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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原创:作家老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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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5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蔡志杰 于 2018-3-25 12:50 编辑

         老四是实在人,老四是精明人,老四又是山道峁最穷的人。
         最初知道他,缘于他的女儿。那娃叫山莓,是女孩。山莓学习挺好的,也乖觉听话,整天不言不语来去,就知道学习。同事老方洗脸时,见山莓问过题出门去了,叹口气说:“这娃娃,没逢上个好家庭,学得好又有什么用?老四还能供她一直读下去啊!”。老四是谁?我一无所知。山莓虽然是我教的,我却不知他是这庄上谁的女儿呢。我调来着三道峁小学,还不足半年。老师们说起谁家谁家,我都不知人家居于那硷那沟。于是,我问老方。老方说,老四就是王志国的弟弟。我不能明白。就是奶女的男人嘛,我还是不知道。绕了半天,老方见我一脸迷茫样。改口说,他是王家老小,排行第四。家么?就住你来校时候,阳崖那边的第一家。噢,是这么回事。
       按照老方老师的提示,第二天来校时,我是注意老四家了。顺着路这边的大路,我的视线终于寻找到了它了的落脚处。阳光下的河对面,一堵干巴巴的阳崖下面,确乎有一孔小小的土窑洞。暗绷绷得,一屁吹出的钵钵样。萎缩在那崖底的一角。门窄院也小的,安了几根立骨骨木头,做了窗子。显得暗淡,没生气。却有灰圪囊囊的感觉。院里不见人,也不见碾磨,就连柴火都不知堆到那儿去了。整一座院落,除了宁静,就是干净的纯粹彻底。我想:此时起一阵大风,一定刮不走这院一片树叶吧。
     后来,我带着些好奇和疑问,问过同事老方。老方是那村的人,对各家各户的了解,胜过熟悉自个儿手心里那几条纹线。老方说:“老四孩子多,连女带小子,一共有六个。娶了个脑子不大清楚的女人,还是近视眼。看人,不让她凑近人脸面前,根本认不出谁会是谁。”顿了顿,老方接了前边话茬。又说:“老四人老实,却是强板筋脾气。穷成那么一份水,他老婆奶女还怕他,不敢报怨,也管不住他。”我有些胡涂,是他死懒怕动弹,才造成如此贫困的境况么?老方说:“也不是的。老四虽然爱学,好看书。但绝不懒。你不知道他,别人还睡得王朝马汉的呢,老四就出山了。一天忙的比紏脑子【一种捻毛线的工具】还欢实。关键是工不打一天,就知道个种洋芋,栽葱卖蒜的。你想,一个农民靠种几亩地,能有多少钱的收入?还要顾就那么多的人穿衣吃饭。”临了,老方说,我说他老婆奶女管不住,是说他就知道读书,写作,当作家那事。老四为多看会儿书,常常中午不回家吃那顿饭,就在黑圪瘩山上那山神庙困会儿觉,看会儿书。到下午出山时,收了书本去干活。到熬到黑似夜漆,地上看不见了庄稼,才收起农具,回家吃饭的。
       后来的山莓,前程如老方所言。上到四年级时的一个夏天,就被老四出嫁到了兔儿湾。
        和老四面对面的接触,是数年后的一个春天。那天,上毕课的我,一脚踏进办公室的门,一切令我惊悸到愕然。因为,靠着学校绿色大立柜前,坐了一个人,脖子上戴了那么多的项圈。白生生,亮光光的,如净光了肉的肋骨,在那儿一盘又一盘,看着它就瘆人。见我进来,又这般的惊诧模样,一边坐的同事,女老师小王拧过半边身子介绍说:“这人是老四,是冲着蔡老师您才来的。方老师给了他的纸条上说,是让你帮他看看小说的。”我松了口气,礼貌性地点点头。说实话,我很介意他那个项圈。我选了离他远点的一个地方,拉凳坐了。递他烟抽,他摇手谢了。我自燃了一支,和他说起话来。
在和他交流时,无意间发现,他是那种落伍于时代的人。说话如此,衣着也然。他的一顶黄帽子,被他戴的都失去了颜色。顶上一坨白,一坨黄的,只在帽子的边缘,看得出它固有的本色。衣服是的咔质料,四个兜的中山服。大约是出门一罩,回家箱子里一撂那种吧。颜色尚且深蓝,只是皱皱巴巴的。背的那个包呢,更是古香古色的。印着的红军不怕远征难,是早没了字的踪迹了。也是经了时光淘洗后,黄的变浅,浅的变了白的。有一边的系带还没了,好在有一片下垂的布片盖着。他对我说:“我刚从延安看病回来,得的是颈椎上的毛病。这白圈儿是医院让戴的,起颈椎校正作用的。”临了,就一边说正题,一边索索地在包里摸。还说,方老师介绍说,你经常杂志上报刊上发表文章。自己是专程请高手,来鉴定一下后,再做写与不写的决定的。
      我没作声,抱着黑猫黄猫看完再说的心理,应付着老四的鼓捣。他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个烂本子,是谁用过的十六开作业本子,我不知道。只见一面是人家的,另一面是他自家写下的。在我接过那本子的一刻,他还说,这是我的长篇小说《阳光如此灿烂》的第一章,打算写四十章,现在写了前二十五章了。因为怕我没时间看完,故而只带了第一章,也就不足三十页。他接着补充,要是好,就坚持写完,不好,就不在继续下去了。听着他的叨叨,我始终没回应他。我说了,黄猫黑猫,看了再说。老实说,那时的我,对他写作的初衷很有些怀疑。冲什么来的,钱,还是虚名?再要不,看他那挂行头,是治病没钱了,想写一部小说,临危抓稻草,想拿到几万块钱?
       有如许多的不解,困扰了我。但我毕竟还是打开了第一页。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看一眼就没给我留下一点好的感觉。除了两面书写,造成的相互影响冲突,更是因了字迹的了草零乱,让人触目就感觉了麻烦。而且,他好像不在意标点,段也不去分。我口里叫苦,心里盘算:看几行算了。有半页,足见人的功力了。他像一位病人,一边不断絮叨着,把康复的希望就落在医生的诊断上面。屋里一时静的,只有钟摆的声响。我看着字,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回言。好容易看完了半页,我站起身递还给他。他却一边塞我怀里,一边说,留下你慢慢看。看完了,还有。我心说:“天大大,你还是饶了我吧,我实在不想看了。”我在心里头,不断调集词句,想着怎么向他开言,打发他走才是。
      我说什么呢?我是不想让他去写。除了功力不佳,火候不到外。我更怕他傻傻地等那稿费结算,更耽心他有病在身,钱挣不到,命也因写作加重,不能幸免。说实话,写作,不是挣钱的最好行业。这些年,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你看他那份可怜,还能纵恿他撞那份霉墙吗?即便,诗人的帽子是荆棘草编出,作家那衣服,是粘粘草做成的,我也最好是选择语言,用逶婉的方式规劝他,尽早放弃好。
      我首先指出社会对人的误导,说写作赚钱纯属一派瞎说胡言。而且,不惜搭进我自己,说一月挣不来两包烟钱,去好言规劝他。听了我的话,他神情木木的。像一朵向日葵,原本是上午的表现,朝气蓬勃的,一脸皆是灿烂。一听我说后,一下就成了下午的那份死蔫,耷拉了脑袋,灰头土脸。看着他那份失魂落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了。我是耽心他的生活,耽心他的病才出此言语的。停了会儿,我改口说,一定想写,就从小从短开始吧,别没咋就开长篇,太难,太难。打发他走时,我取出为自己准备的十个大作业本,交他手上,并且说,没事,病轻了,多练练。老实说,我初学写作,光练笔就达四年之久。两大纸箱草稿,至今还存着,不为发表,只为留念。
他走了。此后,我迁居了延安,他留于老家。一别,就是数年不见。
       有一年回老家,雀儿说,自己家收到了我好多书,让我得空来家寻取。雀儿住我的旧院,凡我的书与信件有来,俱有雀儿经管。在我取书时,雀儿扬了脸,很是高兴地告诉我,老四不断地问迅我。还说,他一直坚持着写作,想等我回来啦话。听了雀儿的说,我像有些意外,似乎一切又在意料之中。到底,还让他坚持下来了。
      有一天,镇上邮电所的小刘打来电话,要我去取我的快件。吃过饭,我便推出电动车,准备去镇上。没想到,老四比我性还急,在我欲走未走时,他来了。我只得再开门再掀帘,让他进屋。老四扯过地上的凳子坐了,翘了个二郎腿,还把那寸步不离身的包包,就势压上大腿面子去。我知道老四即无饮茶的习惯,也无不歇气抽烟的爱好,所以,就由他自便了。他除了帽子照戴,衣服没变外,变化还是有的。人,苍老了一些,旧衣旧帽更旧了一些。还有那种土圪囊囊的容颜,似乎干净了些。他说,自己来是有这么个事。听雀儿说,常有我来自北京的信件,还去我北京领过奖。估计我已经是国会会员了,想讨教个尽快成功的办法。他说的国会会员,就是中国作协会员。大大,令我望而怯步,不敢奢望的正是那儿。我只得照实说,领奖是子虚乌有的事,至于国会那会员,我也不是。他似乎有些不信我的话,对我说xxxx都是国会会员,又是在县作协大会上,与那些死粉们拍照留念,又是当场就签名售书的,忙的不亦乐乎呢。他还问我,你咋就不是呢?我说,那是本事问题。我连你都不如。你还能加入县作协,我还没资格加入,正站那边上看着呢。
      他大约是心凉到底了。原本的那份美好想象,瞬间变得荡然无存。脸上再也没了对我的崇敬之意,转而谈起了写作的筹劳,挣那稿费的事。他说,县上有一次清明征文,他参加了,也不知发表了没有,反正是给了自己二百块钱的稿费。又有些稿子,在县域文化网上发表了,次次都有稿费。稿费都是自己的侄女婿替自己代领来的。那娃在宣传部上班,对我很孝顺。最后还说,新近写了两篇小说,《憨锤相亲》和《狗娃烧纸》,就打算再投出去了。
      这回该我好好羡慕他一把了。当他回问我的时候,我又得没底气地说,你会投稿,都是有酬的网站。我瞎猫逮死鼠,投的《中国作家网》也没半分钱的稿费,至于那些杂志,没稿酬不说,还要回头定刊物作留念。这些年,只有一篇小说,使了人家一百二十元。我打算劝他,多写多练,夯实自己。也打算让他别向钱看,先说作品本身的事,但我没说。对他,我不该说这些。就比如,对一个穷到要饭的人,说你要高尚一些,有尊严一些,那都近乎于残酷一些了。
      老四说,现在娃娃们都长大了,又看着一个一个成家了。老婆进城哄娃娃了,三道峁就剩我一个家里住着。心里没了负担,自然又想起写作了。停会儿,他又说,自己写上十天半月的,走上一回马家砭。那里有自己的侄女学校上班。自己的稿子,都是侄女婿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那娃忠实,一满不会嫌我给他添了麻烦。
      他呆到不想呆了才走。临他出门一刻,我叫住了他。把心想说嘴没说的,变成别一种关切。我说,我写的书,就不送你了,原因是它们不是好东西,不能作你学习的摹本范篇。这儿有几本省级大刊,拿回去多看看。他接过书,高高兴兴地去了。
      我直望他到路的转弯处,不能再看见他时,才回身准备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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