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奇文共赏：在小说里的诗

江户行走

小说节选                         七
  金鹃最后看见山下太太是在十二月的下旬。天空灰蒙蒙的，从北边刮来的一阵阵凉飕飕的风，将马路上院子前的落叶通通吹到对面的山下太太的门口，像被人故意堆砌起来一样，高高地聚齐成一个松松散散的小丘。那天金鹃正好休息，心里想自己这边的树叶都吹到对面去了，感到十分内疚，就拿着扫帚从山下太太的院子前打扫起来。当时金鹃听着扫帚在黄黄的草地上发出低脆的声音时，“砰”地山下太太的窗户被打开了。
“不要动我院子前的东西。”金鹃看着山下太太蓬松着头发，满脸因为烦恼而十分憔悴，手里拿着一把尖尖的菜刀在敲打窗户上的木栏。
金鹃有些迷惑地向着山下太太说：对不起哟，我是看见风把那边的树叶都吹到您这边来了，只是想打扫一下。
“不要动我家的树叶，我讨厌噪音。”然后砰地关上了窗户。
金鹃站在那里，看着北风吹着自己厚厚的黑呢子裙边，心里有些尴尬和温怒。四周看了看，看见伊藤太太也站在自己的院子前。大概看到金鹃也在向她这边张望，就用手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金鹃就怏怏不乐地走过去。
伊藤太太小声地说：这几天山下太太有点不对头呀，我跟她好几次打招呼，她都不理我，你也别去打扰她吧。
金鹃说：是呀，平时山下太太不是这样的呀。
伊藤太太说：听说她把孩子也送到娘家去了。
金鹃说：那孩子上学怎么办？
伊藤太太说：现在正是冬假呀。
金鹃看着远处的那些凋零的树叶，想起在日本的学校是四月开学，到了七月中下旬就是暑假，九月开学后到了年底就放两周左右的冬假，第二年的三月下旬还有一个短短的春假。不过，金鹃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放冬假接着就是新年，心里就很惊奇地问：就快过新年了，孩子不跟山下太太一起过年吗？
伊藤太太很凄凉地说：不知道呀，我们也感到奇怪呀。
十二月二十三号星期二，是一个国家公休日，金鹃起床时没有看见福田，平时都是起床很久以后，福田才从床上爬起。抬头一看墙上挂着的钟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急忙洗刷后，走到窗前听到对面传来叽叽喳喳的人来人往的声音，感到很古怪，跑到门口一看，吓了一跳，山下太太的院子里里外外挤满了警察和新闻记者，远处还停着一辆电视直播车。在人群里福田瘦小的身子紧靠着他的母亲站在那里，金鹃立忙跑过去，刚立住脚就被人拖了一下袖子，回头一看是伊藤太太，赶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伊藤太太用一种金鹃听起来很陌生的声音说：山下太太死了。
金鹃脑子里轰地一声鸣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才说：死了，早几天不是还好好地吗。
伊藤太太木纳阴沉地说：自杀了。
话一落下，有人在说；抬出来了，抬出来了。
金鹃一看，几个警察抬着一付担架，担架上用蓝色塑料布包着一具尸体，寒风突然吹起塑料布，一个警察急忙用手摁住塑料布，但是金鹃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山下太太半睁着无光的眼睛，蜡黄蜡黄的脸有些浮肿变形，一只手掉在担架外面，僵硬地摆了几下，就送进汽车里去了。
汽车和警察一走，新闻记者好像得到一种统一的指令，全部将照相机摄象机话筒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个相貌十分清秀的女记者跑到金鹃和伊藤太太面前说：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想问问您们一些问题。
伊藤太太和金鹃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吭声。记者显然很老练，马上说：您们是山下太太的邻居吗？
金鹃的日语说不好，就看着伊藤太太。伊藤太太很不高兴地说：是呀，我们都是山下太太的邻居。
记者说：这几天有没有发现山下太太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伊藤太太准备拉着金鹃走开，随便说了一句：没有呀，山下太太是大家很喜欢的一位邻居呀。
记者说：什么地方令人喜欢呀？
伊藤太太就不理她，拉着金鹃就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那个记者一点都不在乎伊藤太太的态度，还是举着话筒跑过来说：听说山下太太是一桩诈骗案的受害者，您们没有注意她平时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有没有不满的唠叨吗？
金鹃和伊藤太太同时听住脚，很惊讶地看着记者。记者将话筒送过来，不远的地方一台黑黑的摄象机镜头正对着她们，伊藤太太想问什么，看了一下摄象机就将金鹃拉到自己的家里关上门。
金鹃一脱掉脚上的鞋上了塌塌米的客厅时，伊藤太太就含着盈盈的眼泪看着金鹃说：早几天还好好地，怎么就……
金鹃什么话也说不出，抱着伊藤太太就抽抽搭搭地哭来。
下午金鹃心情很悲哀地看着一个下午的电视连续剧，福田的母亲就走过来说：换个频道看看本地节目吧。
金鹃老是想着山下太太的事，根本没有把电视剧看进去，就拿遥控器换到本地电视台，正在播放山下太太自杀的专题采访。上午的那个女记者在电视屏幕上显的很漂亮，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指着身后山下太太的住房，慷慨陈词地说；一个家庭主妇的死听说跟一起金钱欺诈行为有关……
金鹃看了很久才明白，电视里没有说山下太太的名字，只是说一个家庭主妇原来跟年纪比她小二十岁的男青年在英特网上聊天认识后，频繁接触，最后男青年骗走了家庭主妇所有的钱就再也没有露面了，家庭主妇悲愤交加，自杀身亡。金鹃想电视里说的家庭主妇肯定就是山下太太，但是比她小二十岁的年轻人是谁呢？不可能是那个骑摩托车的邮递员小伙子呀，因为几乎天天看到他骑车送信呀，今天中午还骑着摩托车来了，听见山下太太自杀的消息后，站在山下太太的门口发了一阵呆，就特意到路那头的鲜花店买了一大把白色的菊花放在山下太太的院子门口，哭丧着脸离开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吧，金鹃想，日本人的心里世界谁也弄不清楚。
山下太太死后第二天就是圣诞节的前夜，金鹃从大学的黄色大楼里出来后，穿过马路两旁用英文写着圣诞节快乐的巨大霓虹灯，向回家的车站走去，突然有人在她背后喊了一声，急忙回头一看，顿时心花怒放，原来是古川。
古川显然是在哪儿喝酒出来，满脸红光微笑地对着金鹃说：才下班呀？
金鹃高兴地说：是呀，遵守时间按时下班。
古川说：好呀，不过我今天有事是请了假的，别以为我是上班时间哟。
金鹃说：您是领导，我也管不上呀。
这是有个女人从后面用非常温柔地日语说：古川君呀，你碰见熟人了？我就一人走了。
金鹃一回头看见一个跟古川年龄差不多的女人穿着一身艳丽的高级和服，手里提着一个真皮手提包，笑眯眯地看着她和古川。金鹃一看这女人不知道从那里来的一股自卑感，突然觉得自己矮小了好多，丑陋了好多。古川将那个女人拉到跟前说：这是金鹃，我公司的好同僚。说完又将金鹃轻轻地拉过来说：这是我的姐姐，今天刚从东京来。
金鹃一听古川说是自己的姐姐，心里感到刚才的自卑感消失了，一边笑一边鞠躬连声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古川的姐姐急忙鞠躬还礼，也说：多多关照。古川君也要请您多多关照哟。
古川怕姐姐有误会，对姐姐说：金鹃是中国大陆来的，是日本人的新娘哟。
姐姐鼓大眼睛仔细地看着金鹃说：啊，您就是古川君经常说的中国新娘呀，蛮漂亮的呀，真是可惜，真是可惜。
金鹃也不知道她说什么地方可惜，胡乱地回答：那里那里。说完后也不敢用眼睛看古川的姐姐，死死地看着大理石地板上的霓虹灯光的倒影。
古川的姐姐好像感到什么一样，看看手上的手表笑眯眯地说：您们两人聊吧，我还有朋友在饭店等我。说完也不征求古川的意见，也不看金鹃，径直地走向马路，扬手叫住一部出租车钻进去，消失在红红绿绿的灯光里。
古川笑着摇摇头看着金鹃用中文说：她就是这么个人。
金鹃突然想起昨天到公司领的年终奖金还放在口袋里，知道日本人喝酒是一家喝完没有尽兴往往要进第二家第三家的。这几天回家的时候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新开张的中国酒吧，就很羞涩地对古川说：前面有个中国人开的酒吧，我们进去喝一杯吧。
古川微醉地看着金鹃用中文问：好是好呀，金鹃没有按时下班不怕丈夫生意见？
金鹃干脆地说：现在没关系了。
古川认真地说：是吗？这样就好。接着又笑：如果带着金娟去喝酒应该比跟着姐姐后面喝酒高兴呀。
金娟说：为什么这样说呀。
古川也不回答，仰着头向前走，金娟迈着碎步跟在后面。
实际上金鹃并没有撒谎，自从福田殴打金鹃后不久，伊藤太太带着几个民间妇女组织连续几天到福田家来调查情况，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当着大家的面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将要以犯罪交由警察处理。福田的母亲连忙道歉，强调说；福田是找不到工作，心里烦躁，又喝了酒，所以打了人。那个女人反问；打人还有理由？福田的母亲就不做声了。当时金娟还当心伊藤家跟福田家的关系，后来看福田家对伊藤家并没有恶意，反而更加客气，心里也就不担忧。福田一次也没有向她道歉，但是对她也不像原来那样傲慢轻视，几次半夜里爬上金娟的身上都被厉声喝退，福田的性情好像清净好多了。
不知不觉走过了刚才说的那家中国人开的酒吧，金娟急忙跑到古川的前面说：我们已经走过了呀。
古川笑着说：今天是圣诞节的前夜，还是到一家能让金娟高兴的酒吧去吧。
金娟想去高级酒吧恐怕自己口袋里这点钱付不起酒钱，就有些着急说：太高级的酒吧我可请不起呀。
古川对着天空摆摆手，说：金娟不要担心，我今天请客，要让金娟高兴。
金娟害怕古川乱花钱，就急忙上前去阻止，说：今天是我请客哟。
古川笑着说：谁请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金娟高兴。
金娟有些感动。这时看见古川站在花花绿绿的一个店铺门口笑着对金娟说：请吧。
金娟抬头一看，店铺的玻璃橱窗里贴满了英俊年轻男人的照片，心里一下明白了，这就是经常听人说起的专门招待女性的男妓酒吧，顿时浑身像火烧一样跳起来，大声地问：我们去这儿？
古川很得意地说：是呀，这儿的服务水准比较高。听说姐姐经常到这儿来的。
金娟这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想了很久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狠狠地喊道：我可是中国人呀。
古川莫名其妙地看着金娟说：中国人怎么拉？今天是为了金娟高兴，又是圣诞节的前夜，高兴一下吗。
这时从里面走出两个英俊的十七八左右的男孩子，一齐向金娟鞠躬，殷切地叫道：欢迎光临。金娟像避开瘟疫一样，一下跳开几步。两个孩子抬起清秀的头看着金娟，又看着古川。古川好像明白什么一样，就向两个男孩子招招手说：我们今天就不进去了。
一个男孩很真诚地说：今天我们专门办了个圣诞节烛光晚会，男客人免费，女客人八折优惠哟。
金娟心里想你就是全部免费，我也不会进去的。就在这时候金娟看见一辆高级轿车开过来，走下来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一个女人对着五光十色的夜空扬着手里的汽车钥匙，那个说话的男孩子很快地跑过去从女人手里接过钥匙，钻进汽车里将车开向那头的停车场。另一个男孩子急忙鞠躬伸出手向着两位女人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金娟看见一个女人正是大学里那个怕蟑螂的女人，羞的立刻退到没有光亮的阴影里，两个女人根本没有向这边看一眼，笑嘻嘻地进去了。
古川走过来，推了一下金娟，说：走吧，不进去站在这儿干什么？
金娟和古川推开门走进那家中国人的酒吧时，看见昏暗的灯光下，有三四位小姐围着几个男客人身边周旋。在金娟和古川选了一个黑黑的角落坐下来，老板娘样的女人立刻走过来用上海腔的日语问：两位想喝点什么酒？
古川看着金娟，金娟还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古川干脆地用中文说：来瓶中国产的葡萄酒吧，要好一点的。
老板娘一听中国话就说：二位是中国人呀。欢迎欢迎呀。
金娟听见大家说中国话才缓口气来，想说我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这时古川已经不耐烦地说：是呀，我们都是中国来得。
老板娘大概看出话不太投机，就满脸假笑泱泱离开了。
当金娟刚刚端起酒杯的时候，听见有人在用中文朗读诗歌，仔细一听声音很熟的，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表姐姐的那个姓江的大学同学。只见江同学的大腿上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一只手插在他的裤裆里，另一只手拿着诗稿高高地举起。江同学一只手抓住女人纤细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女人的内衣里，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金鹃看到这样的情景，感到和古川反而不好说话，就拿着酒杯远远地离着古川坐着，一边浅浅地喝酒一边倾听那边传来的诗歌。
立体的音乐立体的音响
像温润的水雾轻轻地向晶莹夜里飘荡
古铜色的空气古铜色的橱窗
挺立的酒瓶像街角上诱惑行人的女郎
葡萄酒夜光杯
静静地叙说明天的幻想
你和我是今夜故事里的主角
离开红色的酒都会贫血地死在没有表情的广场
黑的深处有许多伴侣在幽闲地窃窃私语  
那是亲吻嘴唇的拥抱  
没有红色的酒就不存在这段时光的录像
仰着头喝完最后的那滴再去吞饮你眼角边的光亮
在玫瑰花饥饿的空隙
染上酒里的红色再铺上旅馆里洁白的床单
抬起手举起杯冷静地凝视素色花裙里包裹的热情
燃烧着
燃烧着
火红的太阳浸在冰魂雪魄的海洋
狭小的世界黄昏后把单身的人
驱赶到黄色绿色冰凉的大堂
不像夫妻有一张温床
孤独里的陌生只在酒杯里消长
喝完这杯摇摇松蓬的头发
你搂着我我拥着你钻进出租车厢
去夜的那头
冲出都市的围墙
赤裸裸欢畅赤裸裸歌唱……
金娟听着听着就有些感动起来，偷偷地看古川，古川一边抿酒一边在欣赏。不久金娟听到江同学低沉地怒吼一声：痛呀，干吗这样用力掐我的命根子。一只手迅速地伸进裤裆里将女人的手拉出来，两人面对面哈哈地笑起来。
金娟红着脸低着头,听见那个女人娇痴地说：你跟谁去旅馆，跟谁去赤裸裸欢畅赤裸裸歌唱？
江同学说：这是诗歌，是虚构的，也许就是你呀。
那女人说：我才不跟你进旅馆呢，你家那个黄脸婆我是领教了。
江同学就不说话。那女人有些讨好地说：我也来一首吧。
男人好像很惊讶地说：你一边在这儿打工，一边还有时间写诗？
女的说：国内的朋友一手抓权，一手抓钱。我吗，身在日圆里滚，心在诗歌里行。说完又在江同学身上捏了一把，笑着说：我的诗很有味哟，诗名叫色彩。你给批批。说着就朗读起来；
色彩
不会在虚幻的视野里停步
就像春雨里飘荡的水雾
飞过去的消失在远方
新形成的又开始飞舞
色彩预感另一个色彩
再从回忆里产生醒悟
一个色彩描绘一个色彩
去表现，去曼延
源源不断地满足
金鹃还没有听江同学批评，心里就开始暗暗叫好，又去看看古川。古川拿着酒杯连连点头，轻轻地跟金鹃说：这鬼姑娘还蛮有思想的吗。
金鹃也点点头，心渐渐地飘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漫游了……

江户行走

对不起，字太小，喜欢看的朋友请复制到WORD里去看！

箫箫琴音

这个好，诗歌是灵魂。

秋水明

这个好诗歌是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