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活着

沈秋寒

                        《总得活着》
    大齐这几天特别累，总也睡不醒，早晨女人喊了三次他才起来，眼圈乌黑乌黑的。大齐昨天又偷着吃鸡血了，那东西大齐不喜欢，又腥又臊的，但是没办法，身体需要。大齐问女人能不能弄点猪血吃，女人说你不是上个星期才吃了吗，怎么又谗了，大齐就不再说了，毕竟猪血挺贵的。
    女人早晨给大齐弄了油条和豆浆，大齐没吱声，吃完了才说，以后别弄这个了，太贵了，还不如弄点肥肉和鸡血。女人说你不是不爱吃那些东西吗，女人又接着说，我早晨起得早去李大姐那买的昨天剩的油条，不贵，豆浆是大姐白给的。大齐哦了一声就站起来准备出门了，女人就问，你看了昨天的新闻没有，说是即日起全市的血站都不再接受卖血了，以后血库的血都要义务献血。大齐一下子站在那了，没挪窝。女人看着他有点紧张，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说着女人就去探大齐的额头，大齐把女人的手挡开了，说你瞎操心，我能有什么病，就是听你说以后不许卖血了，觉得不得劲。女人一摆手，咳，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啊，你不知道卖血多害人呀，有那么多人就为这个得爱滋病了，再说义务献血国家还有不少补贴政策，也不吃亏。大齐说你懂什么，我去上班了。
    女人确实不懂。女人也不知道大齐早就没班上了。九个月前厂里为了节约成本，精简了一批老员工，里头就有大齐。大齐怎么也想不通，他在厂里干了快二十年了，是厂里的技术尖子，单是他的小发明，就给厂里省了不知道多少钱。为这个大齐找过，还不止一次，后来他连书记家都去了。书记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你为国家做的贡献，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的，可是厂里精简人员是国家的需要，是市委经过仔细研究做的决定，象咱们这样的老工业基地大型国有厂矿，老员工实在太多了，负担太重，尤其是现在，技术上的变革日新月异，知识更新要比我们的发展快得多啊，厂里还要省下钱多聘几个大学生，为厂里的老机器更新换代啊，你总不能把那些大学生赶回家吧。书记说大齐啊，作为老同志，你要起带头作用，不能拖国家的后腿啊，当然我不是说你拖累了国家，可是厂里有难处，你要理解，更要支持啊。书记就拿这么一罗话把大齐打发了，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给大齐。其实大齐还是想不通，凭什么厂里那么多人，就非要几个厂里最老的职工下岗，再有几年大齐就够内退的标准了，到那时再回家养老是最好的选择。大齐都想了，到时候厂里就是不放，他也把岗位让出来。可是厂里没给大齐这个表现的机会。
    大齐是老党员，既然是国家需要，大齐还是有勇气的，舍小家为大家，不就他们这代人毕生的追求吗？可是老婆孩子都得吃饭，尤其是小顺子，再有两年就考大学了，家里正是等着用钱的时候，这一下没了工作，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大齐思来想去的，这事不能告诉女人，她是去年下岗的，到现在也没活干，要是她知道自己也没活了，那不得急出病来。大齐想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找个活那还不容易，等找着新单位了再和女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齐以前被评为全市劳模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大厂矿的厂长，那时候他们还都争着抢着让自己去他们厂里呢。想到这大齐就笑了。活人还能教尿憋死？
    从打那以后大齐就天天准时起床去上班。当然大齐算时间是非常准的，他总是能恰好躲过女人出去买菜，在外头转悠到傍中午，就去买盒烟，再买瓶好酒等在以前找过他的厂子门口，等他们厂长中午出来吃饭。大齐知道厂长不比他这个老工人，中午是不会吃厂里食堂的。别说他还真是准，想找谁都能一下堵个正着。开始那些厂长看他来找自己喝酒都挺高兴的，还以为有新工程上门了，对大齐都可热情了，可酒桌上一听大齐要找工作，口气马上就变了，说的都和大齐他们书记一个模子下来似的，我们也有困难啊，你的情况我们很同情，也很理解，可是爱莫能助啊。
    就这样，大齐愣是白请了大半个月的酒，本来就不宽余的口袋现在也朝了天了。大齐有点急了，再有几天就是开饷的日子了，到时候拿不出工资给女人，家里怕是就要揭不开锅了。那天大齐正在街上转悠，遇见了一车间的老王，他和大齐是前后脚下岗，两个老兄弟一见面，就象老区人民遇见了解放军，那个亲啊。后来老王听大齐说起来工作，也是皱皱眉头，想了老半天，忽然挺神秘的，说老哥哥领你去个地方，能干你就干，不能干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大齐一听这话，工作有门了，哪还管那么多，就是一个劲地说我干我干。
    老王说那成，下个礼拜一早晨九点，你就在这等我，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了老王扭头就走。大齐开始还怕老王忽悠他，后来寻思着也不至于。转过来到日子了，老王准时到了约好的地方和大齐见面，拐弯抹角地把大齐领进一条巷子里。在一个乱糟糟的大杂院门口，老王住下了，他说大齐啊，老哥哥干这个也是没办法，呆会你进去了，能干就干，不能干你可千万别说什么。大齐点点头就跟着老王进去了。院子里有不少人，排着队，都是外地人模样。老王领着大齐朝里头走，到了紧里头，是个特别黑的小楼，门前站着两个男的，老王凑上去跟他俩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俩人点点头，让出了条道。
    大齐有点心虚了，这是干什么啊，他问老王。卖血，老王说。大齐有点懵了，他说老王，这是不是黑血站啊，那不是犯法吗？老王横了大齐一眼，你不干你就走吧。大齐站在那没动，他想了，这关口钱是最重要的，得先弄点钱回去给女人。心一横，大齐说我干了。
    说实话，卖血真是个来钱的活儿，就那么一针管下去，马上就兑现，两张哗啦哗啦响的百元大票。大齐拿着钱，心里就塌实了。打那以后，他和老王每个礼拜去一趟血站，拿了钱出来，就给小顺子买好吃的。小顺子现在学习太累了，晚上睡觉老掉头发，大齐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疼啊。大齐结婚晚，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管自己怎么地，大学是一定要让儿子念的，可儿子这么掉头发不是个事啊。按理说大齐卖了血，怎么着也得补补身子，红糖大枣都是不能少的，可大齐舍不得，那多贵啊。后来大齐卖血的时间长了，认识了不少外地人，他们一边在工地上干力气活一边卖血，身体还都挺好的。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吃鸡血，那东西便宜，还大补。大齐就也试着吃，可那味太大了，又腥又臊的，大齐受不了，可又不能不吃。
    卖血的事大齐不敢让女人知道，他就还是天天去上班，在外面转悠，隔三岔五的偷着吃点鸡血，一晃大半年过去了。跟着老王卖血，大齐真是知道了不少事，以前想都不敢想，那些外地来的民工，除了还卖血还偷工地上的建筑材料卖，有的时候还是他们老板领着卖。跟一些熟了的民工，大齐老是说，可别让人给抓着，破坏国家建设可是重罪，被抓着就完了。那些人也挺感激大齐的，都叫他齐叔。有一个工地上来的就跟大齐说，齐叔啊，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叫碾子。大齐就记住他了。
    这天早上大齐甭提多难受了。本来定好了今天该卖血了，大齐都想好了卖完血去给小顺子买油炸丸子，儿子念叨好几天了。可一大早女人就扔出来这么个消息，国家不许卖血了，这可无异于一声惊雷啊，不卖血可怎么活啊！
    大齐有点找不着北了，在街上瞎转，他寻思着这政策没那么快执行吧，要不还去血站碰碰，能卖就抓紧了再卖一次吧。想着大齐就往血站走，快到了，冷丁看见碾子朝自己走。大齐差点没蹦起来，是不血站还能卖血啊，他就问碾子。卖个屁啊，关门了，一个人也没有。大齐这下心凉了，真的不能活了。
    碾子看大齐上神了，就说齐叔啊，是不没钱了。大齐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没言语。要不这样吧齐叔，碾子拽了拽大齐的袖子，你跟我去咱们工地，咱俩弄点钢筋出来，里边都是我兄弟，咱俩弄没人管。大齐赶忙摇头，不行，那要是被抓着就完了，要坐牢的。碾子也没说别的，就说你不弄就算了，然后就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打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说齐叔这钱你先拿着，等有钱了再还我，我信得过你。
    大齐看着碾子，这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大齐说兄弟啊，你也得用钱啊，大齐伸着手把钱接过来，又连忙塞了回去。二百块钱啊，大齐琢磨着，再上哪去弄二百块钱啊。猛地大齐把心一横，说碾子，咱弄钢筋肯定没事吧。碾子笑了，说齐叔我还能蒙你吗，你就跟我走吧，保准没亏吃。
    工地里的人真的跟碾子说的一样，都是他兄弟，他们就那么进去了，没一个问的，碾子找了个特大号的麻袋，说齐叔呆会咱们就得辛苦点了，把这东西抬出去，卖完了我多分你点。大齐被碾子说的又差点哭了，感激地点了点头，他想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这么意气啊。
    碾子很懂，知道怎么码钢筋不会被看出来，就是码完的钢筋有点虚，不那么牢靠。大齐也不管那么多了，就是一个劲地把碾子扔下来的钢筋往麻袋里装。就在大齐装的满头大汗的时候，碾子脚底下打了个滑，碰着了那堆不牢靠的钢筋，上面开始晃了。
    碾子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喊了声齐叔快跑，撒腿就跑。大齐还没反应过来，说这钢筋，碾子大喊着不要了，快跑！大齐才抬起头，可是晚了。顶上的钢筋垛子劈头砸了下来。大齐一声惨叫，被埋进里面去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医院，大声地喊大齐，大齐——
    没人应声。女人快疯了，接着喊。
    一个带着哭墙的声音传过来，齐叔在这边，齐叔在这边——
    女人奔着那人跑过去，是一个瘦瘦的外地人，他一见到女人，就给女人跪下了。他说阿姨我对不起你啊，然后就哭得说不出话了。
    好容易他才不哭了，赶紧冲女人喊，阿姨，你快去求求大夫，快去求求大夫，咱没钱，医院不给治啊！喊着他就拖着女人往外科跑。在诊室门口，一个小护士把他们拦下了，你们挂号了没，没挂号不许进去。
    女人当时就跪下了，她说我求你了大夫，我求你们了，救救我们家老齐吧。可是里面没人应声。那小护士说你们现在喊也没用，这是午休时间，大夫去吃饭了。下午一点半大夫才回来，你们等会吧。
    正这时候，有人跑过来，说大齐不行了。女人一听，又撒腿往走廊尽头跑，大齐躺在一张椅子上，睁不开眼了。女人抓着他的手，她说老齐你可不能有事啊，女人说老齐咱们小顺子说了，等他念完大学他要养你老啊。大齐这时候缓缓睁开了眼，说我没事，说我就是困了，一会我就起来，咱还要给小顺子买油炸丸子呢……
    说着说着，大齐就闭上了眼睛。他是真的累了。

铁手柔情

一个视角，普通老百姓身上的故事，让人深思。
现实的风格，自然质朴的笔法。喜欢
问好。

升霞

正如你所言,因为生活,所以生活..

雨竹

生活所迫
可怜的大齐
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