?我想这个答案应当因人而异。

我曾经非常执着于寻求真相。我寻找的真相无非是言训究竟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爱我,那些围绕着他的女人们究竟是他的情人还是,仅仅如他所说,是一起探讨文学的朋友。
我执着地要看见我看不见的那些事情,执着于寻求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那部分。
正是因为此,我才陷入寻找的迷宫,永远在原地打转而不得其出口。
直到有一天豁然开朗,放下关于言训的执迷,一切都像自然成熟脱落的果肉,露出了内里我百寻不见的果核。


我没有再跟陈陈相因解释。他是个聪明人,也许一时转不过来,但是最终会落到正确的那个点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跟他保持十年之久的联系。
我在网络上混迹十余年了,所遇所见不能说广博,但也不狭窄。对于网上相遇的灵魂,我不能下断语,不过三两眼也能知道个大概轮廓。剩下的就是慢慢看,慢慢填充细节。很少有谁的细节能够脱出我为他(她)描下的那个粗粗的轮廓。

十余年,我几乎没有保持下几个网络上的朋友。陈陈相因是一个,因为他私心少,够坦荡,够义气,还因为我对他没电。并且从一定程度上说,陈陈相因比言训更了解我,作为一个人的我。
另一个就是言训了,他让我把情感的电闸烧坏,彻底变成绝缘体。

回想起来,我在网络上几乎没有女性朋友。女人的嫉妒太可怕了。嫉妒会让女人娇美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最初我对女人的恐惧来自现实。面对面领教过女人的嫉妒和心机,我以为我对女人算是有所了解。万没想到,以网络蒙面的女人们表现出来的更加变本加厉。
而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她们摆出一副天使的面容向我靠近的时候,就像我在睡梦中被噩梦魇住,不知道下一步她们会甩出什么让我猝不及防的暗器。

我一直想不通,我是那种于女人无害的女人,为什么也会被她们伤得如此惨重。
优秀。谁叫你那么优秀。优秀本身就是祸害。你优秀还不肯夹着尾巴做人,不是找死的节奏么?小美对我的疑惑不屑一顾,美丽的嘴唇吐出的词语果断而结实,噼噼啪啪地砸得我头晕眼花。

小美跟我一样,有女人恐惧症。她在大学里门门功课都优异,却被一个女生陷害到差点体育课不及格,刚刚60分,而之前她的体育都是90分以上,连那些因为身体状况不宜上体育课的同学都可以拿到80分。
之所以遭遇这样的厄运,仅仅因为那个身为体育委员的女生喜欢的男孩喜欢的是小美。
可怕吧?我还一直当她是朋友。为了不伤害她的感情,甚至把那个男孩拒绝了。结果却是这样。最让我后怕的是,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被她暗算。她长了一张多么纯洁无辜的脸!小美每每跟我谈起这件事都心有余悸的样子。

对小美和我这样的女人来说,大概是真的,让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心,一冷再冷的,不是男人们的花心和无耻,而是我们把她们当作朋友的那些女人们。
我们承受的第一道伤口来自亲密的女性的甜蜜谎言下的刀尖。

4,

在我即将写下关于言训的那段往事的回忆之前,我的眼前首先闪出的是纯青的样子。
纯青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女网友,早在我认识言训之前。
跟纯青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对网络上的人群毫无认知的初生牛犊,热血沸腾地在网上参与辩论,仿佛真的在为捍卫真理作斗争。

我就是在那个时期认识了纯青。
网上的纯青热情主动,又显得很有正义感,很能帮人打抱不平。得知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纯青主动提出见面。
我的内心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即使我热忱地对待生命中的一切。但是那时我又不善于拒绝,我怕我的拒绝会让人误解为自命清高。

可是我又实在没有条件见网友,我最小的女儿那时还在哺乳阶段。
无论如何,最终我们还是见了面。原因很简单,纯青在网络上帮我打架。我很看重正直的女人。
因为时间紧促的缘故,那是像见陈陈相因一样浮光掠影的匆匆一面。而这一面,不能说颠覆,但是极大地改变了我对纯青的认识。
她是美丽的。我只是隐隐地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这种危险的感觉很快在言训公开追求我之后得到了验证。

我是一个脸盲,向来对人的样子几乎没有记忆。但是一个人流露出的气场我却非常敏感。
假如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只动物的影子,那我灵魂里的那个影子一定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仅仅是一种身体的气味就会让我对一个人的整体有一种把握。
后来我把这种警犬般的嗅觉应用到对文字的摸索和省察时,我发现我也可以轻易地感知文字背后的那个灵魂。

我曾经对我拥有如此神奇的直觉引以为傲,后来却渐渐发现拥有这种敏锐的觉悟,其实是一种灾难性的折磨。它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从人群里认出了纯青的影子,言训的影子,以及众多我不想认出的易过容的灵魂的影子。
其实在网络中如同跟现实中一样,一个无知无觉的人更容易得到快乐。我最终发现,真相其实什么都不能揭示,除去向人们揭示痛苦。

当我写下这部分,发表在网上,陈陈相因看到,第一时间来质问我,你又在骗人吧?你告诉我说,我是你唯一一个见过的网友。
我哈哈大笑。他总是这么认真。
我写出来的东西不是为了叫人相信的。
难道是为了叫人不相信你?他的反应几乎有逆反的情绪在里面。

思考。我只是想让我的读者思考。假如我有读者的话。
我有什么可值得相信的,又有什么可值得不相信的。对任何人来说,我没有那么重要,需要动用相信这种带情感的情绪。
我只是一颗隐藏在网络背后的无名的灵魂,爱写天马行空云山雾罩的文字,那些文字是我,又不是我。若有人读到,稍稍流连,那么就是跟我的灵魂做了一回对视,如此而已。
就像我与纯青对视过,与言训对视过,与一些永不再重逢的人对视过。时间最终会把这些对视的痕迹抹去。

抹去之后就是虚无。
没有抹去之前也是虚无。
直到我死去才会变成虚无。
不,在我们活着的这些日子里也是虚无。时间本身就是虚无。
可是我爱你。
爱是虚无中的虚无。

我忽然想起我和言训即将分离的这段对话。我冷漠地拒绝他重修旧好的请求。
这些虚无的对话已经被我从邮箱之中删除了,连同所有我和他相识八年以来几百万交流的文字。可是此刻却从我的脑海里清晰浮出。

时间。生命。爱。果真是我以为的虚无的吗?
为什么此刻这些话砸向我,像坚硬的充满棱角的岩石在我体内,一块一块被粗暴地砸过来,一直砸到我的喉咙部位。

我渴。我需要水。
水是虚无的吗?

5,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这样一个理智的女人怎么会陷入网恋的漩涡里去。没有人不渴望爱情,但是网恋,太虚无了,而我在言训虚无的网里待了整整八年。那些日日相守的时刻,真的存在过吗?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我从第一开始就知道言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一点点地沉溺了下去。
是寂寞吧。我的寂寞被言训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又是那么执着的个性,喜欢了就一定要得到。我的不谙世事怎么能够敌得过言训的老于世故。何况,我毕竟是爱他的。

那时候很多男人试图向我接近。
如果不走进网络的世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寂寞的人那么多,虽然人间看起来那么繁花似锦。
言训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
言训一直信誓旦旦对我说,我是他唯一一个主动追求的女人。他对我一见钟情。

现实中的一见钟情我是相信的。有时候人的目光,话语以及身体语言,在另一个人那里会产生难以解释的化学和物理反应。
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眼神,同样一个身体姿势,落在一个人的心里是一块麻木无感的石头,落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则有可能是一声动人啼啭的鸟鸣,哗地拨动了情感深处的某根琴弦,也许他会即刻便听到那震耳发聩的声音,也许那一声响动要传递很久的一段路程才会在某个寂静时刻被悠悠听见。
网络上也会有一见钟情吗?我看着言训发来的消息笑:这人是个老手。

而事实言训的确是个老手。在我们最初开始接触的时候,我总是遵循一贯的个性,每次收到任何人的消息都会简单快速地回复。
言训不是这样。他会慢慢悠悠,欲擒故纵好久,等得我快失去耐心了,他会发来一个惊喜般的消息,在消息中告诉我他多么开心收到我的消息,但是最近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登录他的账号。
我又笑。这个男人真会撒谎。他明明每天都有登录账号。

言训的这个事实被我发现纯粹是意外。
那个时候我开始对网络上的人发生兴趣。这些灵魂在我面前呈现出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这是有别于现实里那些一张张呆板单调的脸孔,让我对人的内心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言训是我恰巧发生好奇决心做一番观察的对象之一。

连这种登录的小事也值得撒谎吗?后来我想,对那时我这样幼稚的女人,是值得的。
对善于垂钓的行家里手来说,放饵是一门学问。放什么样的饵,放多大量,多久放一次,这些都决定了日后的成功与否。

我从来都把言训的那些小伎俩看个里里外外,为什么还会被他钓住。我也曾无数次追问自己。
后来,我把这归结于宿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强烈的宿命感。但是我有。我生命中发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巧合的事,让我相信,人是宿命的果实。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相信人死去之后,即使身体不复存在,但一定有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那是活着的人所看不到和触摸不到的另一个维度。
我曾经跟言训提过一个梦。那是我小时候一直反反复复做的一个梦:我一个人奔跑在狭窄的胡同里,四周是林立的青色高墙,一个穿着灰白袍子的和尚在我身后紧紧追赶。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好像从来也没有交谈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始终追着我不放。我只知道害怕。不是那种他会伤害我的害怕。究竟我怕的是什么我始终不知道。

直到和言训在一起后某一天,我又做了小时候的那个梦,还是那个和尚,还是他追赶着我,还是我慌不择路的奔逃……
我之所以知道还是那个和尚,因为我始终记得他在梦中的那张脸,我几乎可以画出他的样子:瘦削,两颊凹进去,颧骨凸起来,目光里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后来,言训发给我一张他如今的照片,摘下眼镜的他,让我一凛:若是剔除言训头顶稀疏的头发,他的脸简直就是那个和尚。

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言训这件事。
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言训,在我那个反反复复的梦里,我是一个尼姑。
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言训的事情很多,比如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无缘无故地很爱他。


 楼主| 发表于 2018-7-9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6,

姑姑,你连你和姑父要离婚的事也没有告诉他吗?小美的眼神里都是不可置信。你们是火星人吧?真是不了解你们这些旧时代的人了!
小美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口气是完完全全大人的了,甚至比我都大人。让我感叹,现在的孩子在很多事情上面可以跟长辈对调位置了。

美颜视频里的小美摇着头,瞪着大眼睛,目光略有呆滞,却出奇地显出一种清纯痴情;微微噘着的小嘴唇鲜艳欲滴,四周一圈性感的唇线,似乎是表达不满,却怎么看都像在索吻。
小美自然是青春美丽的。不过真实的小美的美远没有这么夸张。小美坚持要我跟她聊天时使用美颜软件。

有时候真是佩服现时代人类的情趣,所有的美颜设计都是赤裸裸的陷阱,不过依然被趋之若鹜。我想若我是个男人,若我没有亲眼见过小美,必然要被这幅画面撩动得神魂颠倒,情难自禁。如此,那么多的男人被锁在视频的情欲里面也是可以理解了。
只要看起来赏心悦目,让人春心勃发,管它真实不真实呢!小美对我的抗议满不在乎的样子。姑姑,别总是这么老土了。你看你,只比我大16岁,你简直是民国出土的。

每次小美嘲笑我的因循守旧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拿眼光去搜寻一下镜子,朦朦胧胧地瞟一眼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
我非常清楚,我喜欢这样的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上小美她们所在的那个飞速前进的时代了。我被远远地甩在原地,用蜗牛的速度享用我的人生,却自得其乐。

姑姑,你们都白活了。跟我妈她们都一样。小美说。
小美的妈妈在她不到8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把婚姻甩掉去奔赴她的爱情。
我一定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不然我会死的。我还记得她跟我说这句话的表情,目光那么坚定。坚定只是它的表层,我想一定有一份浓烈的甜蜜在下面支撑着她的坚定。
我承认,我那一刻被她的美丽震撼到了:一个女人能这么决绝,这么勇敢。我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得她像别人说的那样,他们觉得她脏。

不过迄今为止,我看到的爱情都没有逃脱死亡的结局。
小美的妈妈离婚之后跟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在一起不到三年就被分手了。她好像后来再也没有找到新的爱情。

小美同情她妈妈的遭遇。但是同情却不代表原谅。
人和人都是相互的包袱。当初她把我甩下了,现在我也不可能再背着她。小美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冷漠得可怕。她太成熟了。我当时只有这一个念头。小美再也不是那个躲进我怀里抱着我痛哭失声的小女孩了。

姑姑,你告诉我他的网名,我来撩撩他,看看他到底怎么样,值不值得爱。小美简单直白地说,跃跃欲试。她们这一代人好像完全不知道含蓄是什么了。
小美得知我和言训的事纯属偶然。小美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就在一家网站做兼职网络编辑,大学一毕业就进入那家网络公司做网络副总编。如今网站日益式微,有实力的写手就成了各大网站纷纷强抢的招牌,可以招徕不少人气。
小美知道我一直喜欢写文字,就让我有文稿顺便投她的网站一份,算是人情投稿。如此她从我的小说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其实确切地说小美到现在也只知道零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有这样一份感情。
一个人的真实内心有谁可以完完全全地了解呢?小美就像我的一个大女儿,自从她妈妈离开她之后她就把我当成了最亲的女性,我知道她很多小心思。不过也只是如此。我们的情感世界心灵路程也只是完整地只属于我们自己。小美的很多事,都是事后很久她才告诉我的。
我想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生命的套子里,跌各自要跌的跤,吃各自要吃的苦,承受各自要承受的煎熬,无从替代,然后在各自的痛苦里化茧成蝶。
当然,不是所有的蝴蝶都会从茧中飞出,也不是所有的蝴蝶都美丽。

7,

我和聂飞的事,我想了很久。
我不是没有想过把这个消息告诉言训,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一直在指尖缠绕的念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和言训在一起没有受到我们现实中各自婚姻的约束,我希望我离婚这件事也不会干扰到我和言训的情感走向。
言训问过我,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在网络上因为和他的恋情而受到的各种攻击,以及后来,隐隐约约知道一切表象后面的真实时所经历的内心折磨。
我想都不想地回答他:不后悔。

即使因为这份感情我承受了太多莫须有的罪名,即使跟言训走近之后我看到了另一个言训的影子,或者无数个言训的重影,那是我完全不熟悉的言训,是甜言蜜语脱落之后刀尖锋利的言训,是给我幸福的反面——深切的痛苦的言训,即使如此,我收获的依然超过了我失去的。
当然在此之前,我也从未期待过自己的一生需要用这样的收获来丰满。
这是成长。我告诉自己。不然我会永远都在童话的城堡里沉睡。

还有那些诋毁。我在心里对着它们轻轻一笑,仿佛这一笑可以让那些诋毁灰飞烟灭。
我之所以毫不在意,是因为我非常清楚,那些攻击我的人,并不见得比我干净,如此那些诋毁就丝毫没有谴责的力量了,反倒是映衬出他们各自的嘴脸。
也许这其中不乏真正纯正高尚的人,但是我私下以为,真正纯正高尚的人是宽宏而慈悲的,不会轻易论断别人。谁都不是上帝,尤其在精神这个虚无的世界里。

网恋怎么了?我对那些道德卫道士们的假面孔非常厌倦和鄙视。
这只是精神恋爱而已,是精神寄托,就像有人寄托于山水,有人寄托于书画,有人寄托于功名,有人寄托于烟酒……每一个人无论寄托什么,无非是在给自己的灵魂寻找一个安宁的归宿,只要不伤害到他人的利益就好。
为什么另一个人的灵魂不可以成为我们的灵魂的寄托的归宿?

迄今为止,我和言训只是在精神世界里相互扶持。我们彼此都没有去摧毁对方的家庭的意图。虽然有时候我也会非常想完完整整地占有言训的身心。
更确切地说,我们非但没有摧毁对方的家庭,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对方家庭的完整性。我们对对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要离婚,不要伤害孩子,一定要尽力坚持下去,把这辈子的任务完成。
如果没有言训的出现,我想我的家庭八年以前就解体了。   

有时候我也反思自己,假如我和聂飞的婚姻是另一种状态,是卿卿我我两情相悦的状态,言训还会有机会插入我的生活之中吗?我想答案应当是否定的。可惜生活没有赐予我这个假如实现的可能。
我和聂飞是相亲认识的。那时候我急于从一段失望的恋情中抽出身来,所以对条件一般但表现地非我不娶的聂飞没有多加挑剔。我是他的女王——聂飞那时候的确给了我这种错觉。这是在上一段恋情中得不到的虚荣。
我们也经过了热恋时期,不过现在看那个时期过于短暂了,以至于没有时间看清我们之间除去情感之外的诸多现实因素,比如家庭背景,比如个人生活习惯,比如思想和修养。

思想和修养是看起来形而上比较虚无的东西,属于灵魂的范畴。我想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并没有把灵魂纳入结婚的考虑条件里。其实灵魂的距离非常有力地左右着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关系,当然这都是我后来在婚姻里慢慢领悟到的。领悟得太迟。对于人生,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
我和聂飞在情感还没有冷静下来的时候就冲动地领了结婚证,又在新婚的甜蜜没有完全发酵成稳定的记忆的时候匆忙地怀了孕,然后我们各自的面目渐渐地就全非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出国了。正赶上911之后北美经济大萧条时期,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灵魂在平常舒适的物质生活里是难以显现出它的魅力的,而贫困的生活则像一块擦拭的棉布,很容易就拂去蒙住灵魂的落尘,露出灵魂的本来质地。
我只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我和聂飞,我们多么不同。

8,

其实我们脱离那种捉襟见肘的贫穷生活很久了。聂飞在电脑方面的才华没有被异国他乡埋没,随着他收入的不断增长,我对我们的未来也曾经有过明亮的想往。不过,最终那些希望都破灭了。
贫穷给人的刻痕那么难以抹去吗?我曾经这样问过言训。
那些时候我把言训作为我的情绪垃圾桶和心灵导师。

在生活令我迷茫,不堪重负的时候,我多么渴望倾诉。悲哀的是,这些应当作为丈夫的职责聂飞却丝毫不能胜任。
我曾经非常想不通,为什么我跟聂飞在这些方面毫无共同之处。我可以跟他共患难,却无法与他同享福。因为在聂飞的世界里是没有享受这个字眼的。或者说,他享受的与我享受的,定义完全不同。
对聂飞来说,看着银行账户的数字蹭蹭上窜就是人生的极乐。而我想把钱变为生活,更好的生活,物质或者精神。

当聂飞在年薪达到20万美元的时候,有一次我想为童子军的募捐的孩子捐十块钱,那天太冷了,那个孩子哆哆嗦嗦地站着,脸冻得苍白,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募捐的任务。
我把那十块钱放进捐款箱的时候,看见聂飞的一张脸,比那天的天气冷十倍。我的心忽然就哆嗦起来。
想来在聂飞心里,我这个一分钱都不赚的家庭主妇连随便处置十块钱的权利都没有。

充什么富人呢!我还想找人捐点钱给我呢。这一家大小生活容易嘛,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扛着。回到车上的时候,聂飞嘴里还唠唠叨叨的。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着车窗外的异国他乡,越发觉得心如枯井。

生活是不容直视的。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懦夫。我多么不想承认,自己生活在谎言之中。这谎言不是别人说给我听的,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我有一个幸福的婚姻。我有三个可爱美丽的女儿。我有一个爱我疼我对我一心一意的丈夫。我虽然放弃了事业做一个全职主妇,但是我的丈夫全然不介意,他有能力并且心甘情愿地给予我不劳而获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都是谎言。我对自己大喊。
我并不想过不劳而获的生活。我也不想花任何人的钱。我只是没有了选择。我只是相信了人性的美好,尽全力为我所爱的人付出一切,放弃了为自己的打算。
而我并不快乐。不,我是痛苦的。每当深入地想到这个问题,我就痛苦得难以自抑:这个家其实不值得我如此热爱。

那天我一直把眼泪忍到半夜,终于忍不住对着电脑那端一直关注着我的言训失声痛哭。
与其说是言训追求的我,不如说我主动接受了他。
生活太压抑了。我需要给自己寻找一个出口。我需要活下去。不论以怎样的方式活下去。我需要活得健健康康,才能够有力气照顾我的女儿们,让她们快乐地成长。

人和人 是不一样的。甚至是完完全全的不一样。即使同样环境,同样际遇,也会造就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没有人可以解释原因。大概只能归结为各自命运。言训这样回答我。
我很赞同他这番话。不过这是我经历了聂飞之后的看法。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我懂的道理不可谓不多,但是在我没有结婚之前,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走到那么近的距离之内摩擦碰撞,我绝对难以相信,人和人居然这么不同。
我的理想主义让我重重地跌倒在婚姻的乱石堆里。

我是在跟言训走近之后,发现言训跟我的不同,以及言训跟聂飞的不同。
我知道聂飞爱我。我知道言训也是爱我的。但是这两个男人的爱是两种方式,也各有局限。聂飞对我的爱排在金钱之后,言训对我的爱排在他的情欲之后。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想清楚,这两个人的爱,都不是我想要的爱。

9,

陈陈相因给我发来邮件:怎么小说主角的身份又是家庭主妇?能不能给她换一张新鲜面孔?
我笑。家庭主妇怎么了?我喜欢我的主角是家庭主妇。
我偏爱家庭主妇,因为这类人群的所思所想远比职业女性的所思所想对我来得更有吸引力。

有自己职业的女性因为事业与婚姻齐头并进,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雌鹰,骄傲,自信,睥睨一切。她们自认为有了经济的独立就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事实也接近如此。
不过不幸的是,凡事皆有圆缺。职业女性的内心世界因为有了事业的寄托,情感难免被瓜分去了一半,对于一个需要情感来支撑的小说,她们的情感浓度显然被稀释,远不如家庭主妇们的强烈情感更有冲击力。

家庭主妇,尤其那些有着优越教育背景的女人们,就像被动或主动剪去一只翅膀的鸟。用一只翅膀飞翔在半空,人们很容易就可以想象那种吃力与失衡状态。
在一个鄙俗势利的社会环境里,不用说,等待她们的一定是令人揪心的坠落的命运。

我看见过很多原本知性优雅的女性回归家庭后,沉没于家务,慢慢地被社会和家庭里的成员洗了脑,曾经飞扬的风采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谈及自己的主妇身份无不透露出或深或浅的自卑的神色。
鲜少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大家都这样认为,家庭主妇虽然不可或缺,但是毫无金钱价值。只有缺乏长远眼光的民族才会把家庭主妇的地位排在最低下。

想到这里,总是让我忍不住长长叹息。
这是好不容易等到的夜深人静,是我忙碌了一天之后一个人的时光。
一个家庭主妇可以拥有的最奢侈的享受莫过于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以及无人打扰的一段光阴。这是我在还单身的时候拥有到厌烦的两样东西,如今却变得无比珍贵。

往日总是在这个时候,言训的邮件就会源源不断地发过来,仿佛在他和我之间有一条词语的河流,川流不息地奔波着,我疲倦了一天的灵魂便得到温柔而有力地滋润。
那条河流在我们之间奔流了整整八年。不论言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我心里很清楚,他陪我度过了我人生里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在我们最热恋的时候,言训每天可以陪伴我六七个小时。每当我对他的爱产生怀疑,言训就会委屈地反驳:你以为我是猫,有九条命,九个二十四小时,可以拥有无数个像你这样耗费我精力的情人。
我对言训是相信过的,但这种相信每每只能维持一瞬。甚至在我看到他那些明显的谎言的小伎俩的时候,他深情地一再强调他是爱我的,我便会有一刻的相信。

如果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一个不能给他任何实质性的抚慰的女人,他会花费那么多时间去陪伴她吗?谁的时间不是生命?
正是这样的迷茫不解让我一次次动摇,一次次相信。而追根结底不过是我想相信,是我爱他,也需要他的爱。

我颓然地坐在电脑前,为往日记忆地一再显现沮丧。
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习惯,每当我坐在电脑前,言训就像是电脑的孪生兄弟,从电脑里,从我的头脑里,甚至从我最深的欲望里跳出来,我就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我,不再是儿女成群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而是不食人间烟火,还没有长大的小仙女。

我的思想还在飘来荡去的时候,小美在手机上一个劲儿地呼叫我。我试图不理她,又怕她真的有什么事。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去好好地谈个恋爱,我经常这样教育小美。
小美总是把嘴角撇到天上去,极不恭敬地乜我一眼,姑姑,你土不土啊,现在谁还提谈恋爱。你知道我们这一代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我摇头。是什么?
是……约吗?小美的樱唇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因为漫不经心显得尤为性感。

我笑出了声。太直截了当了吧。谈恋爱这么美的意境都被你们毁掉了。
谈恋爱多浪费时间啊。兴许谈了半天,手都还没有摸到,多浪费时间和感情。我们讲的是效率。爱完了马不停蹄赚钱去。这年头谁还为爱浪费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心思啊。
你们这一代人没有尝过爱的甜头。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听起来老气横秋。
这就是结结实实的代沟吧。像被钢筋水泥的时间支架强硬地隔离开一个天堑,我们谁都不能到达谁的岸。

姑姑!姑姑!一打开视频,小美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就覆盖过来,即使挂着耳机,也让我条件反射地把手机拿开离自己远一点。
仔细盯屏幕,我猛然意识到,小美在哭,而且显然哭了有一会儿了,鼻头和眼睛都红肿得有点变形,眼睛的妆容惨淡,直接让她变成了一双熊猫眼。

发生什么事了?我第一反应是小美的父母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姑姑!——小美叫了我一声,咧嘴哭得更凶,全然不顾形象,让我想起她小时候得知父母离婚,思念抛她而去的母亲而扑进我怀里痛哭的情景。
直到她终于哭够了,哭声渐渐变为一两声哽咽。
我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美看看我,张着哭干的嘴唇半天,又低下头,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姑姑,我失恋了。

10,

我先开始差点放声大笑。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在我面前装得那么成熟世故,好像看透了人生,我还以为她真的如她所说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原来她一直瞒着我偷偷谈恋爱。她还来跟我说什么约不约的,这个小骗子,差点被她骗到了。
不过看小美一脸真切的悲伤,想这份感情真的让她伤筋动骨了。于是静静听她叙说,慢慢地在我的脑海中拼凑一个剧情狗血的言情故事。

因为母亲职位的缺席,小美一路成长得很孤单。但是正如每一个人生命里都会至少有一个守护他的天使,小美也有一个从小就非常要好的小男孩陪她一起成长。他们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甚至准备报考同一所大学。
我觉得这辈子就是他了。我从小就认定他了。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小哥哥,温柔体贴,无微不至。这是小美的原话。

我含笑听着,一言不发。小美以为我不信,真的姑姑,我是那种非常知道我想要什么的人,我知道我非常想要的就是他。小美的眼泪又成串地流下来。
我点头。我明白。我的脑海中滑过我曾经非常想要的男孩,就是那样,一个人的身影可以填满整个天空。

小美的爱情在十七岁那年盛放。她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那个叫齐挚的男孩。说起这个小美居然毫无羞涩,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没有什么早不早的。
我觉得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谁知道……
有几个人年轻时候认定的一辈子会坚持到最后呢?我叹息着安慰小美。

小美的爱情被人活生生拦腰斩断。
她叫方!洛!影!小美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那个女孩的名字,像抛出一个一个闪着寒光的刀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的。
当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出现在这里时,我就猜测到了八九分,这多半是一个横刀夺爱的故事了。

方洛影曾经是小美的朋友,不是最好的,但是也算要好的一个朋友。她明明知道小美和齐挚是一对,不过一点也不影响她喜欢齐挚。
喜欢齐挚很正常啊。我们家齐挚这么好。小美那时还美滋滋地跟方洛影开玩笑。
你不怕我把他抢走啊?方洛影笑盈盈地问小美。
小美骄傲地一甩头,娇俏地白了方洛影一眼:不怕!你抢不走我们家齐挚的!他心里只有我!

这只是一句无心的话,是爱情里的小女孩毫无防备毫无心机的一句话,却给小美带来灾难。
那就试试看咯。方洛影轻轻回了小美一句。
假如时光倒流回去,假如那时的小美有现在的阅历与敏锐,就会发现方洛影那轻描淡写的话里有刀光剑影。

真把齐挚抢去了?我身不由己地讶然问。即使我已经知道结局,即使我对人性已经深有了解,还是会忍不住为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女孩的恶感到惊讶。
真的姑姑。她彻彻底底地抢到手了。小美悲哀地看着我。
我无言以对。

方洛影的抢人手段并不高明,但是果断干脆。她找机会让齐挚单独去她家取一本高考资料书,请齐挚喝了一罐饮料,然后几张她和齐挚裸睡在一起的照片就出现在小美的邮箱里。
小美事后也知道,那罐饮料有问题,那次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年轻的孩子有几个能沉得住气应对这种场面呢。小美自然是冲齐挚大发脾气,又哭又闹,以分手相要挟泄气。

那时候我真傻真傻。小美忍不住捂住脸。
我没有想到她那么坏,姑姑,我那时候真是没有想到。那次我其实原谅了齐挚,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是后来,方洛影就死皮赖皮地说她真的很爱很爱齐挚,还以自杀要挟齐挚和她做爱。她后来把他们做爱的视频发给我,我一下子就崩溃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齐挚和方洛影说过一个字。再也没有。

再也没有。这几个字里包含的痛苦、决绝和伤害,让我为之一颤。
我的眼泪突然倾泻下来。不光为小美,也因为我想起了我和言训,还有方洛影式的纯青。
是什么让爱情变得面目狰狞?是什么让我们的心被爱情伤得千疮百孔?

11,

那天深夜,我在地球的另一端看着小美哭,直到她把一份痛苦和委屈哭尽。上帝造人在给我们准备了各种磨难和苦痛的时候,也制造给了我们排泄的渠道。
哭是一种很好的治愈。眼泪的排泄仿佛痛苦也就此从我们的心中排泄出来了,让我们的心得到解脱。

其实在小美当初看到齐挚和方洛影的做爱视频一下子崩溃了的那天,她就已经失恋了,只是爱情的惯性让她无法接受断崖式的失恋的事实。
小美对他们两个人,尤其对齐挚的百般苦求都不再置一言一词,不过是本能地保持着一种倔犟尊严的状态。这种决斗场不肯倒下去的斗士一般的状态整整保持了六年。

换一种方式说,小美把一种痛苦用不同的谎言形式向身外的世界做她的宣告:对两个当事人她像一个斗赢了的小公鸡那样以不屑一顾表达对他们的不在乎和自己的未受伤。
对我这样的外围者则以不相信爱情调侃人生的潇洒态度掩饰她心上那道需要独自舔舐和消化的伤痕。

直到那天,齐挚发来一封邮件,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小美,我累了。就到这里吧。好好的。要幸福。
小美压抑了六年的眼泪被这淡淡的一行字击中,突然像洪水决堤。
她心里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即使六年前已经知道结束了,她还是用了六年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齐挚是爱她的。就像她爱齐挚一样。但是他们都清楚,有了方洛影这气势汹汹杀进来的程咬金,无论多相爱他们都回不去了。
他们两个是无辜的受害者。但是伤害的结果也只有这两个无辜的人背负。那个方洛影早就一身轻松地从游戏里退出。
不能不信,有的人,好像真的是天生魔鬼附身,来人间就是为了把坏事做尽,让好人没有做坏事的机会。这样看,这世上有恶魔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了。

为什么不可以原谅齐挚?我小心翼翼地问小美。
可以原谅。但是我做不到,姑姑。也许这件事发生在今天,我或许有可能会原谅他,但是发生在十七岁,我绝对做不到。小美凄然对我说。
我几乎能够透过眼前的这双眼睛看到六年前的那个世界在一瞬间坍塌的小女孩。小美的眼神里都是绝望的灰烬,仿佛此时有风稍稍一吹,就能连带着把她的眼神一起吹走。

我理解小美的做不到。即使发生在我这个已经见过太多人间污浊的年纪,我依然难以做到原谅。只有真正付出的人才知道那种伤害有多么痛彻骨髓。
就像我对言训,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的那些背叛。
言训总是说我不肯原谅他是因为我不够爱他。我自然知道,自己的无法原谅不是不爱,是因为太爱,伤害才会难以挽回。

不过我也像小美一样,对言训的这些话不置一词。有些事不值得辩驳。即使是爱人,也不能够奢望他们懂得我们的内心。
更何况,对言训而言,他爱的那个始终是他自己。这一点就像聂飞。他们是一种类型的人类——只爱自己,其他所有的爱不过是这种爱的附丽。

我有时候会想,我和言训从最初好端端的正常交流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荆棘丛生的欲望之路的呢?
反省之际,回忆的光返照出当时我们你来我往的一行一句,我才意识到,言训之所以能够赢得这一场情感的战争,应当得利于他的耐心。那种一个优秀的垂钓者必须具备的耐心。

言训耐心地向我放下情感的诱饵,逐步加密我们联系的频度,等我一点点地依赖上与他的交流,他的字里行间就开始夹杂进一些带有性暗示的词句。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或者介意了,但并没有往深处去想,甚至我曾经专门抗议过言训在我们文字聊天之际忽然加上关于肢体接触的描述,不过我的抗议被老道的言训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然后我渐渐地把它们作为他的一种风格慢慢习惯了……
其实回头看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温水煮青蛙的原理。但是青蛙们是感觉不到这个被煮的过程的,自然就免去了挣扎。

即便我是一只警惕性很高的青蛙,甚至在理智半死不活的情况下也能够在言训的话语里清醒地找出他的逻辑错误所折射出的真相的一角镜面,但是我终究没有把言训想得那么复杂,没有把一个看上去颇具才华的人的性格里的阴影部分想得那么低劣,更没有把我们的交流看成是一个预设的陷阱,而加以严密防备。
也因为我的虚荣和自恋。我像绝大多数女人一样自恋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美丽聪明充满魅力的女人,值得让天下第一王子热爱,如此,言训的仰慕就被我顺理成章地笑纳了。

我以为我多了一个追求者。其实我不过是垂钓者多钓起来的一只鱼而已。
世事的真相回头去看,就是这么讽刺。

12,

回过头来看,对我来说最讽刺的是,我一边觉察到言训撒谎成性,一边还是身不由己陷入他的陷阱。
除了太寂寞,我找不到为自己辩护的藉口。

言训在最初是以兄长和网络前辈的身份来和我进行交流的。后来他开始讲到他的家事,他的家事自然都是些不愉快的事。那时候言训每每跟我抱怨完他妻子的种种行为,总要对我叮嘱一句,你不要写进小说里啊。
他知道我想象力不够发达,所写的小说总是或多或少有真实的影子打底,有时甚至是完完全全的真实,只不过这种真实被文字的华丽与轻飘掩盖了,看上去就有了失真的感觉。

言训的叮嘱引起我的注意。我那时并不会想到写任何有关他的故事。并且在那之前我没有怀疑他对我说的关于他妻子的那些事情的真实性——人的性格千奇百怪,发生什么都不出意外。而言训多此一举的叮嘱反倒是引起了我的怀疑,因为他的话是:不要被当事人看到。
我想大概不会有人称自己的妻子为当事人的。偶尔一次是说滑了嘴,数次这样说就可能是一种心理反应了。我后来怀疑,言训跟我说的关于他妻子的种种故事,不过是他从网络上得来的他人的故事。

甚至后来,每当我感受到一种可能存在的情感欺骗,决定结束这种关系,离开言训的时候,他为了挽留我,每每想出的身体的各种小恙,疾病,大约也都是来自网络上所听所见让他突发奇想,于是就把那些症状搬到他自己身上,为了向我博取同情。
这八年中,我几乎从言训那里听说遍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而这些稀奇古怪的病症无一例外都是病发在我转身之后不堪打击的言训身上。当然,这些病症无一例外也都伴随着我回到言训身边而不治自愈。

我不能离开你,离开你就活不下去。“病愈”后的言训总是用这样的话给我洗一遍脑。他一点也不觉得这种重复的洗脑令人厌烦,甚至好像他觉得我真的会一直相信下去。
而我其实早就识破,言训想尽方法编出各种谎言,无非是为了留住我在他身边。

有人说,要是有人肯对你说一辈子的谎话,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在乎你。因为谎言总比真相来得甜蜜美好。他不肯让你看到真相,是希望你不会被真相伤害。
这样说来,在我冷峻而犀利的言辞的拷问下,谎话连篇,满嘴跑火车的言训或许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言训告诉我他的妻子性格偏执,脾气暴躁,不爱好文学,也不喜欢他整天舞文弄墨,甚至他妻子曾经为了反对他看书还撕过他的书。作为文青的我,向来极其反感撕书这种事,我不能对言训说他的妻子这一举动多么不明智,但是对言训的同情之心却开始滋生了。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处境抱持同情之心,那么爱情的土壤便是被松软地犁过了,只等落下种子。

我和言训在一起时,或者说,我和言训从陌生到熟悉,从好感到暧昧,到最后言训提出进行文爱,那时我们已经网络交流二十余万字了。
二十余万字的纯粹聊天,那时我自认为应当可以将一个人的本质看透八九分。
事实证明,那时我多么幼稚而自以为是。

13,

啧啧……文爱啊……姑姑……你们文爱啊……啧啧……小美发来几个字加一连串的微信鬼脸。
她已经从那天的痛哭里脱离出来,变回了生龙活虎没心没肺的小美。那个伤心欲绝的小美好似她褪下来的一个空壳,孤单地留在时光的长廊里。
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小美,未必不再有痛,却要微笑着生活,仿佛从来不曾被生活欺负过,虽然她的玩世和新潮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已被这个新世界淘汰掉了。

我盯着那一连串的表情包发懵。据说现在的年轻孩子们交流已经可以完全脱离语言,仅用表情就可以心意相通。那么如今语言修养的普遍退化就是可以理解了。
不知道科技继续发展下去,人的思想会不会被彻底解码,人类在其中居住了几千年作为心灵家园的语言是不是真的会消失。那时候人与人只要眼神相触,就可以破译内心的种种想法。那时候,谎言将无处躲藏,人类将直接抵达真相本身。
只是没有谎言的包裹与陪衬,真实本身还会具有我们现在所渴望的那种因神秘不可得而愈显迷人的魅力吗?

姑姑,我才知道,你一点也不土。简直是时尚达人。小美又发来一串调笑的表情,让我哭笑不得。
只是文字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是文字工作者啊。我故作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解。
其实我说的也都是事实。

也许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看到风流香艳的文字会忍不住脸红心跳,意乱情迷,在到了一定年纪,领略了文字陈述的事实之后就会见色不乱,平心静气了。而这种体会,非意会不能言传,非经过不能懂得。
也正因为此,我以为大可不必对现今日益流行的文爱侧目。恰恰相反,文爱,尤其是两情相悦的文爱,有助于纾解现代人心灵上的压力,释放身体里的欲望,最终达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而这种愉悦,正是人苦苦追求的精神层次的一个层级。

言训第一次跟我提出文爱请求的时候,我本能地抗拒抵制。那时我把文字看得过于神圣,以至于高于人本身,像信仰一样不可亵渎。
后来,在言训的软磨硬泡下,我慢慢学会了迁就他的要求之后,不断反思,终于意识到,过分抬高与过分压低都背离了文字产生与存在的初衷:文字不过是短暂的人世之旅上帮助我们完成自身的手段之一。

假如我的文字可以安抚言训,让他得到爱的感觉,从而得到身心的安宁,那么于我而言,这是可以饶恕的罪过。
对我来说,不可饶恕的是欺骗。
不过我不确定,随着岁月的递增,随着对人世一切越来越淡然地看待,不知道最终连欺骗我是否都会饶恕,假如欺骗带给人的是快活,像言训那样。

我曾经跟言训提出我们可以成为网络情人,不过要公开我们的关系。
我虽然对自己的魅力充满自信,但是也深知如今社会里那些敢于追求真爱的女人们有多么狂放不羁,她们不怯于掠夺,也不介意分享。而我,我落伍了。我有精神洁癖,即便只是虚拟的网络恋爱,我要的只能是纯粹专一的精神之爱。

在我深陷进言训的情感漩涡与各种纠葛之后,回想起当初言训在追求我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你放心,为了你的名誉我会绝对保密的,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跟我有亲密关系。
我那时还为这句话感动过,以为言训是体贴我的处境。而我那时想的却是,我既然接受他,就不怕被天下人知道,甚至巴不得天下人知道。
爱情不是羞耻的事。何况只是精神之爱。

我要的是爱情。而言训能给的却只是偷情。这是我一开始就该从言训的话中看到的真相,却因着对爱情的饥渴而忽略掉了。
我像只奋不顾身的飞蛾,一头扑进自以为的爱情的火里,烧得外焦里嫩,还以为自己拥有了最美的爱情。

不过言训有百般不是,却有一点是极好的,他信守了这个承诺: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跟他有亲密关系。
我想言训也是这样承诺纯青以及那些别的女人们,所以这么多年,无论我怎样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言训都咬定一句话:他只爱我一个人,他跟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任何亲密关系。

而我是个心思简单又性格张扬多事的女人。当我在言训的一再鼓励下返回文学论坛的时候,我要求言训给我公开鼓励。
言训问我,亲爱的,你确定吗?一旦我公开鼓励你,别人就会怀疑我跟你有关系。
我怎么会怕别人怀疑呢?这本来就是事实。
我忽略了言训的话语透露的信息:为什么他一旦公开鼓励我,别人就会怀疑我跟他有关系。

陷入爱情的女人智商是零,那是一般的女人;我是特殊的女人,当我陷入爱情的时候智商是负数。
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将应对的是怎样一个复杂的世界,而言训笑盈盈地把我送到了那个世界的中心。
纯青就是在那之后突然对我变的脸,而我完全懵懂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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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9 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遗憾,里面有禁止发的文字,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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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11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落伍了。我有精神洁癖,即便只是虚拟的网络恋爱,我要的只能是纯粹专一的精神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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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1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杨望远 发表于 2018-7-11 14:14
我落伍了。我有精神洁癖,即便只是虚拟的网络恋爱,我要的只能是纯粹专一的精神之爱。

哈哈,为啥表情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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