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芳大大
一段尘封已久的心情故事,一个孤独男孩的恋姐情结.
----作者题记
中国人正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陕西、甘肃一带的西北人管自己的父亲叫“大”,而在江南的我们这儿却把姐姐唤作“大大”,如此说来,如果两者之间划一个不等式的话,则南方的姐姐要大于北方的爸爸了.
劳可安就是在六岁那年的初秋住进四合院中的外婆家认识丽芳大大的.那是一个偏小的四合院,除却四周的围廊,正方形的天井边长只有七公尺,这个数字还是后来可安上小学三年级时在丽芳大大的帮助下量出来的呢.可安是受父母之命住进外婆家的,可安的上头除了四个姐姐还有四个哥哥,半生辛劳的父亲打下的江山只有八间瓦房,按当时农村的住房习惯,只够安顿四个儿子成家立业过日子,因而精明的父亲最终忍痛把小儿子可安的户口迁到丈母娘家,因为可安的外婆家只有外婆一个人,六十岁的老人了,迟早是要过边的,到那时,可安就是四合院中外婆那两间老楼房的合法继承人.只不过这一切六岁的劳可安哪里搞得清,他只知道自己是带着一丝惊慌不安住进外婆家的,他人生的早春里过早地生出了一种离家别土的忧伤.尽管外婆家离父母家只隔了不到一华里,可安还可以时不时地回原先那个家,但毕竟不一样了,他已成了外婆家中的一员,他必须一日三餐吃住在外婆家,生活在外婆身边,好在他认识了丽芳大大.
事实上丽芳大大就住在四合院中,是对面对门关林叔家的女儿叫傅丽芳.
“外婆家的小弟弟,到我家来玩好吗?”
头一回见面,十二岁的傅丽芳忽闪着聪慧的大眼睛这样亲热地招呼他.外婆告诉他以后就管这个姐姐叫”丽芳大大”.可安就是在这时认识了傅丽芳,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幼小的心灵里开始萌生出一股微妙的淡淡的恋姐情结.那正是一九七五年的初秋.
该上学了.丽芳大大手牵着手把可安送进了一年级的教室,放学后又手拉手把可安”牵”回那个四合院.尽管这样,可安还是难以从内心里高兴起来,难以把外婆家当作自己家.他小小的童心里唯有母亲的怀抱才是他安全的港湾.他舍不得老家的姐姐哥哥和小伙伴们.有时,当外婆固执地拦着不让他回去的时候,他只好抱着一个搓衣板孤零零地坐在台门外的石门坎上发呆.他的学习成绩从一开始就很吃力,老师不大喜欢着个一言不发又神情恍惚的孩子.
冬天来临的时候,教一年级的女老师去做了结扎手术,需要休息个把月.学校一时找不到代课老师,无奈之下,校长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五年级的女同学傅丽芳,原因是她不仅是班里品学兼优的班长,还是学校红小兵大队部的大队长(即后来的少先队大队长).就这样,一个五年级的在校生竟做起了一年级的代课小老师.她每天早自学来到一年级的教室,用凳子垫着把当天要学的内容抄到黑板上,让学生们先自学,然后回自己班上一、二两节主课,待到三、四两节副课时她就过来给一年级的学弟、学妹们上主课,如此这般,竟也教得有声有色.最得益的就是可安,丽芳大大的到来使可安徘徊不前的学习成绩突然似春天的温度表一路攀升,那都是每天晚上丽芳大大手把手给可安开小灶带来的收获.可安很愿意这样,每天吃过晚饭,再不必被外婆搂着强迫进入梦乡(结果常常是外婆睡着了,他还睁着眼睛毫无困意),而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上学习用具去对面关林叔家的楼上与丽芳大大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他早已把眼前的这位姐姐想象成世界上最漂亮、最完美、最聪明绝顶的亲人,自从很久都见不到父母、哥姐和小伙伴以来,可安已把内心里空出来的这三个位置都给了他的丽芳大大.他甚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把“傅丽芳”三个字写到他心爱的练习本的最后一页,他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的名字写进本子本身意味着什么,但他这样走了,他把这些作为一个小小男孩内心深处一个极为珍贵的秘密珍藏着.谁知,在一次课间活动中,他们班的烂钢钢乱翻可安的书簿时竟发现了这一秘密,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揭发”了他,可安的脸刹地红到了耳根,旁边的男生女生还在一个劲的冲他摊脸皮:”羞!羞!羞!”又气又羞的可安象头发怒的小公牛扑过去与烂钢钢扭打起来……
放学了,丽芳大大替可安拭去脸上的泪水,耐心地安慰他:“没事的,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就是你的亲姐姐,我愿意让你写我的名字,写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在乎!”她边说着边拿手故意弄乱了可安额前的头发,可安被丽芳大大这一亲昵而玩皮的举动逗得“扑哧”一下破涕为笑了.
一年后,北京的“四人帮”倒台了,全国人民沉浸在一片欢腾中。学校正在排演一台文艺节目,准备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傅丽芳已是初一年级的学生,但仍在村校上学,因为当时提倡全民办学,村小办初中在那时是很平常的事。因此,可安还可以天天和他的丽芳大大相伴着上学。那时的傅丽芳已长成十四岁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可安也已八岁,但仍是一只忧郁的丑小鸭。这一年中他对丽芳大大的依赖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吃饭、睡觉、上课几乎天天在一起,丽芳大大带着他去邻近的村庄看露天电影,去后山背上采撷野花,去小溪坑里摸鱼。尤其那年暑假,可安被公社“血吸虫病医疗队”检查出患了血吸虫病,送到三十里外的医疗点治疗,外婆老了无法去照顾,父母家人又忙着参加生产队的“双抢”走不开,结果还是丽芳大大相帮着白天黑夜陪在医疗点……
这次演出学校规定低段学生不参加,于是每天晚上,屁颠颠地跟在丽芳大大身后去学校看节目排演便成了可安乐此不疲的事了。初一年级的女生排的是一个歌伴舞节目,女同学清一色的军便装,白球鞋,每个人肩上披一条长及两袖的红纱巾,跳的是一种类似于秧歌的舞蹈,唱的当然是当时的政治歌曲:“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表演者的拇指、食指上分别套上一副缀着宽筋带的小竹板,随着手指的一开一合,竹板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丽芳大大担纲节目的领舞,在最前排表演更显得鹤立鸡群。可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完全看呆了,他觉得丽芳大大简直就是美的化身。每天看完节目回来,可安都会幸福地做起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参上了崭新的军装,象《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和他的丽芳大大一起在开满映山红的山岗上跑呀跑,跑呀跑……
岁月就这样不停的流淌,几番寒暑交替,傅丽芳已成长为一个风华正茂的高中生,可安也结束了忧伤的童年长成了一个蹁蹁少年。他们早已不在一个学校上学了,并且隋着年龄的増长,姐弟间那中无间的亲密正开始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丽芳大大不再习惯性的摸可安的头了,看露天电影时也不再让可安坐在她的大腿上一起搂着看,可安也不再象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丽芳大大当跟屁虫,并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不大愿意一口一个”丽芳大大”的叫,从内心来说,他更愿意直呼其名,他觉得这样更男子汉气概一点.随着教改的深入,学生的课业不断加码,丽芳和可安的学业变得紧张起来.每晚回家,他们也就彼此打个招呼,说不上一二句话便又各自上楼去温习功课.每当这时,面对面的两个窗口几乎会不约而同的亮起灯来,这两盏灯一直相伴着,到深夜十一二点又一齐熄灭了,尽管上初中的可安学业还不至于紧张得要半宿半宿的挑灯夜战,但他愿意这样,在复习好当天的课业后静静地守在窗前,陪伴着丽芳大大,可安觉得这是他所能为丽芳大大做的最美好的一件事了.有时候两人偶一抬头便看见了彼此,于是各自心照不宣地笑笑,为了不吵着家人,两人总是张大着嘴巴压低声音说话,有时还不得不配以手势进行交流,有时又干脆互扔纸条,这样的小插曲在每个温馨的夜晚,总要上演一二回.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二十岁的傅丽芳参加了第三次高考,前两次拼搏均以失败告终,求胜心切的她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这第三次上.发榜的那天,她的父亲关林叔陪着她早早的来到学校.不幸的是傅丽芳又以三分之差惜败.接二连三的打击是这个倔强的女孩再也无法承受残酷的现实,她一个人呆呆的靠在校园旁的冬青树上,任无声的眼泪流下来,流下来,老师\同学\父亲谁劝她也不回……
入夜时分,雷雨一场接着一场,一直牵挂着丽芳大大的可安在焦急等待中终于得到了这个消息,他连车都顾不上骑,撒腿就冲进了雨帘中,半小时后,浑身上下被汗水雨水浸透的可安终于气喘嘘嘘地来到了傅丽芳的身边……
“丽芳大大!”
“可安!”
…… ……
两个年轻的身体在这样的雨中,这样的暗夜里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纯洁无瑕的少年心跳在了一起.
“丽芳大大,我们回去吧.”
“嗯,我们回去.”
“明年再考.”
“嗯,明年再考.”
…… ……
风雨过后是晴天,第二年秋天,傅丽芳终于如愿走进了杭州大学的校门.
丽芳大大走了,去完成她美好的学业.
不久,外婆也走了,这个可怜又慈祥的老人,这个与可安一起相依为命十二年载的老人像一根燃尽的残烛,终于抛下她最疼爱的小外孙子去了另一个世界.十八岁的可安无法承受这个事实,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悲伤,一夜一夜地哭泣流泪,一次一次地旷课跑去外婆的坟地一坐就是半天,那段时间,正是可安向高考发起冲刺的紧要关头,无疑,他在这场毫无准备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拼搏中被无情地挤下了水.
此后,高考失败的阴影象幽灵一样吞噬着可安的自信和决心,人性中固有的惰性使他越来越显得自暴自弃.他常常会在午夜时分神经质的打开窗前的台灯,然后呆呆地看着对面漆黑一片的窗口发愣,当所有的期待和希冀化为灰烬,他孤独的心渴望去远方流浪……
在一片人生的迷惘中,是丽芳大大的一封封来信尤如当头棒喝震撼了他的心灵,又如一盆盆凉水兜头而下浇醒了他____
“十八岁的年轻人,你想干什么?”
“不要梦想天边的玫瑰园,而因珍惜今天就开放在家门口的玫瑰.”
“我相信你的实力,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好最棒的弟弟!”
……
十八岁的血性男儿,在远方姐姐的一次次呼唤中,终于振作了起来,忍不住奋争了一场,当一九八七年的秋天象戏子一样粉墨登场的时候,可安终于踏入了一家更为遥远的高等学府.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丽芳大大,你就是我的”汪伦”,爱我疼我鼓励我的”汪伦”.
然而,就在这年的年底,突然传来傅丽芳要结婚的消息,这是可安一生中听到的最坏的消息.在他心灵的一隅里,早已埋下一个宿愿:希望自己能与丽芳大大生活在一起.如果说他至今没有表露过,那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没有这个资格.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等着我,丽芳大大,让我长大,让我完成学业,让我工作,让我们一起创造未来……可是现在……
可安痛苦极了,他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无论怎么努力,他还是慢了半拍,他们之间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______年龄.
就在傅丽芳举行婚礼的前夕,痛苦不堪的可安提前结束了假期匆匆踏上了返校的列车,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只有选择远远的逃避.而那些从未说出的心里话就让它烂死在肚子里吧.只是在之后的每个寒暑假里,可安都会象幽灵一般潜回老宅,每个夜晚陈伤发作,拧亮自己窗前的台灯,独自面对那一片黑暗的窗口,一言不发.
终于有一天,那片黑漆漆的窗口突然亮起了灯光,那已经是一九九三年的仲夏,二十九岁的傅丽芳突然带着四岁的女儿回到了家中.这时的关林叔一家早已搬到台门外的新楼里,但傅丽芳却执意带着女儿住进老宅,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有一个人早已泪流满面……
在那间熟悉的关林叔家的老楼上,可安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丽芳大大____
“你好吗,小弟.”
“我不好,每个假期,我都在这儿守望着你,守望着这一片漆黑的窗口,我等了你五年……这五年,你好吗?”
“我也不好,孩子的爸爸贪污受贿被判刑十年,我们……离婚了.”
“那你还走吗?”
“走!我不能离开我所衷爱的教育岗位,我们都应该寻找自己的幸福.”
“……”
“小弟,别再傻了,以后,这一片窗口里也不会再有我的消息.”
“……”
“小弟,你长大了,长成男子汉了,让姐抱抱你吧!”丽芳大大轻轻地把可安的头拥在怀中,还是用那种亲昵而玩皮的神情拿手弄乱了可安的头发……
那片窗口的灯光只亮了七天.七天后,丽芳大大走了,可安也走了,他们都奔赴了各自的岗位.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可安会情不自禁回老宅住上几天,他依然愿意在夜晚的灯光中面对那一片漆黑,因为他那样做的时候,他的眼前就会重新迭现出多年以前的那一幕_____
在初秋淡淡的阳光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对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说:”外婆家的小弟弟,到我家来玩好吗?”
……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