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篇，怀念我的母亲——在中国，母亲命最苦！！

刘清泉

永远的菜园，永远的母亲
刘清泉
   
    正月初八，是母亲去世三周年的祭日。
    这一天，我呆坐在岳母家里；因为我没有能力为妻儿营造足够宽敞的居室，所以我只能呆坐在岳母家里，这一天也不例外。窗外有啸叫的爆竹声，还有依旧密集的喧闹。我尽量缩小身形，把自己蜷成一团，甚至把脑袋夹在双腿之间，我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拒绝这喧嚣对我耳膜和心脏的压迫，二是让愧疚更加直接地噬咬我的魂魄。我呆坐着，我觉得时间把我陪得很累。我本来就不喜欢说话，因为语言就像风，只要一张嘴，它就再不会跟心呆在一起了，而文字则更像骗子，我们看到的最精美的句子，也不过是内心通过公开的渠道排泄出来的垃圾，它不可能像内心那般干净和完整。我愿意更多地把信任交给自己的手，在这一点上，我和我的母亲极其相似。
    正月初八，是我母亲去世三周年的祭日。
    三年前的这一天，我的母亲躺在我哥哥的拖拉机上，奄奄一息的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住医院了，她说她要回去，菜园子还等着她去浇水哩————她用干枯得只剩下一层皮跟骨头粘连着的手固执地指着老家的方向。我的母亲和我和我的哥哥一起回家，拖拉机在坎坎坷坷的土路上哭喊着走，而北风依然肆虐着，把我和哥哥的悲伤左左右右地撕扯，扯得心如刀绞。车厢里是厚厚的沙，沙上面垫着稻草和麦秸，我的母亲就躺在稻草、麦秸和沙上面————这是作为农民的母亲最为庄重的回家的仪仗。而回家的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漫长，十里路程，我们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母亲一直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她要给菜园子浇水，一遍又一遍，这一路上她吐出的话语比她平时一年的还多。沉默寡言的母亲，在最后的时刻里让我明白了沉默里最深的孤独。
    母亲就这样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时老家正推行火葬，读过几天书的我和哥哥都不敢违逆，何况母亲生前一再嘱咐我：“妈不信那些旧玩意儿，咱家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儿啊，你可要让妈死得合规矩。”于是我的母亲最终躺在了150元一个的骨灰盒里。这是殡仪馆里最昂贵的骨灰盒了，无能的儿子只能这样来告慰母亲。我跑遍了整个乡场，才买到了一个刚好容下骨灰盒的长方形玻璃缸，哥哥又去玻璃店求人，给这自制的“水晶棺”配上了一个盖。我们把母亲装进匣子里，安葬在屋后的菜园子。没有高高的墓碑，甚至没有凸显的坟丘，我们用这种变通得极不彻底的方式让母亲“入土为安”。我知道，母亲对此一定是不满的，她会在心里责骂我和哥哥坏了火葬的规矩，但她无言。她的沉默使我永远颤栗。
    母亲是地道的农妇，大字不识。但母亲照样通情达理，一辈子没跟左邻右舍红过脸。如今我能与世无争地活在一座校园里，淡然地来来往往于功名与利欲之间，多半是受了母亲的“遗传”。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于我的最深刻的影响还是自尊。
    我的学生时代，家境窘迫。父亲是个兽医，虽然被视为“有办法”的人，但因要供我读书却常常入不敷出。母亲一直都有病，干不得重活，只伺候着那一畦菜园子也常见力不从心。而我12岁起便开始离家在很远的镇上后来是更远的县城住读，花销不小。我的裤子穿短了，总是由母亲给接上一节，再穿。可我身边的同学大多是些干部子女，他们的穿戴，总是那般眩目，把我的自尊心晃得摇摇欲坠。终于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那个高傲的女同学指着我的裤子骂我是叫花子，把我的自尊打得粉碎了。我再也不愿去上学了，再也不愿穿那接了一节又一节的裤子。母亲并不多说什么，她只是让我数她身上穿的那件花布衣裳一共补了多少个疤，我数出了28个。“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想一想，你什么都不如人家吗？”母亲问。我想了想，我说当然不是，我的成绩比他们都好，我的作文还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哩。母亲说，她也想过，除了穷以外，她也不是一个事事不如人的妈妈。比如，她侍弄的菜总是比别家的长得好。
    我哭了，母亲也哭了。自尊的母亲，大字不识的母亲，教会了我很多很多。
    母亲逝去的时候，刚刚62岁。
    我记得有位作者在一篇文章中讲过自己过生日的事情：那一天她不张灯结彩，也不大快朵颐。她把那天作为“母难日”，她说因为自己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太大的痛苦。“母难日”这三个字，每每让我心痛。因为我不仅是在出生那天给母亲带来痛苦的儿子，而且是给母亲带来了终生灾难的儿子。因为生我，母亲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而母亲的亡故，恰恰是由于心脏病的发作。
    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惟有好好活着。自尊，淡然。像我的母亲那样。
    母亲还在菜园里，在她一生最喜欢的菜园里。只是那个长方形的匣子已经限制了她的劳作。她只有在地底深处，聆听她的后人们刨土浇水的声音了。
    母亲去世后，我拿了一件遗物作纪念，我拿的，是那件补了28个疤的花布衣裳。
    现在，它就在我的枕头下面。
（写于2000年2月24日，从此我不敢再写关于母亲的文字）

箫箫琴音

惟有好好活着。自尊，淡然。像我的母亲那样。
落泪，这篇比上篇还要好。欢迎清泉多到心情文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