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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恩情甚笃,何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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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3 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恩情弥笃,何来怨》
    压力来自很多方面。
    当哭哭啼啼的年龄终于离得越来越远,就会有失眠来代替它——活着一直都不容易。
    很多时候我根本无所动心,却忍不住地要羡慕那些可以躺在母亲怀里安然入睡的小孩。我常被他们吹着乳白色泡泡的小嘴感动得热泪盈眶。当我转身强抑制住辛酸与泪水,还能依稀闻到已经遥远得不可企及了的母亲的体香。强烈的幸福感于是会突然痛袭我的心,我张开双手捂住胸口却捂不住心痛和一个事实:幸福的感觉它总是诞生在幸福消失了以后,出现在对幸福的永久的向往里。
        所以差不多就在我有记忆和有了自我意识的四岁开始,幸福就只是作为一个退居其次的背景才存在着。压抑,无穷无尽的压抑,以各种关怀、期望、爱与投注的美名,重重将我包围。像狂欢中被高高举起的新宠,我无限光荣却不由自主。
        是谁那样天才般的说出了这句话:人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对悖谬的认同于是成了我枯涸的心灵里唯一的智慧与信仰。我在四岁那年就真实、恰到好处同时又不可思议地演绎过了《雨巷》那样的孤独与忧愁。我总是在最最喧闹和静谧的时候,听见来自宇宙的沉重而悠长的叹息。这是我与上帝之间不可告人的隐情。
        而这一切,似乎就来自于我所从来的地方,我的苦难而朴素的父母。
    父亲几乎终身失意。这开始于他作为一个学生从得意到失意的转折。
    那时全校最最优秀的父亲,因为一个很简单同时又很无可奈何的原因——贫穷——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取回初中第一张全优的成绩单的时候,便丢下书包操起了当时他还拿不稳的渔具,真正的“下海”了。面对无边无际苍茫的海涂,年轻的父亲从此开始变得像大海一样沉默和隐忍。他漂亮的体格也渐渐变得敦实而粗糙。而他从此也再不愿提起那个一直对他赞不绝口并且对他念念不忘的老师,父亲义无反顾地永远告别了他的学生时代。
    当父亲十六岁的时候,他走进了军营。或许那里也曾有过父亲对未来的美丽憧憬,可是整整六年的时间,他完成的无疑又是一个失意军人的塑造过程。当父亲的同乡伙伴都凭着他们的机警,拿着一官半职衣锦还乡的时候,我木讷的父亲却连一张像样的草席也没能带回。事实上班长千辛万苦才说服了父亲带上那张陪伴了他近五年的破草席——他至少可以在拥挤的火车上为自己铺个一席之地——然而父亲却把它慷慨转赠给了同车厢一个素不相识的可怜老汉。
    当父亲怀着六年的思念与期待,怀着他对家园与亲情的向往,重回到他离开了太久也离开得太匆忙的家里,已经被生活催迫得势利甚至于有些冷漠了的奶奶,却早已不再对这个长子怀有亲密的感情与希冀。当后继的儿女又一个个的出生,母子间六年的隔膜已经使父亲成了自己家里的一个陌生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无所有的父亲只好又无可置疑地走上了一个失意的农民的历程。当父亲从部队重回到故乡,他不仅和这里的人事互相隔膜,同时也与土地有了可怕的暌离。可怕,是的。对于一个传统本分的农民而言,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会比失却了与土地之间的默契更为可怕的事。然而在父亲,童年时就可以稳操胜券的农活,却在他终于有了体格与体力的时候变得不再熟悉。
    奶奶不由自主的怨恨而微妙的眼神,更加深刻地刺痛了父亲的心。他不预料自己与故乡的一切已经这样无可挽回地只剩下了重重叠叠的距离与芥蒂。他拼命想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力气去弥补自己在干活技艺上的不足,可是也丝毫没有能够改变已经被赋予了的谴责与挑剔。他谦卑而温顺地只想能在自己的家里过上谨小慎微然而平和的日子,然而他甚至还不敢对五岁的弟弟的蛮横稍置一词。在出了后门的那条幽静的小河边,我年轻而孤苦的父亲无数次地涌流过他青涩的泪水。
    为了挽回奶奶的好脸色,也为了减少自己的内疚与自责,父亲也曾不止一次的重拾起渔具。可是赶海无疑要比种地更需要技术与长年的操练。当父亲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却依然只是举起一张空空如也的渔网,当父亲的背篓里再也装不满各种海物和自己母亲的欲望,当父亲满身疲惫的回到家中却只能换来虚情假意的询问和真实的讥笑。最后一点支撑他走下去的勇气也终于荡然无存了。
    亲情在现实面前并非天下无敌,至高无上。
    对于一个单纯依靠出卖体力养家糊口的传统农民,再没有什么比当他发现自己的体力居然已经无效更为伤心欲绝的了。这无异于宣布一个人已经失去了他存在的尊严!
    每一次当我在生活中遭遇到冷漠与误解、失败与责难的时候,就总是会想起我的父亲在天地间望洋兴叹、无计可施的场面:父亲咬紧牙奋力使出蛮劲举着闪着磷光却空无一物的渔网;腥臊而寒冷的淤泥淹没了他的小腿,大腿,将近于胸。冰冷的汗水在他黝黑的脊背上网罗出另一张灰黑躁腻的网,它深深地裹缚住他,伤害着他。冷侵骨髓。面对白茫茫一片无涯际的泥涂和头顶上耀眼到令人目眩的苍穹,老实而木讷的父亲也几乎有了想要发火的冲动——然而他终究没有停止那也许是第一万次的下网、起网……
    我于是知道我已经没有退却的权力与可能。
   
    母亲的过去也许比父亲简单,然而却是她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本该用得很谨慎的词:伟大。我并且相信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存在着许多像母亲一样够得上这个词却从来意识不到自己伟大的人。正是她们的无意识与隐忍,让我们崇敬,同时更感到痛心。
当我们习惯了用文革去指代和标志一个时代的时候,历史和人心的被简化、狭隘化和抽象化其实是惊人的。如果显而易见的人为的苦难理应被诅咒、被审问、被翻案乃至被利用,我不知道像母亲那样遭遇着几乎是宿命般历来如此的苦难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有所抗议,还是依然像她们实际上正在做着的那样继续地隐忍。我也不知道母亲那么平静甚至是豁达地接受她的“命定”的做法,是应该被理解被同情还是应该被批判被指责。我只是不无荒谬地有所确定:那些有力气又有权对文革评头论足的人,其实恰是那个苦难而畸形的年代里真正有所获得和相对幸运的人。因为像我的母亲,她甚至连自己曾经过怎样的时代都不知道,连自己的被害都不甚明了。她连仇人都没有,连申诉都不知道要申诉。她真正是一段天翻地覆的岁月中一个永恒苦难的无辜承受者——却不是以一个受害人的名义。
母亲是家里六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贫穷虽然也减少过她的兄弟们求学的时间,却并没有阻止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校园的渴望。只有我的母亲,因为是女孩,就被理所当然的剥夺了学习的权利。在她还不满五岁的时候,就成了紧接着而来的两个弟妹的全能保姆。而她的只小了她不足两岁的妹妹,却因为她的吃苦而破例享了福——她也同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学堂。
但是失学对于那个时候的乡下孩子而言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委屈的事。何况整日整夜的劳苦也没有提供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去向往或者想入非非。母亲又是个善良仁厚又勤恳能干的人。捡柴挑水洗衣做饭纺纱织布刺绣缝纫种地和带小孩,只要是活就几乎没有母亲不会干或没有干过的。在她十三岁的时候甚至还因为终日劳累而掉到了河里,差一点就不省人事。据说当时也真的着实吓倒了家人,而如果真的是要伤悼,我不无怀疑在每个人的悲戚里全然会是对于至亲的纯粹爱念。很多时候,生活逼迫着我们不由自主的会对哪怕挚爱深情也渗透了功利主义。家里需要我的母亲。
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苦打苦熬也总是会过去的”,我相信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有所坚持的原因和结果。而这一切竟就是在母亲还未知世事的童年就奠基和开始了的。
母亲的另一个不幸是嫁给了同样不幸的父亲,并且又是在父亲因失意而变得乖戾和暴躁了以后。而这一切似乎又是被母亲自己的天性注定了的。
母亲虽只字不识,却是村上一个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贤惠女子。当时的许多青年男女都无不对她敬爱有加。在她既已经对从前无从选择了的时候却完全可以对婚姻和未来有所择取。可是当她的姨娘向她讲起了当时备受冷落的我的父亲的时候,当她声泪俱下传达出我的奶奶怎样渴望着能有一个强干的女子去挽救他苦命的儿子,我的善良的母亲就那么轻易的就天真而满怀热情的掉进了另一个苦难里。
然后是一段不忍卒述也无法卒述的婆媳相处的悲剧,一个家庭一贫如洗的悲剧,一个老实而隐忍的女人在世态炎凉面前无以反抗无以应对的悲剧和有了孩子(也就是我)以后一个要担负起整个家庭的更多的艰难遭际的悲剧。再加上母亲自尊而又好自强,她总是情愿多吃点苦也不愿意将就着去占一点名正言顺的现成的便宜。辛酸更不待言。
就那样忍耐着,强撑着,默默苦干着。母亲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冷漠与欺侮,咬着牙一直支撑到现在。
我并不预备因此而赞扬我的母亲。做一个守节而隐忍的妇女,在我而言是一种观念而非品德,并且无疑又是种值得商榷的观念。但我同样也不预备对母亲的选择作自以为是的过于理性的评论,因为身为母亲恩义的承受者,我不配对这种无私的恩义本身指手画脚。对于一个在苦难中承担责任并且做得已经很尽心尽力做得很好的称职的母亲,我可以做的唯有诚心诚意的仰视,哪怕那确实是一个不尽可取的仰视的方向。
所以我对我的母亲怀着永远的敬意与感恩,同时对造就她的一切心怀芥蒂。
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的讲述和表达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的遭际与心情,还因为在我只耳濡目染的人事和我的性情之间,存在着宿命般的撕扯不断的联系。一种无法摆脱的天生的忧郁和自卑自悼,使我从来享受不到生命也该有的轻松与惬意。简陋而寒碜的家庭背景更使我即便处处名列前茅也依然感觉到心虚和胆战心惊。
我于是总是尽量的选择各种迂回曲折的生活方式,选择最为低调和克制的为人处事,以便在心理上感觉到自己还配得上在家乡受苦受难的我的双亲;我千方百计让自己常怀着忧思和比实际上要悲壮一千倍一万倍的心情,以便让自己偶尔会有的奢侈与放肆也得到同情,获得解释。
这并非虚伪、矫饰或者自欺欺人,而是生活给与我的扭曲然而真实的心情。
然而如今我最想做的,还不是诉苦,而是希望自己配得上自己苦难的出身,配得上我苦难的并且又因为我而更加苦难了的父母。
   
   
      
   
发表于 2004-10-3 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恩情甚笃,何来怨

我于是总是尽量的选择各种迂回曲折的生活方式,选择最为低调和克制的为人处事,以便在心理上感觉到自己还配得上在家乡受苦受难的我的双亲;我千方百计让自己常怀着忧思和比实际上要悲壮一千倍一万倍的心情,以便让自己偶尔会有的奢侈与放肆也得到同情,获得解释。
这并非虚伪、矫饰或者自欺欺人,而是生活给与我的扭曲然而真实的心情
其实,再掩蔽的另一面,人人何尝不都是一样的。
抒发自己的心情,排解一些心情的文字,人生,只有咬着牙一直支撑着!!
问好,新朋友,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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