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露珠》之二
背煤风波
□ 许岚
上小学时,我一直是全班同学中个子最小的一个,经常成为高出自己一个半头的留级生的欺侮对象。但由于我成绩一直很优秀,又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自然深得老师们的厚爱。时间一长,我也学会使用学习委员的权利以牙还牙,比如说,老师布置的作业没完成啦,上课时打磕睡啦等等,总之,告他们的状就象家常便饭。于是,常常被罚站或请家长的他们愈加恨我,总想找个机会好好修理我一顿。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请家长是最没面子的事情。
五年级后,我们班搬到离家七八里地的回龙场,中午就必须在学校蒸饭吃。一到煤炭烧完了的时候,班主任王倩老师就会带我们全班同学背着箩背,去十里路之遥的鸣龙镇买。在我们十五次背煤集体劳动中,即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次背煤,给我的印象最深。
那天清晨,天特蓝,空气格外清新,公路两旁的玉米露出红红的胡子。置身于大自然,大家都象一个个飞出困笼的小鸟,一路欢歌一路笑,释放着连月来迎考的紧张与烦恼,轻松的感觉象云象雾又象风。夏天的天气就象川剧的脸谱一样,说变就变。就在我们到达鸣龙镇,背着煤,高高兴兴往回走二三里路时,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由于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我们只好冒雨“勇敢”地前行。王老师一边走,一边帮个小的同学轮流背一背。我本来个最小,力气也好不到哪里去,背的煤自然不多。没多久,浑身湿透的我就走在了队伍的后面,一双小脚很快就被泥泞裹住,每移动一步都很艰难。我心里想,自己是班干部,学习走在前面,做其它事也不应该掉队。可就在我鼓足勇气,准备往前大迈步之际,猛听得背后“哐噹”一声,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整个人便倒在了泥泞中,背筐里的煤只剩下粘底的一点儿,其余的通通在雨里可怜地看着我。当我忍着痛爬起来时,终于看见“修理”我的人来——黄莉。一个连续读了三个五年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人称“母夜叉”的女孩,她正叉着肥腰、满目狞狞的看着我冷笑:“龙娃子,今天你总算栽在我手里,有胆量的话跟我打啊。我叫你告状,哈哈!”样子很是可怕。说完,她又狠狠地在我的背筐上猛踩,一瞬间,一个崭新的背筐就被这个混蛋踩了个稀耙烂。
看着爹辛辛苦苦编织的全村最漂亮的竹背篼,自己常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的竹背篼,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任人宰割,我不禁心如刀绞,仿佛自尊心也被踩在了脚下。“你还我背篼!”一鼓无名的怒火使我来不及思考就扑向了她。可哪里是她的对手,很快,我便败下阵来,再次倒在了泥泞中,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哭了起来,哭声比挨了爹妈的打还凄厉。黄莉看到我受了伤,知道自己这回祸闯大了,心里也害怕起来,赶忙将我扶起来,然后,将散落在地正被雨冲涮的煤一捧一捧往她的背筐里捡。终于,王老师赶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她一边弯下腰捧煤,一边极为平静地说:“黄莉,将煤全部背回去。你们两个,回去写检讨,明天将家长请来。”“分明是她……”我满腹委屈地被王老师搀扶着一步一拐回到了学校。
雨仍旧未停,延续着我此时的心情。看着王老师额前被煤点缀的黑晕,我心里既好笑又好气:明明是黄莉不对,是她将煤搞倒了地上,还踩坏了爹辛辛苦苦特意为我编织的全村最漂亮的竹背篼,并且打了我,为什么要我写检讨?还要请家长?于是,我开始为今晚回去又要挨爹板子而惶恐不安,开始编织各种各样的谎言。
夜里,爹并不相信我摔倒的谎言,也不过问他的杰作去了哪里,只是绷着脸狠狠地抽烟,烟雾在我的眼前一圈一圈儿散开,如同我一圈一圈儿向外扩散的躁动不安的心。他每一声轻微的咳嗽,我的五脏六肺都要剧烈地抖动一下。值得庆幸的是,他那只布满老茧宽大厚实的右手终于没有落在我的头上。他还拿来泡了多年的药酒,往我的伤处反复地擦揉,妈妈也煮了几个鸡蛋,趁着滚热在我身上敷。看着爹妈为我忙乎得满头大汗,猛然间我才觉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第二天要当着全校师生检讨,但那天夜里,我睡得却特别踏实。
第二天一早,爹放弃了帮别人盖房的工夫,和我一起来到了学校。我在学校是公众人物,三好学生,第一次因为和同学打架而请家长,于是引来同学们的议论纷纷,说王老师不给我面子,太伤人自尊心了。
奇怪的是,黄莉的家长没有来,她整个人也搭拉着脑袋,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我第一个先发言检讨,由于我的文章在班里是写得最棒的,念检讨自然象背书一样流畅。黄莉一直低着头,检讨也干瘪瘪的,和她的长相成反比,而且有许多地方错误。站在台上,我不但没有为自己的错误自责,却开始为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起来。
“黄莉同学昨天踢翻了小龙同学的背筐,导致煤炭的浪费,小龙同学打架的行为应该批评。小龙同学的医药费、背篼费由黄莉支付。可能有很多同学还不知道,其实,黄莉同学生活在一个缺乏母爱的家庭。她的妈妈跟人走了,爸爸经常在外面做生意,除了给她大把大把的钱花以外,从未过问她的学习和生活。由此,她也逐渐养成了一些不良习惯,我希望同学们拉她一把,帮她一把。”声音有些低沉地说完这段话时,王老师的眼里浸满了泪。除了黄莉低低的哭泣声外,没有一个人窃窃私语。我满脸通红。
“老师,让我说两句。”突然,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开过数次家长会,今天才第一次发言的爹举起了他那只有力的右手。
“首先申明,我是个粗人,读书的时候经常爬梧桐树,小学三年级就回家放牛,没有文化,说话有不妥的地方,还请老师、同学们多多担待。孩子们,一锅饭少一两米不香,缺一两煤也煮不好,你们不光要珍惜读书,还要晓得珍惜粮食珍惜煤炭啊。我们家龙娃自认为学习好,被大人宠坏惯了,昨天的事他也不对,不该主动打架。黄莉就不用赔什么医药费什么的,龙娃的伤,我和他妈已经给他敷好了。俗话说得好:得饶……”
“得饶人处且饶人。”王老师作了补充。
“对,对!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庄稼人最知道农忙时互相帮忙种地,娃娃们是读书人,在一起也不容易,应该懂得团结,有人遇到困难,大家就要帮助人家——”转瞬间,爹将目光投向了一直低头哭泣的黄莉:“从今天开始,我请黄莉放学后到我家去,让龙娃给她辅导功课,请老师们同意?!”
全场立即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说完这番激动人心的话后,我看见爹不时地用衣袖擦拭着满脸因紧张而流淌的汗珠,我的心陶醉了。别看爹大字不识几个,满脑子却全都是做人的道理呢。
自那次背煤风波以后,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开始珍藏身边诸如父亲、母亲、王老师那些一颗颗宽厚仁慈的心,它们象煤炭在寒夜燃烧时发出的光一样明亮、温暖,教会我不管置身何时何地,都要学会宽容,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和事物,这样的人生才过得快乐。
2003、5、27晚于广州雨轩居
通联:510120广州市解放南路123号金汇大厦804B
E—mail:xlrhk@21c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