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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俑

（一）
这是哪里啊？青青的山，长长的坡，没有路，却有花；暖风拂面，带来潺潺的水声；看不到云，眼前却总有一片异彩，牵引我轻飘飘的躯体跋涉在这起伏的山川……
我好像到过这里？前面这座小桥好熟悉，虽然有薄薄的雾笼住了桥那头，但我知道这里一定是我经常走过的。我抚摸着桥头光滑的扶栏，想起来了，我每次都要在这里站好久好久，是要记起什么，还是忘掉什么？
“你来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带着盈盈笑意。
我回顾四周：“你在等我吗？”
“又忘记了吗，每次我都要来接你的。”她的眼波流转，美得不可方物。
“哦，”我笑起来，“不是我想忘记你，只是人世间的记忆中，满脸皱纹，驼背佝偻的那个人才是你。”
谁知道呢？谁知道忘川原来有那么美丽的景致，奈何桥原来根本没有名字，而孟婆是这样一个风化绝代的美女。
“还是要喝吗？”她手中已经有了一碗清水。
要的，要的，我接过那碗水，竟然有泪珠从颊边坠入水中。
“傻孩子，每次都是这样，你的下一世又要带着泪水去了。”孟婆爱怜地扶住我，“还是要把这一世讲给我听，让我帮你记住吗？”
这一世，哦，这一世……

（二）
我亲手将白绫系在树枝上，然后回过头，寒风吹起我的裙裾，像刀锋一样割我雪白的肌肤，我看见不远处巍峨的马群、峥嵘的战旗、雄壮的行伍，我看不见他，这个时候他是不会出现的。
轻轻靠着树，我抬起手取下那支价值连城的玉搔头时，竟然笑了起来，是啊，这还是那年乞巧节，他亲手给我插上的。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他从来不叫我爱妃，叫我环儿。那年七夕，我和他，长生殿，屏退了所有人，他扶着我的肩，我靠在他的臂弯，我们走到窗前，仰望如洗的夜空，他说：“环儿，环儿，我们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好不好？”我如新妇一样低下头，紧紧拉住他的手，就这样许下了天长地久的诺言。
想起来怎能不笑呢？哪个女人能同时拥有三千宠爱和生生世世啊！
华清池的水不知还是不是那样温暖和幽香啊，那是我新承恩泽时最深的记忆了。从那以后，他就只留恋我的身体，会在每天清晨拥着我，于似睡非醒中带我翻入云雨深处。于是没人敢再请他早朝，他也毫无顾忌地开始宠我，我说的每句话，他都满足。我的兄弟姐妹成了最有权势的人，我的父母成了所有人争相效仿的对象，每一家都想养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那时的我，不能说不虚荣的，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荣耀，是啊，女人这一生如此，还求什么呢？
最记得那天下午，他像个孩子一样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长安城城墙上，指着很远处一个小黑点，炫耀地对我说：“ 你看那是什么？”我看了好久，原来是一骑插着皇旗的飞马，踏着滚滚沙尘，转眼就到了城门前。他开心地带我到马前，亲手从马背上的竹筐中取出一枚红红的小果，剥开壳，送到我的嘴边，“这是全国最好的荔枝，我叫人用冰镇着，飞马三天就到了，快尝尝新鲜吗？”当时的我，一定泪盈于睫了，但一定笑得很灿烂，我相信世间再没有比他更爱我的男人了。
士兵威武的吼声传来，打断我的回忆。哦，我忘记我该做什么了。
“高公公，等会儿你就把这块白绫和这支钗子替我转交吧，我走了。”好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原来死就是这样，平静而从容。而且这一走，我要带走一个秘密，哪怕是他，还有后世千秋万代的人都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他是世间最有权力的男人，他可以用一切来得到我的人和心，但绝不会有人知道，那天我第一次踏进大殿，看见金壁辉煌中，有个人穿明黄的长袍，走到我跟前来，微微一欠身，抬起我的下巴，微笑着看我，就那一刻，于我，竟是生生世世了。我是为爱他而嫁他的。这句话，从不出自我口中，因为包括他在内都无人相问。现在我要走了，带走这一切的爱意情意了……
我的身体飘起来，我知道我要去某个地方了，但我还想再去看看他。哦，他在那里，手捧着我的玉钗和那段白绫，瞬间又苍老了好多。我摸着他的白发，听见他在低语：“环儿，你好恨我，是吗？”没有、没有，快别这么说，我会心痛的，“环儿，我记得我们的约定，只是下一世，我不要做天子，做一个世间最有能力给你幸福，也最洒脱的男人，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对方，好好陪你过一生。”
好啊，好啊，下一世，我也注定是你的妻，你来找我吧，我等着你……

（三）
说着说着，我就笑了，孟婆也笑了，两个美丽的女人在奈何桥边相扶而笑，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啊。
“下一世，还想做最美的女人吗？”孟婆问我。
“想，但我想更有智慧，不想像今生这样连自己都救不了，让他为我痛苦了。”我回答。
孟婆深深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把那碗水一饮而尽，扭头走上小桥，远远的，听见孟婆悠悠的叹息。
（四）
我十六岁了，爷爷常说我娘是江南第一美女，说我很像当年的她。其实我引以为傲的并非美貌，村里的人都传说，冯神医的孙女聪慧如仙子，过目不忘。但爷爷却说：“蘅儿，凡人不该有那么好的记性啊，人有一长，未必是福啊。”我才不信呐，人生短短数十年，有趣的事，看了又忘了，岂不可惜？
那年的一个冬夜，我开门引进一个求医的男人，记得他的眼神温和但是言容冷淡，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指着药圃里繁茂的杜衡说我就叫那个蘅字，他的目光顺着葳蕤的绿叶爬上我的青裙，再到我的眼睛时，仿佛有些迷离。
“杜衡，味辛、味温……”他沉吟着，我不觉脱口接到“驱风散寒，消痰行水，活血定痛，明目轻身，其风入脑户，头肿痛，多涕泪出……”我们相对抚掌大笑。
从那以后，门前十里横塘，就多了他流连不去的身影。常常是在杨柳深处，一个颀长的背影仿佛遗世而立，一曲玉萧吹得我心襟动荡、唏嘘不已。我知道我命中的那个人，终于来临。
几个月后，他向爷爷提亲，爷爷却婉据了他。那晚我哭成泪人，爷爷对我说，他不祥，让我嫁给村里的林家，那样我才会一生安康，享尽天年。入夜，我给爷爷留下一封长信，和他悄然离去。
嫁了他以后，才知道他是个最有能力给我幸福的男人，一萧一剑，洞绝江湖，名满天下。然而，我这个新妇，不会丁点武功，竟然在新婚不久就为他在谈笑间轻取了人人为之神往的《九阴真经》。他捧着我录出的那本武林绝学，欣喜若狂，他说：“阿蘅，你真是老天赐给我的宝物！”听到这样的话，我不是不满足的，虽然我并不在乎他的武功是否天下第一，但我在乎他那孩子一样的笑容。
后来，他说要带我到一个风景最美的地方，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他陪我过这一生。我听到这样的话，觉得好熟悉，仿佛前世有人曾经给过的承诺。我欣然接受了，这就是我向往的日子。
就这样，我们找到一个开满桃花的小岛定居下来。他习武、我操琴，或是他吹萧、我读书，日子流水般过了三年，然后我们惊喜地发现我有了身孕。
多么美满的生活啊，直到有一晚，他的两个徒弟盗走了《九阴真经》私奔而去。
我从未见他如此暴怒，无论我如何婉转逢迎，也再不见他的笑颜。经书对我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否如以往一样对我微笑。于是我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我可以为他再写一遍。刹那间，他眼里那希望的光芒，闪得我一阵凉意。
他太相信我了，时隔三年，谁会真的记得？可我不敢让他失望，我害怕让他失望，我冥思苦想，昼夜不息，但是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我的记忆如枯井，拼命收刮，终究惘然。这一次，看来是真的心力交瘁了。砚中的墨汁清亮，印出我苍白的脸。一阵眩晕袭来，我把着自己的脉，知道已经动了胎气，而我今生的生命就快仓促地耗尽了，只可惜上天让我成为如此美丽而聪慧的女人，却仍然救不了自己，我不在意生死，然而我不能预见的是，我竟然无法抚养自己的孩子。
我用尽最后的精血，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那是我和他一世情缘留下的最美的篇章。终于听见孩子微弱的哭声，我满意地笑了，这一世上天让我偿了心愿，却也收走了代价。
只是我的孩子，如果你是个女儿，当你长大成人，一定不要嫁一个太聪明的男人，这样你才会一生安康，享尽天年。
（五）
又来到那段小桥边了，还是孟婆婷婷而立，她果然每次都来等我。
如以往一样听我讲完前生的故事，她捧给我那碗清水，这次，我没有泪，“下一世，我要做个最普通的女子，没有美貌，没有过人的智慧，我要早早地遇见他，早早地开始和他的那段故事。”
已不记得在这桥上走过多少回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次……
（六）
每当他想起她，记忆的碎片，就像一朵朵的小花，拼成了春天……
开始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穿一件白色的小衬衣，胸前有细细的飘带，一条黑白格子的布裤，样子清纯又有几分佻挞。头发短而碎，但总要夹一边在耳后，露出小脸的一侧和尖尖的下巴。
她一直都不算漂亮，从来也不出众，但他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息，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他会感觉好像被这笑容扯进生生世世的记忆漩涡中，让他呼吸不得、迷失了印象。
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操场的正中，她的自行车滑了链，雨中的她狼狈不已。十五岁的他，那时的心情，像一瓶香槟欢喜地启封。靠近她的时候，那种特别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心里扑扑地跳，手心握出细细的汗。
于是就有了好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脱下外套给她穿；第一次放学陪她回家；第一次给她写信；第一次送她礼物，那是用回形针弯成的心形；第一次在郊游时握住她的手；第一次让她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还有第一次撩起她夹在耳后的那束发，在路灯下吻住她……
他们的故事发生在冬天，那时无论多冷，他总要在清晨等在路口，看她远远地出现，心里就暖和起来，然后微笑着追上她，和她一起走那段上学的路。她有时也不走那条路，他于是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到得太晚，错过了和她相遇，第二天便去的更早，遥遥地望着她来的方向，也不知是等她，还是等待从心底泛起的那丝暖意……
然而年少的时光，青涩的初恋，注定是无疾而终。记忆是在时间里酿的酒，属于她和他共同的那杯，就只有那杯。
十二年过去，在同学会上遇到她，她已经结了婚，身材和相貌都非常妇女，唯一不变的，还是那种气息，那种即使她从背后走来，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的气息。淡淡的谈笑间，他不是不想问的，那件白色的小衬衣后来怎么样了？送给你的回形针还在吗？还记得当年那个寒风中等你上学的男孩吗？
后来，又断续听见她的消息，她生了孩子，搬离了这个城市。应该是很幸福吧，他想。但是他总觉得，有谁好像为他在冥冥中保留了一个愿望，才使他能够在这世间遇到她，和她在一起，即使只是这样短短的一段……
（七）
忘川的景色还是那么美，孟婆婀娜的身姿远远可见，但这次她身边多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笑起来的样子像和煦的风，让我不由得想亲近。
“你是谁？我是谁？”好像应该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我们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起了。”中年男人对我伸出手，微笑着引我到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全是书册，中间桌上摊开一本，我拿起来看着：
“辛未年，因酿成一场灭门大祸，被贬人间。”
“已丑年，遇女宁珂，结为夫妻，同年，得女玉珩。”
“已亥年，人间期满，重回地府。宁珂不胜失夫之痛，于次年离世，入地府，要求轮回。”
“玉珩孤女飘零，遇丁姓男，倍得爱重，吾心胜慰。”
“已未年，玉珩嫁入丁家，新婚美满，情深意重。”
“次年，丁男应征入伍，战死。”
“玉珩自尽，入地府，要求轮回。告之曰，地父之女不必轮回。玉珩自言与先夫生前有誓，二人需得百世情缘，生生世世如此生，爱重情深。”
……
“今日百世期满，接玉珩。”
我抬起头，“爹爹！”泪水终于滑下。
“孩子，百世已过，你们誓言已了。爹爹虽为地父，却终不能违天意，只能每世给你愿望，让你成为你想做的女人，然而你们的情缘，上天早已注定，纵是百世，也是同样。”
“如今你完成心愿，可以留在地府了。”孟婆拉住我的手，“你本来就属于这里。”
我看着父亲和孟婆，笑了。
“不，我不留在这里，我还要轮回，而且生生世世，一直下去，只是我不再要愿望，也不再要刻意找他，”我依恋地望着他们，“让我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千秋万世，总有一世，老天能让我从头到尾爱他、陪他一生。”
父亲和孟婆相望一叹，“你决定了吗？”
“是的，爹爹，做神有什么好？你不是也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你不是也只能看女儿承受百世轮回却终不得所爱的痛吗？我要用我今后的生生世世去找我应得的幸福，天命也许早注定，但我甘心情愿永远找下去。”
“忘了我这百世的故事吧，孟婆，我也不要再记得你，我只想做个最普通的轮回的人，排队等你那碗清水，然后生生世世，不复前生的记忆。”
遥望忘川迷人的风光，我微微颔首，喝过水，走上桥，这次，我没有回头……
后记
我曾经想过，最好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应该是时光流转，天上地下，我们都专心地爱着对方那一个。自然而然地，不靠着别的什么力量，不需要许愿来把某人留在身边，也不需要还愿……

雨珠儿

呵，好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先红一下。
轮轮回回

夏之雪花

我曾经想过，最好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应该是时光流转，天上地下，我们都专心地爱着对方那一个。自然而然地，不靠着别的什么力量，不需要许愿来把某人留在身边，也不需要还愿……
呵呵，众里寻它千百度，原来在飘渺深处！不错啊，精彩，让人遐想的故事，问好老乡，欢迎多来！

兵马俑

谢谢斑竹的栽培

升霞

下面引用由夏之雪花在 2005/04/05 03:22pm 发表的内容：
我曾经想过，最好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应该是时光流转，天上地下，我们都专心地爱着对方那一个。自然而然地，不靠着别的什么力量，不需要许愿来把某人留在身边，也不需要还愿……
呵呵，众里寻它千百度，原来　...

这么快就攀上老乡了.你腿可真长,要不怎么说你是跑的运动员呢 .嘿嘿.

阿末

雅致而流利的构置
清水缠绵
即便是忘川水
阿末也饮得欢：）
喜欢兵马俑！

兵马俑

很不好意思,我是一介穷穷的书生,没钱花,就把别人的帖子贴出来赚钱花,竟得阿末哥哥还是姐姐的喜欢,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