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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楼的窗台往下望,看见郭老太太倨偻着背正在洗手,她右手微张着,从这角度看去,刚好看到她是用右手大拇指开的水龙头,而其它四指好像不着力一般的往下垂着,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可以看到岁月在她手上所刻划的痕迹,老年人的那种蜡黄色如枯树皮的手上加着深粽色的斑迹.老太太最喜欢给人看她的手了.看着她的手,不由想起老太太每次让我看她手时的情景,“你看”老太太操着东北口腔的普通话说:“我手上好多斑,这几年才有呢,以前哪,我皮肤才好呢,这是老年斑哩,只有手和脸才有,我身上的皮肤啊,直到现在还冒得一点皱,不是我吹,有些姑娘的皮肤还冒得我好咧,你晓得吧,长了老年斑呀,就是快要死的人得,我晓得我活不好久得,唉,死了倒好,省得活在这世上受罪……”老太太絮絮叼叼的,边说边将她的衣服撩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肚皮给我看,老太太说的倒是实话,连我都不敢自信自已有如此好的皮肤呢,现在我站在窗台上,老太太是侧面对我的,树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洗完了手她依旧用右手大拇指关了水龙头,颤巍巍的从后门进去了.
老太太是一九二八年出生在东北的青岛,少女时期也曾是一个绝美的人物,在战役中被一个军官看上了,战役结束后,被军官携回祖籍湖南.这位军官姓郭,老太太也就随着夫家姓郭,听说这位郭军官在当时很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从军之前家里早已为他配了一个妻子,他和妻子没感情,一气之下从的军,他的元配妻子向来体弱多病,在他这一去之下,病情加巨,过不了多久也就逝世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女儿是爷爷带大的,他二十一岁上从的军,三十多岁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因为元配早已死了,家里也就没过多干涉,过不了多久,郭太太喜添一男孩,在家的地位日渐稳固,不幸的是,郭军官由于染上风疾,拖了两年,实是拗不过病疼的折腾,丢下郭老太娘俩,一伸腿走了.郭老太是二十五岁守的寡,郭军官前妻的女儿早已出嫁,公公婆婆因受不了白发送黑发的悲痛,先后随儿走了,只剩下郭老太娘俩相依为命,郭老太的妈妈可怜自已的女儿年轻守寡,每月从牙齿缝里抠出来寄给女儿三十元,郭老太就凭这每月的三十元苦撑着拉扯儿子长大,又给他取了一房媳妇,心想,这下该享享福了吧 。
再次碰到郭老太是第三天的早上了,那天我恰巧起了一个早床.大概是七点钟左右吧,一出房门就看见郭老太,她左手拿着脸盆正准备去厨房打水洗脸,因为房子这个建筑屋遮住了外面的光,再说早上的阳光并不怎么强烈,因此厨房里开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暗黄的脸上似刀刻划的皱纹深陷着,她的脸是方型的,是那种东北人特有的特性,厚实而挺直的鼻子紧贴着宽厚的嘴唇上方,脸上纵横着无数条暗红色的痕迹,有点像抓伤或是刺刮伤,但我立刻排除了后者的想法,因为现在的县城里是没有那种长刺的草的.虽然我心里已有几分眉目,虽然我知道我的疑问会引起她的絮叼,但我依旧忍不住用好奇的略带惊讶的口气仰着脸问她:“郭老太,你的脸是怎么啦”“你还不知道吗”用的是那种仿佛人尽已知,惊讶于我不知的那种口气说:我摇摇头,望着她那昏暗的眼光中折射出来的哀伤,因激动和痛苦引起的她面孔的扭曲及颤动.“这是我儿媳妇给我留下的纪念啦”她诙谐地说:但依旧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忧伤“我不知道我前辈子造的什么业,怎么就消了一个这样泼辣的媳妇,前天下午她一回家,就指着我破口大骂,许是不该我在外唠叼呗,出了她的丑呀,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又冒做过背良心的事,她怕是因为她做过呀,你看,她越骂越起劲,接着就像恶狼一样的冲了过来,挥着她的双手把我的脸抓成这个样子,还有呢,你看,我的手,我开客厅的门想出来,我老了,我不想吃这种暗亏,她竟然狠劲的把门一关,就把我这四根手指头夹住了”她把她的手送过来给我看,她的右手除了大拇指之外,其它四根指头已经又红又肿,有点像剥皮的香肠了,我终于想起前天她为什么只用那大拇指关水龙头的事了,原来是其它四指正疼着呢.“唉,你不知道她的心有多毒辣呢”老太太用左手扯了扯我的衣袖,提醒我注意她的言语.“她无时不刻不在折磨我,与我作对,餐桌上不会有我爱吃的菜,别说爱吃了,连能吃的菜除了青菜外就没有了,青菜她是没办法呀,总不能在青菜里放上一把辣椒吧,这样做太明显了,她怕我儿子说她,”老太太是东北人是从不沾辣椒的,太阳已经升上来了,强烈的阳光终于把这厨房照得光亮,老太太伸手把电灯关了“她倒是很聪明呢”老太太讥讽地继续絮叼“我儿子在家时她倒是不敢对我怎么样,她惧怕着他,但我儿子长期不在家呀,我也就长期在她的折磨中生活了,我生病了是从不会有人管的,连送个饭的人都没有,幸亏我现在身子骨硬着呢,我还真怕以后病了不知该怎么办呢,早知道当初呀,还是生个女儿的好……”
郭老太用手拉扯着衣袖拭了拭从空洞的眼中流出来的浑浊的泪水,嘴里喃喃的念着“这个家呀,我是早就呆不下去了……”老太太佝偻着身子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出了那道铁阐门,门在她背后黯然合拢,从门的缝隙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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