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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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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7 0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布布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天亮让布布很烦,或者说布布觉得很麻烦。他躺在楼板上,望着鱼鳞样列着的瓦片,发呆。光线斜斜地从瓦缝间滴下来,“嘀哒、嘀哒、嘀哒……”细细的碎声音落在楼板上,溅起些安静的尘埃,慢腾腾地,在光线中转折。楼板下是牲口圈,牛反咀的声音和猪鼾声清晰无碍地透上来。布布甚至可以听到朝阳铺在瓦面上的声音。
就连这些声音也让布布不耐烦。
布布是个木匠的儿子,但不是小木匠。
与每天一样,布布尽量用最慢最慢的时间来起床,穿衣服,打哈欠,下楼梯。然后带着小狗怪哉出门。怪哉是他唯一的朋友,瘦瘦的,长着白色箭杆毛,打着右旋儿的尾巴斜放在背上,两只眼睛常常望着布布,偶尔叫几声。布布与它的交流只有吹口哨。
这是个秋天,收割后的秋天,天地间浮着淡蓝色雾气,寨子周围是空空荡荡的梯田,那些堆在田埂上的稻草堆象十万黄金之塔。布布可以嗅到那么多稻草堆散发出来的干草香气。往东边和西边望,是层层叠叠的远山,直抵到天下巴,再往南边,布布望也望不到尽头,波涛汹涌的山海让布布头晕目眩,布布赶紧将目光转向寨子往北。
往北,还是梯田,梯田们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连蓝天都盛在田里了。其实梯田只到半山以上,但布布觉得它们应该到天上去,白天和日子就从梯田上流下来,流进了村子里,像水一样。
“梯子。梯子。噢梯子。”布布反复地念着梯子这个词,象吃到了什么甜甜的东西。
路上,布布不断地遇到人,但布布不吱声,别人也懒得理他。他小心地侧着身子,让路,或者干脆等在路边,让过别人走远后自已再走,反正他从不知道什么叫着急。要出寨子时,他遇到了小麦丫,她七岁,穿一身花布衣裳,坏坏地笑,圆溜溜的黑眼睛瞅着他。
“又去老鬼师家啦?”小麦丫歪着头明知故问。
“嗯。”布布回答,整个寨子里的小孩,他只与小麦丫说话。
“我不喜欢老鬼师,不好玩,衣服黑黑的,到处涂鸡血。好怕怕哟!”她不知第几次说这话了。
布布闭着嘴,怪哉却绕着她的脚跟,咬她的裤子,吓得她叫起来:“我没穿袜子,狗会咬我的。”
布布继续带领怪哉顺着小路走,走出寨子,绕过一丛钓鱼竹、三棵拐枣树,就看见老鬼师的家了。他的家在寨子最北边,比整个寨子还高,门口流着一线细细的溪水。布布不怕溪水,也不怕溪水的声音,他从不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老鬼师坐在吊脚木楼的檐下吸叶子烟。布布大老远就闻到了浓烈的烟气,但布布不反感,他也记不清自己在这种气息中过了多少年。每天布布所做的事,就是与老鬼师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或者不说话。老鬼师已经很老,走不了多少路,天天坐在家里。
今天布布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全部都是扁的。”
老鬼师明白他的意思:人间是平面的,象一张压扁在玻璃窗户上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平平地。
“唔。”老鬼师走进屋里,从火垅中刨出一个煨熟的红薯,递给布布。
布布边吃东西边靠在檐柱上,看着阳台前面悬空的晒盘,许多木板拼成的晒盘上铺着篾晒垫,晒垫上是黄澄澄的谷子,在阳光下淡淡地闪亮。他将红薯皮剥下来,细心地堆成一小堆,然后“嘘”地吹声口哨,在晒盘下打转的怪哉沿着楼梯走上来,吃红薯皮。
“都是扁的。”布布又说。
老鬼师望望布布木然的脸,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他都与布布说了许多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啦,抬头看看,飘来一朵乌云,蓝天显得更低了,贴在房顶上。蓝天也是扁的。
布布吃完红薯,指间有些粘粘的感觉,于是慢慢地下了楼梯,去溪边洗手。那楼梯用过很多年,旧了,每块楼梯板都被脚踩得留下两道新月形的缺口。布布不声不响地走下去,楼梯也不发出声响。
“你应该造一架梯子。”老鬼师盯着在晒盘上移动的云影,对走上楼的布布说。
“梯子?”布布站在楼梯顶,指尖上还滴着水。
“梯子不是扁的。”老鬼师坐在靠椅上,烟杆敲着楼板。
“梯子不是扁的。”布布说。
“造一架无穷无尽高的梯子,爬到顶上,就不是扁的了。”
“怎么立得起来?”
“我帮你呢。”老鬼师说。
布布决定去山中砍树造梯子啦。他在路上又碰到了小麦丫,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小麦丫惊奇地看着他,说:“十二岁的小孩可以造梯子呀?”
“我会做木匠。”布布拍拍自已的胸膛。
“那你会造板梯呀?”小麦丫好奇地问。
“我会造棒棒梯。”布布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力量去造一架板梯。那要将大树锯成两块又长又厚的木板,用亮闪闪的凿子对称地打眼,还要将短木板两端锯出榫头,穿进两块厚木板的眼中,实在太麻烦,太麻烦啦。布布顶不喜欢麻烦了,他摇摇头。
“要不要我帮你呀?”小麦丫问。
“我自己就能完成。”布布说。
“那我在旁边看你干,行吗?”小麦丫问。
“那好吧,”布布想了想,同意她的请求,“你等着,我回家去拿斧头。”
“拿把镰刀吧。”小麦丫说。
布布不懂,眨巴着眼睛。
“我觉得造一架芭茅杆的棒棒最有趣了。”小麦丫神往地回答。
“嗯,芭茅杆的棒棒梯。”布布也觉得这个主意很新奇,反正老鬼师也没有告诉他应该用什么东西作材料。布布放弃了内心用杉树造梯子的决定,不声不响地回家拿了把镰刀。
镰刀的刀口亮晃晃的,象一眉月牙儿镶在那里。
造棒棒梯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这个连小麦丫也会。布布虽然暗地里学习了父亲不少的木匠手艺,但全然派不上用场。他带着小麦丫与怪哉沿溪流而上,那溪流的石块下藏着许多指头大小的螃蟹,翻开石头,它们就横着笨拙地藏到别的石缝里去。要是往常,小麦丫肯定会赖着不走,找小螃蟹玩儿,但今天更有趣的事情在后面呢,她也就紧跟在布布身后,小辫子翘翘的。怪哉跑在最前面。
穿过溪边那片长长的水竹林,就来到了山坡上。山坡上长着一大片芭茅林,芭茅叶子一年四季都青着,牛最爱吃了,到了秋天,它们长出又细又高的茎,人们把它叫着芭茅杆,顶着灰白的绒花,在秋风里招啊招着。布布打算用这些茎来造小麦丫喜欢的棒棒梯。
小麦丫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就连俏皮的鼻尖上也挂着一颗,她站在那里看布布干活。怪哉懒懒地爬在地上,伸长了暗红的舌条,喘气。现在是中午,太阳光明亮地照着他们,只有更北边的山顶上有一片云,像把伞。“我来编一把伞吧。”小麦丫说。
布布随手挥挥,划倒了几株芭茅杆,斩去顶上的绒花,再象篾匠剖竹子一样剖开,成一些细条,递给小麦丫。然后自个儿干活去,不再管小麦丫。
要造芭茅棒棒梯,先得准备许多许多的材料,布布在比人高的芭茅林里时隐时现,挑选筷子般粗壮的芭茅杆,砍倒下来,割去绒花。每根材料都不长,只有两尺左右高。布布一口气砍了三百根,堆在一起。他累坏了,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吹吹口哨,怪哉便从不远处跑过来,舔他的手,痒痒的。
然后他听到嘻嘻的笑声,睁开眼睛一看,小麦丫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编好的伞,那伞六边形,碗口那么大,有伞面、伞柄,全用芭茅杆巧妙地编成,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漂亮的小伞不能用来遮太阳,不过小麦丫很高兴,把它挡在布布的眼睛上,替他遮住一小片阳光。
“好看吗。”小麦丫问。
“好看,”布布说,“不过太小了,有空我给你编一顶大大的,跟真的一样。”
太阳斜在天半边,下午了。
布布与小麦丫扛着两捆芭茅杆,从水竹林与芭茅林之间的小路走出来,来到梯田中,他们选很长很长的一块作为造棒棒梯的场地。
“我们要造多高的梯子?”小麦丫问,她的花布衣裳都汗湿了。
布布想了想,回答她:“要十四丈高。”
“好怕怕哟!”小麦丫一副吓坏的表情,她的脑袋里没装有十四丈的长度。
“老鬼师说过,如果要织没有尽头的绳子,就要织十四丈长。”布布说。
小麦丫隐隐觉得没有尽头与十四丈是相反的。
“也许……十四就是着无穷无尽。嗯……无穷无尽。”布布身上一点汗水也没有,他把芭茅杆一根接一根地在空荡荡的田里摆放着,摆成两排,相距两尺远。
“一根两尺,十根两丈,要三十多根呢,不,六七十根。”布布弯着腰在稻田里摆放着,那些芭茅杆轻飘飘的,一点也不重。然后他在两条边之间隔一尺远横起一根芭茅杆,将两边连接起来,就开始有梯子的模样了。
小麦丫嘴里“呜呜呜”地吹着气,在梯子小跑。
布布奇怪地看着她。
“火车来了,火车开来了,呜呜呜呜……”小麦丫从这头跑到那头,再折回来,小辫子一晃一晃地。她觉得这些还没有绑起来的梯子就象山外的铁轨。
布布没有见过火车,觉得没意思,坐在田埂上将剩下的芭茅杆剖成柔软的细条,当绳子使用,铺在地上的芭茅杆只要全绑起来,他就有最细最细的棒棒梯了,真有意思。他暂时忘记了人间是扁的这回事,干得很欢快,镰刀几乎没有阻碍般地从内心软软的芭茅杆中剖过,手中扬起清香的细条,被过山风吹拂在脸上,微微地舒服。
“我帮你绑,好不好?”小麦丫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站到布布的面前,想参加他的工作,或者她觉得芭茅棒棒梯是比较好玩的东西。
布布抬起头看着她。怪哉蹲在旁边,咬身上的跳蚤。
“我想我要是不帮你,肯定到天黑你也做不好。”小麦丫自信地说。
“那好吧。”布布有点不情愿地点头。
可是,当他们都累到躺在地上,棒棒梯也没有绑好,还剩下三分之一呢。剖细条太麻烦,太麻烦,布布顶不喜欢麻烦;小麦丫绑梯子也太麻烦,在地上蹲得腿都麻了,真烦。她撅起了小嘴巴。
“我想我们没得干法了,”小麦丫说,“你看太阳都要下山喽。”
太阳就要落山去,阳光在山谷间都变成了苍蓝色,可以听到草丛间虫子们弄出的声音。这声音让布布顶顶烦了。“不,我们一定能干好。”他嗡声嗡气地说。
“鸟儿都回家了。”小麦丫听到树林中传来的鸟鸣。
“你也要回家了吗?”
“我不知道。”小麦丫咬着衣角,她有点饿。
布布不说话,蹲起来低头继续绑梯子。他已经剖好了足够多的细条。
小麦丫没走得成,她抓起一把细条,蹲下来,在另一边绑梯子。怪哉也没溜回去,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
“你说芭茅杆棒棒梯能立起来吗?能爬上去吗?”小麦丫问。
“是你要造的棒棒梯。”布布说。
小麦丫傻眼了,一架芭茅杆做的棒棒梯,软软的,能有什么用途?这不是闹着玩儿吗?别的小孩会讥笑他们的,这样他们就不可以与别的小孩一起玩了。
布布却无所谓,没停下手头的动作……
彩霞漫天的时候,老鬼师在自家门口烧了三炷香,捧着那本破破烂烂的《睢书》开始念经,念送鬼的那一部分。声音裹着叶子烟的味道,暮色里传得很远,远到溪水的上游与下游,寨子中有人听到了。他们说:“老鬼师又在念经了吧。谁又撞鬼了?”
眼尖的小孩子们却看到,在寨子北边的梯田上空,出现了一个小孩子和一条狗,一点点地升上霞光的天空中去,人像在爬梯子,狗也像在爬梯子。但是没有人看见一架梯子架在那里,那里只有梯田,和一些暗淡的稻草堆。
“天啊,那不是小麦丫吗?”眼尖的小孩们惊叫起来。
“那是木匠家的狗狗,怪哉。”随后赶来的大们们也认出了那条狗。
小麦丫和怪哉没有停下来,她们往上攀登着,越来越小,越来越高……似乎变成透明的了。大人和小孩们拼命地往北边赶过去。
可是,在他们赶到之前,小麦丫与怪哉凭空消失在了天边的晚霞之中,漫天晚霞渐渐地熄灭,只剩下越来越黑的暮色和凉凉的夜风……
“也许又是我们家布布的鬼魂在作怪吧,”木匠有预感地说,“这多年来他一直在家里出没,虽然他死了七年。”
果然,人们在北边的稻田中捡到了木匠家的镰刀,镰刀的刀口亮晃晃的,象一眉月牙儿镶在那里。




发表于 2003-10-17 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梯子的故事

老梦,很就没来啦,过的怎么样啊?
想念!
发表于 2003-10-18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梯子的故事

不错的文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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