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论坛上一个叫幽幽的女子的文章：为君零落为君开

清扬婉兮

[这个贴子最后由清扬婉兮在 2003/10/23 11:07am 第 1 次编辑]

1
星子金星砚中，又一次墨枯龟裂。我叹了口气，这方金星歙砚是药师费劲周折从一位当朝名宦的府中得来，号称“呵气成云，贮水不涸”的神品，竟也竭涸数次。
   曙色渐上纱窗，我忽然一阵抽悸，我哀伤的想到，恐怕我的生命也枯竭将尽。案上的玉版宣，一夜未曾落下几字，生平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的记忆如枯井点滴无存，拼命搜刮，都是枉然，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
   
   我曾经自信能记得一切，过目不忘。幼时祖父听我琅琅背诵医书药经，提醒他巨细事物，夸赞之余，曾也叹息，“凡人不该有那么好的记性。蘅儿，你记性太好了，人有一长，未必是福啊。”他用小铡刀快切着一盘泽泻，“忘了好，忘了好，别告诉别人说你什么都能记得，什么都能知晓。”
   我坐在小凳子上，虚按着飞轮，碾碎药材，笑着答：“爷爷，人生不过数十年，为何不多广些见闻，看些有却的人，有趣的事，看了却又忘了，岂不可惜？”
   祖父轻呼一声，原来切了手，我急忙寻着给他清洗包扎，他无奈笑道：“罢了罢了，不该逞能，神医冯切药也能伤了手。”言毕又叹一口气。
   多年以后，我执意嫁给了黄药师，祖父最后也是这般无奈的笑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嫁给丁大夫，安分当个郎中的婆娘。”说罢叹一口气，竟和我记忆中多年前的那声叹息一般无二。

2
药师已在藤塌上睡着了，惟有灯花哔啵作声。
   我低头再一次努力去回想三年前读过的那部称为《九阴真经》的古怪经书，依然是空茫一片，如童年时家门前茫茫的太湖烟波，任凭我耗尽了眼力，怎么也望不真对岸的景致。祖父的藏书快被我读尽，我难道就要在乏味的乡野医师生涯中消磨漫漫一生？
   我害怕无所用心的日子，看倦了门前风景杨柳回塘，那些倚门望湖的年少平静时光里，我一心梦想有朝一日有一个人从烟波那端出现，带我远走高飞，负青天，绝云气，逍遥浮游，这天下让我一览无余。
   丁大夫说，我是天生的医师，药理医案过目不忘，草木虫石的诸般功用绝无混淆。而我知道，我所钟情的，不是这般青囊生涯，我也并无医士当有的慈悲心肠。我读尽了祖父的藏书，一个本分的医士绝不当沉迷于那些学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婆娑世界，凡人的生命也无非纤尘栖于微草。我不把治病救人看成很重的事，也不把人命看成很重的事，生命无非盛开一时。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药师在舟中弹铗而歌，旁若无人，声声飘入我的耳。
   门前十里横塘，尽是他留连不去的身影。邻里议论纷纷，说这个古怪而不祥的异乡人被神医冯的孙女迷住，却不知是我一直在祈求上苍，让这样一个不属于日复一日凡常生活的人看到我，爱上我，带着我去看山看水，看无边的人生。我生来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人，我的青春容貌，我的博闻强记，我的天赋和心性，都在等待和他的相遇，这天下，惟有他能赏识我的一切，这天下，我独独为他盛开，如果没有遇见这个人，我会寂寥的独自零落。

3
药师并不记得和我第一次相遇，我六岁时一个冬夜，曾为夜访的他开门。十多年后，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消瘦男子再一次徜徉在我家药圃门前，我认出了他，并说出他上次来访的时日和少年音容，他如此惊奇我的记忆力，而这于我，实在是件太稀松平常的事。
   这个言容冷淡的男子开始好奇地打量我，温和的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当时药圃里一畦杜衡正繁茂，脉脉的散发出清香。我笑着指那畦杜衡，说我叫那个蘅字。他的目光顺着葳蕤的绿叶爬上我的青裙，再看到我的眼睛时，仿佛有些迷离。
  “杜衡，味辛，微温……”他沉吟着微笑着，我不觉脱口接道“驱风散寒，消痰行水，活血定痛，名目轻身，其风入脑户，头肿痛，多涕泪出……”我们相对抚掌大笑。
   而后几月，他时常来访，他本是天外的彗星一般难得降临的人物，我从未遇见过如此见多识广的人，也从未遇见过能和我如此应对不穷的谈话对手。终于有一天，他说，我就是上天为他造就的女子，我知道我命中的那个人，终于来临。
   他向我的祖父求婚。祖父很器重他，却婉拒了他的请求。祖父也说，他不祥。
   我不知道祖父和药师的交谊缘自何时，祖父在宋室南渡之前的年轻生涯一直是个迷，他对过去讳莫如深，我逐渐长大，悄悄的读尽了他的藏书，也知道他深藏不露的学识，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为着悬壶济世。在我的旁敲侧击之下，他之笑称年老昏聩，早以记不清当年。
   祖父将我许给同里的丁大夫，那个对祖父执弟子之礼的年轻医生。祖父说，蘅儿，你会一生安康，享尽天年。
   我背过身去，祖父，您以阅历世间百味，而我的一生却注定要和百草和药杵为伴，一旦错过了他，我只能长久寂寥，丁大夫是个好人，可是他只识得我行医之能，怎能赏识我诸般心意，春去秋来尽是蹉跎，纵然有百岁之寿，也是光阴虚掷。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药师在门外弹铗而歌，声声入耳。我垂首不语。
   入夜，我在药笺上写下苏东坡的诗句“为君零落为君开”，悄然和药师离去。
   几个月后我们回乡，祖父无奈而笑，连叹罢了。

4
药师武功卓绝，一萧一剑，横绝江湖，而我对武艺一窍不通，不意间竟做了武林高手的新妇。那些江湖客遇见了我，无不流露出狐疑之色。
   而正是东邪黄药师这个不通武功的新妇，谈笑间轻取了天下武林为之神往为之胆寒为之生死的《九阴真经》。
   药师手捧我录出的《九阴真经》，欣喜若狂，他说阿蘅，此中的武功出神入化，多少天下高手梦寐以求的妙典，你竟在一个时辰内一字不差的记取了来，让我得窥这武功妙境，你真是天赐我的宝物。
   我莞然一笑，我喜欢他欣喜如孩童的模样，然而我并不在乎他是否武功天下第一，我也不觉得精通武学的他，与我有太大差别。那些最杰出的游侠，他们的剑影也无非抽刀断水，能留下几许痕迹？正如最出色的医士，拯救的也无非镜花水月的人生，能积累几重功德？我所倾心的不是名震天下，被人畏惧或被人感激，而是星辰下碧海潮生，桃花影落，宇宙间瞬息无尽的生息变化。
   我嫁了药师三年，行遍五湖，良辰美景无一错过，年少心愿得偿。三年来我们欢好如初，我不会武功，而天下豪客谈起东邪黄药师的传奇已不能不提我。药师如此心满意足，而我知道，我生平从未如此辛劳地去追随过一个人。
   他如此精灵古怪，放诞博雅，我须得用尽了心思，让他时常欢然惊叹，犹如在一片蘅芜香气中和我欣喜相逢。我小心的用淡然的笑影掩盖着暗地里的辛劳，让他觉得我永远从容自若得心应手。他才华过人心思敏捷，我须得让自己和他相配，我不懂武功，而我须得让江湖赞美我们的姻缘天作地造。
   三年如梦，终于我看过了年少渴望的种种奇观，经历过年少时难以想象的种种奇遇，小心周旋，毫无过失。我的诸般才能和天赋，发掘出来，连我自己也惊讶我居然能应付这些波  云诡，药师得意，旁人赞叹，而我却开始感到疲倦了。
   那天走在江边，日落时我望着一川暝霭，芳草斜晖，天际悬着半规凉月，我突然想起童年看厌了的柳絮河塘，泛泛烟波，想起和当年邻家姐妹泛舟采菱横塘，笑语柔桑陌上。我默然发现那些生活离我是那么遥远，我曾如此不经意的度过我的年少岁月，不经意的放弃了轻而易举的生活，去品尝各种各样的人生，而到头来，我却开始怅惘。
   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怠矣。我真的倦怠了。或许我比当年的倚门望湖的自己多了些见识，但面对未来，我开始害怕力不从心。
   药师是如此精力旺盛，他是我年少时认定的知遇之情，莫逆之交，我对他仍然倾心，依旧钟情，但是我累了。我竭力追随着他，不敢让他看出我渐生倦怠。幸而，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们回到桃花岛，定居了下来。日后，他若想漫游天下，我也可伴着这个孩子，在桃花岛上守望他的归帆。
   然而，我随着他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也许已经注定了我一生再也无法回到宁静的寻常生活。

5
《九阴真经》被两个私奔的徒弟盗走，药师暴怒，那几日无论我如何婉转逢迎，也见不到他的笑颜。他正迁怒于其他的弟子，我只得笑着解劝，若无其事的一口承诺将经文这默写一遍。霎时他的眼中映出希望的光，握住我的手，一阵寒意袭上我的脊背，而我仍然习惯的微笑着，好让他心平气和。
   药师也许是不太知道妇科的禁忌，也许是他太相信我，我暗暗的叹息着，我深知孕期辛劳的危险何况这几年我一直气血不调。原想有了身孕，在桃花岛上好好静养几月，这几年暗地里亏空太多。他竟然毫不阻挠我的自告奋勇，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喜的把我送进书房。
   我冥思苦想，昼夜不息，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不敢让他失望，我害怕让他失望。
   然而我这次真的是心力尽瘁了。我慢慢研着墨，只如研着自己的生命，砚中倒映着我苍白的脸，我竟然如此仓促的老去，如此仓促的耗尽了生命。一阵眩晕袭来。
   我把了自己的脉息，知道胎气已动，恐怕就要小产，我大约捱不过这一关了。我仿佛听见祖父的长叹。
   闭上眼睛，我竟然觉得些许轻松。从今以后，我又能归于宁静而长久的栖居，我的心力已尽。
   在那个出走之夜，也许祖父和我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心照不宣。这个聪慧而蓬勃的男子将会很快耗尽我的生命，跟着他疾雷震山，飘风过海是我心甘情愿，我能报答他的，也无非是这短短的三年，这是我瞬息零落的刹那芳华。我终究累了，我想睡去，一暝不觉。
   我不再努力去记诵那茫然的经文，为着他的心愿，我竟然也死在这我并不知晓的武林秘籍之上。

6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同来何事不同归？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年幼时候邻家嫂子常常的曲子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忽然凝咽难禁。
   年少时曾不屑于寻常巷陌的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念着白首如新的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我方信了这高山流水终不如柴米油盐耗得长久。我也曾以为我能相伴药师树年便可心满意足，可今日松了手将离去，却陡然羡慕起那儿女灯前的寻常夫妻。
   可是药师，他肯和我做得这般寻常夫妻么？这是我自己择的夫婿，自己择的命运。
   得失和悲欢，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历险。上天让我偿了心愿，也收走了代价，只是我当年并不知道代价会如此高昂。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我没有预见，我因此竟无法抚养我的孩子。
   剧痛袭来，我努力换了一种对胎儿有利的姿势，我闻到窗外那株刚刚开放的木芙蓉的香味，和初秋清晨凉爽的风露拂进窗柃，我忽然心中一片安宁。我要唤醒药师，我要告诉他对早产儿的调养之法，我要告诉我的心力快尽了，我没有能为他办到最后一件事，我要让他多多保重，自寻快乐度过余生。
   只是我的孩儿，如果你是个小女儿，当你长大成人，一定不要嫁给一个太聪明的男子，你会一身安康，享尽天年。

清扬婉兮

这是一篇转帖，未经作者同意转来大家欣赏，因为实在太爱这种淡雅细述中透着幽幽凄凉的笔调，就像作者的名字一样。

孤云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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