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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8 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突    然
□徐克武

1


       邰永怡把罗娟娟从派出所接到了家里。
一路上邰永怡只说了一句话,从的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拍了拍罗娟娟不停颤抖的肩膀说:
“到家了。”
罗娟娟抬头看楼上的家,像眺望远处的雪山。
到了家门口,是邰永怡开的门。贵宾似的将罗娟娟迎进了家门。罗娟娟鞋也不换,冲进卧室,趴在床上山洪暴发的大哭起来。似乎刚才在派出所没有哭够,很多泪水来不及表达,现在索性来个暴雨倾盆。那修长的身体则像泥石流经过的河床,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地碰撞着。
邰永怡没有跟进去,径自到卫生间给她放洗澡水去了。
这的确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而且是每个男人都忌讳和切齿痛恨的事——他的妻子罗娟娟和别的男人在宾馆里偷情时被巡查的警察逮了个正着。
那个办案的警察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子,他首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们惊险的抓捕经过,把整个事件说得跌荡起伏,有惊无险。他说我们留意你的妻子很久了,她经常出入各大宾馆酒店,形迹十分可疑。刚开始,我们还以为她是黑社会,在进行什么罪恶交易呢。今天晚上,我伪装成出租车司机一直跟踪她到那家酒店门口。当时正是宾馆里人最多的时候,情况很复杂。如果万一伪装不好让她发现了怎么办?如果离得太远让她跑掉了怎么办?我灵机一动,将车停在一个水果摊前面,假装买水果,进一步迷惑她。嗨!我在警校学的就是这个,成绩也还不错。果然,她没有发现我。我看见她在总台开了一个房间,拿着房卡上了楼。我刚要尾随而去。这时,我又发现了新的情况。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匆匆地追上了她,和她小声的交谈什么。至于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哎,谁知道就这么一点破事呢。那小警察说到最后有些垂头丧气。他说自己用最饱满的工作热情,办了一件最龌龊的案子。
“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听说还是什么总经理,又不是没家没室,至于吗?”他这样评价。
一声不吭的邰永怡按照规定交了罚款,签了字,把哭得一塌糊涂的罗娟娟领了出来。临出门的时候,邰永怡觉得应该跟那小警察说点什么,他说:“小伙子,你有女朋友吗?”长着满脸沮丧和青春痘的小警察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邰永怡接着说:“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也这么幸灾乐祸?”小警察回过神来:“咦?这世道变了。戴了一顶绿帽子,还挺神气。”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撇撇嘴:“少见多怪了吧?如今时兴。”对话的工夫,邰永怡已经带着罗娟娟上了门口的士。
这是一套很普通的三室两厅,客厅正中挂着一张上了岁数的黑白全家福,穿着中山装的邰永怡和一身旗袍的罗娟娟遥遥相对,一个三十年代,一个五十年代,一个眉清目秀,一个苍老粗糙。两个人都很严肃,严肃中透着满肚子不情愿,像是用枪指着才勉强站到了一起。倒是坐在他们中间笑成一朵花的小男孩生动有趣,那是他们的儿子邰健生,如今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家里的摆设也很陈旧,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组合式。惟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还算整洁干净,纤尘不染。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还有厨房里飘出来的油烟味。
放了洗澡水后,一身短衣短裤的邰永怡来到卧室,说:“健生就要下晚自习了,你快去洗个澡。”罗娟娟那身高档职业套装在不停的颤抖中皱成了一块老树皮。抬起头,胭脂和底粉一坨坨凝固在脸上,像哪部电视剧里的千年女妖。她转过脸,将老树皮对着邰永怡,一字一顿地说:“邰永怡你这下满意了?你可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趁早收起你的伪装吧!我们离婚!……”
邰永怡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两句安慰她的话,可是脑子里像潮水洗过的沙滩,什么也找不到。墙壁上的大钟显示,再过十几分钟儿子健生就回来了,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初中生接受不了这种事的,尽管他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高了,毕竟还是孩子。罗娟娟这样一副雨打风吹的样子,还不把他吓死?
“好歹也要去洗洗啊。”邰永怡说。
罗娟娟这回听出邰永怡的意思来了,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大钟,坐了起来说:“出去!”
邰永怡从卧室里退出来,到阳台上去抽烟。阳台摆着几盆花,黑乎乎的摇曳着,那是邰永怡从楼下公园里偷来的。有了这几盘花,原来空旷的阳台就显得很拥挤,但也花香四溢生机盎然。他摸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打上火,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没地方可去的邰永怡,佝偻着背像一匹迷路的骆驼,在那黑乎乎地花盆之间打着转。
今天晚上7点多钟,《新闻联播》只剩下天气预报了,邰永怡把遥控器拎在手里,开始检阅每个频道。除了《新闻联播》以外,他看电视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遥控器将60个频道一一搜寻一遍,一般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不管是广告还是连续剧,都只停留一分钟,决不厚此薄彼。一个圈转下来,如果时间还早,他会接着再转一圈。九点一到,就准时关掉电视,到楼下的小公园里去走走,顺便去学校接儿子。这是他每天不移的规律。当频道转到三分之一时,旧式茶几上的电话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将他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遥控器也砸到了脚背上。
“罗总不在,打她手机!”家里的电话全部是找罗娟娟的,因为她太忙了。邰永怡像个尽职尽责的传达室老头,吐词清晰,言语简捷。通常情况下,他说完这句话后,话筒里就会传来嘟嘟的忙音。
“打什么手机?找的就是你!”对方的声音很冲,像吃了一整桶火药。
“找我?……找我干什么?”
太阳莫非从西边出来了?家里的电话安装到现在只有三个电话是找自己的,一个是健民纺织厂下岗工人邀他去市政府游行,他没去。一个是楼下修皮鞋的老蔡邀自己下棋,他去了。最后一个是推销电信新业务的,问他要不要开通电话留言。我要电话留言干什么?一个大活人从早到晚呆在家里,给谁留言?他这一通抢白,电话里又是嘟嘟的忙音了。
“你老婆是不是叫罗娟娟?”那个态度生硬的男人继续说。
“我说了你打她手机嘛,她没有在家里。”说来说去还是找妻子的。
“谁说她在家里了?她在我们这里!”
“她在……在你们那里?”这不是神经病么?人到你那里还打什么电话?
“对了,我们这里是新郊派出所,你老婆卖淫被我们抓起来了,快来领人!”说完电话就挂掉了。
派出所?卖淫?邰永怡的脑壳被这两个词击穿了两个洞,呼呼的风沙直往里面灌。一连抽了两支烟,脑子才接上档。如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新闻联播》里说千年的铁树都开花了,六月天新疆那边下起了雪,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说起来别人不信,虽然结婚十五年了,他对自己老婆的了解并不比外人多多少,主要是她太忙了,忙得像生活在深海里的鱼,一年到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管怎么说,他决定先看看再说。
他一进到派出所,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了肖一新。当时他正在配合警察做笔录,五根白净的手指在头发间梳来梳去,看见邰永怡的时候,那五只白净的手指冰冻成柱,僵硬的竖在脑袋上。眼神略微有些慌乱。他以为邰永怡会情绪失控暴打自己一顿。但邰永怡并没有打他的意思。准确地说,连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停下来问做笔录的警察:“请问罗娟娟在哪里?”那警察站起来上下看了看他,反问道:“你是她什么人?”邰永怡轻轻吐出两个字:“丈夫。”警察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肖一新,嘴角滑出一丝隐晦的微笑。手一挥,说:“跟我来吧。”
邰永怡在最里间的值班室里看到了罗娟娟。这朵曾经红极一时的健民纺织厂的厂花,娟娟时装公司的总经理,和众多的卖淫女关在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里。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事实就是这样。就好像新疆的六月飞雪,无可辩驳。房门打开,尿臊味混合着浓烈的香水味直冲过来,令人猝不及防。扭亮灯光,却是另一番景象,露脐装、吊袋装、性感的超短裙和五颜六色的头发一起千姿百态地呈现出来,浓妆艳抹的粉嫩小脸像一朵朵鲜艳无比的向日葵,一齐朝着门口的警察和邰永怡。
警察喊:“罗娟娟,你丈夫来了。”
实际上,邰永怡一眼就发现了挤在向日葵中的妻子。她一身考究的职业套装在那堆劣制花哨的性感服装中非常打眼,像一株名贵的兰草花,鹤立鸡群。她矜持的坐在一张很小的床上,脸朝着墙壁。挺直了脊梁,一副誓死不与“鸡们”为伍的样子。
“看看,人家的老公多好啊。”一朵“向日葵”嬉笑着说。
“嗨,你叫什么?就冲你这么好一个人,下次上我这里来,免费!”房间里的“向日葵”放肆的笑。
邰永怡涨红了脸,尴尬的站在那里。
“都闭嘴!还要不要脸了?你们!”那警察大声喝斥道。
罗娟娟快速地站起来,箭一般冲出了房间。
发表于 2005-6-28 07: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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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发完就跑了啊?这个绿帽子的确不好受。
 楼主| 发表于 2005-6-28 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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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连三天,罗娟娟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一心一意跟枕头较劲。她把枕头当成了肖一新,用牙齿咬用爪子掐用拳头打,将满腔愤怒全部发泄在那上面。
很突然的。关键的时候,肖一新出卖了她。从警察出现起,罗娟娟就横下一条心,死也不会把自己的名字讲出来。拒不回答警察的提问,也不多说话,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们不就是要钱么?开个价,其他的无可奉告!倒是关在另一个房间里的肖一新架不住三唬两吓,不打自招,将她的情况供了出来——这是罗娟娟最不可饶恕的地方。“还没把你怎么样呢?你就竹筒倒黄豆,一五一十了。要是在战争年代,你就是典型的叛徒!外强中干,没有骨气。亏我还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你,真是瞎了眼!”
就这样,肖一新用十年时间在罗娟娟心目中搭建起来的形象,彻底倒掉了。就好像耸立在巴格达市中心的萨达姆塑像,“轰”地一声,粉身碎骨,一个时代终结了。从前肖一新在自己心里是什么?是大救星,是开拓者,是爱神丘比特。现在呢?是叛徒!是伪君子!是混蛋!是不得好死的东西!还说什么石头烂了海水枯了也不变心,哄鬼去吧!还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原来是靠在一堆豆腐脑上。再美好的东西,从万丈悬崖上掉下来,哪有不四分五裂的?
最为喜欢的是派出所,扫黄打非打出一个厂长和一个总经理来,不亚于打猎的碰上死老虎,走路的踢出个金元宝。于是狮子大开口:“每人一万,绝无二话。”
邰永怡为这笔钱心疼了好一阵子,他嘴上不说,但心却非常不舒服。
罗娟娟躺在家里,邰永怡和儿子邰健生如临大敌。连说话也比平时低了八度,父子俩整天像密谋一件凶杀案,脚步更是轻得如同踩在地雷上。只有在吃饭的时候,邰健生才敢踏进卧室的门,先是敲了敲门,然后轻轻地扭动把手,如临深渊的走进来:“妈,吃饭了。”罗娟娟翻了一个身,不理他。邰健生将饭菜放在床头柜上,飞快地转身走了。卧室里立即充满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起初罗娟娟一点胃口也没有,儿子送进来的饭,到第二顿时又原封不动端走了。罗娟娟就听见他们父子二人的对话:
“怎么?你妈又没吃饭?”
“我妈是不是病了?”
“这样子,没病也得长出病来。”
“可能是你的手艺太差了吧。”
罗娟娟听着听着,眼泪再次肆无忌惮地流了一枕头。心里杂七杂八地塞进了很多东西,用咸咸的泪水一腌,全成了一坛坛酸不拉几的泡菜。这滋味只能独自享用,没吃饭也饱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敲门进来的人换成了邰永怡,脸上胡子拉碴像刚刚经过一次长途贩运,手里端着一碗汤,朝圣似的躬着腰。对着床头上方一幅好看的单人照片说:“尝尝这个。”那照片里头的人是罗娟娟,一个捧着三八红旗手奖状的朝气蓬勃的纺织女工。
三天来,罗娟娟肚子里只出不进,对肖一新的痛恨毕竟不能当饭吃,五脏六腑早就揭竿而起了,在那碗喷香四溢的鸡汤诱惑下,罗娟娟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健生回来了吗?”罗娟娟无话找话,其实她早听见儿子进屋的脚步声了。
“今天是周末,回来得早。”
罗娟娟对这个家没有感觉,她宁愿和肖一新在外面吃煲仔饭,也不愿意回来。她看见邰永怡就会胃口全无,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往她面前一坐,她就有一种彻头彻尾的厌恶。儿子邰健生也一样,“简直就是邰永怡身上蜕下来的壳,生就一副讨人嫌的样子。”她还说她听不得他们父子二人吃饭时发出的叭叽声,喝汤时发出的咕咕声。嘴巴四周还涂满了白色的饭粒和青菜叶子,像“饥年鼠食”。忍受不了父子二人山崩地裂的放屁和饭后旁若无人的剔牙。“哎,那个家是没救了。”罗娟娟对肖一新这样说。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罗娟娟趟过一条激流湍急的河流过来,放 眼望去,对这个家开始有一些新的认识。
儿子邰健生长高了,嘴巴四周长出了一圈黑乎乎的绒毛,身上的肌肉鼓鼓囊囊,像塞了许多石头进去。惟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兔子似地远远地躲着他。罗娟娟穿戴整齐,从卧室里走出来时,邰永怡正热腾腾地往桌子上添菜。三双筷子三个碗,花瓣似的簇拥在桌子上。
邰健生怯怯地喊了一声妈,罗娟娟也踉踉跄跄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再无二话。
“先喝口汤,养养胃。”
邰永怡这么一句话,让罗娟娟为之动容。

 楼主| 发表于 2005-6-28 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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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十五年前的一宗强奸案,改变了罗娟娟的命运。
1990年五一劳动节前夕,健民纺织厂组织一台“劳动者之光”的大型文艺晚会。罗娟娟作为厂花,成为了那台晚会当之无愧的明星。她不仅是整台晚会的节目主持人,还是舞蹈《金梭与银梭》的领舞。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一亮相,台下掌声雷动。那一群早期的“追星族”,比起现在的“发烧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光拍巴掌还不够,吹口哨、敲饭盒、拍椅子、大声吼叫,各种声响挤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差点将纺织厂那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掀翻。最后厂里不得不动用保卫科的人,才压住了阵脚。散场以后,晚上11点多钟了,工会给演职员安排了宵夜,工会主席亲自宴请这些业余演员。为了庆祝演出成功,还特意弄了一点酒。罗娟娟那天太兴奋了,从来不喝酒的她竟然一口气和工会主席干了十几杯。结果肯定是烂醉如泥。工会主席安排一个女工送她回去,走到半路上,罗娟娟的酒醒了,推开送她的女工说自己能够走回去。那女工本来就嫉妒罗娟娟,况且人也累乏了,正巴不得。于是就和她分了手,各自走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工厂的业余生活单调而枯燥。凌晨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厂区还传来隆隆的轰鸣声。罗娟娟的宿舍在三区,那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区域,沿途要经过一个晨练的小树林。这片小树林又被人称作“爱情林”,夜幕降临,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就钻进去,各自为战,互不干扰。第二天清洁工人总能在那片树林找到避孕套和可疑的内衣内裤什么的。有一回,竟然还在那里捡到了一个死婴。从此以后,晨练的人换了地方,恋爱的人也换了地方,“爱情林”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林子。罗娟娟和肖一新也钻过一回“爱情林”,但受不了四周草丛中传来的滥七八糟的声音,落荒而逃。或许是上天的安排,也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那一晚,她放着有路灯的大路不走,偏偏要去抄一条很危险的捷径。
她就是在那里被人强奸的。
当时,一只大鸟从某个未知的角落飞出来,猛地将她掀翻在地。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罗娟娟身上的衣服就被“鸟儿”撕得七零八落了。任何反抗和喊叫都无济于事,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根本无法逃脱。很快这朵厂花就在“爱情林”里“零落成泥碾作尘”了。那个人似乎早有准备,用一个宽大的口罩将自己隐藏起来,动作粗暴而有力。自始至终,除了粗重的喘息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露在口罩外面的那双眼睛阴森可怕。
事后,罗娟娟却像一堆烂泥瘫在那片树林里,下身剧烈的疼痛,头重得像大卡车的轮子,随风而起的草根败叶将她掩埋。不知过了多久,罗娟娟从草丛中醒来,挣扎着穿上了衣服,走了一截,再也没有力气了。这时候,罗娟娟多么希望能有人来帮她一把,将她送回宿舍。她甚至还在心里祈祷,如果哪个男人这时能来帮她一把,只要是未婚,自己就嫁给他。
结果是同车间的邰永怡将她背回了宿舍。
当时,邰永怡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殷勤地跑上跑下,给她买醒酒汤,端来稀饭,还打来了洗脸水。这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做梦也想不到,那一夜,自己竟然误打误撞地走在了桃花运上。罗娟娟躺在床上,看着邰永怡又有些犹豫了,这个男人太普通了,看上去老苍不说,背还微微有些驼。要在平时,自己连多看他一眼也觉得累。既然已经发过誓了,再也没有更改的道理。这或许就是命吧。
半个月后,结束了处子之身的罗娟娟便和同车间的会计邰永怡恋爱了。
罗娟娟和邰永怡恋爱的消息令全厂的人大跌眼镜,在众人看来,罗娟娟和邰永怡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星球的人。罗娟娟是纺织厂公认的厂花,容貌姣好,能歌善舞,气质不俗。而邰永怡不仅相貌平庸而且天生显老,背还微微有些驼。论职位,邰永怡只是纺织厂二车间的一个小会计,属于那种无名小卒之类。而罗娟娟在进厂的第二年就是三八红旗手了。
“罗娟娟的脑壳如果不是进了水,就是让高压电打了,反正是不灵泛了。”这可能是惟一能找到的理由。
两个人走在一起,身材高挑的罗娟娟像牵了一匹骆驼。从厂区经过时,厂里嫉妒的男人们就会唱起一首经典的老歌——《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传来驼铃声……”懵懂无知的邰永怡偶尔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罗娟娟气愤地把手一甩,眼泪汪汪地骂道:“真是一匹骆驼!”
全厂中最不能容忍的是时任厂团委书记的肖一新,他追了罗娟娟三年,两个人明里暗里都有了那么一层意思。还钻过“爱情林”,虽然没有偷食禁果,基本上也是约定俗成了。结果,斜刺里杀出一匹骆驼来,将他即将到手的女人抢走了。这不比挖了他的祖坟还难以忍受?他找罗娟娟,罗娟娟避而不见。他找邰永怡,邰永怡一言不发。那一阵子,长着一双白净小手的肖一新像一只灌满了气的蟾蜍,满厂子疯狂转悠。浑身的火气一点就着,恨不得连健民纺织厂也一把火烧了。
几个月后,罗娟娟出现了妊娠反应,两个人急急忙忙地举行了婚礼。1991年3月,罗娟娟生下了邰健生。这朵厂花突破重重阻力,固执地将自己插在了牛粪上。这样草率的婚姻注定不会幸福。这是若干年后,罗娟娟躺在肖一新怀里说的。
罗娟娟是个完美主义者,对婚姻的要求近似于苛刻。随着强奸案的影响渐渐淡去,恢复了元气的罗娟娟,越发不能饶恕自己的草率了。邰永怡的粗俗和卑微,在婚后的家庭生活中逐渐显露出来,就好像河水干枯后,暴露在阳光底下的卵石。这枚面目可憎的卵石,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悔断了肠子。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啊,每天下班回到家里,脸也不洗,鞋也不换,叨着一支烟挺尸一样躺在床上(那时他还不会做饭)。罗娟娟从食堂打来饭菜,还要求着他吃。吃完晚饭后,把罗娟娟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却跑到门卫室和那个快要退休的老蔡下象棋。一直下到下半夜。还有很多生活习惯更是她不能忍受的,夏天里,邰永怡打着赤膊,故意露出他背上那个丑陋的肉疙瘩,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街头出售的卤腊食品。他喜欢一边抽烟一边搓脚气,还不时地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仿佛那不是真菌皮屑而是花粉。搓下来的皮屑弄得满地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看得人心惊肉跳。两只耳朵臭不可闻,闲下来就用棉签呲牙咧嘴地掏,掏出来尽是一些豆浆状的黑坨坨,恶心的是,他竟然还像战利品似的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张白纸上。除此以外,还有吃饭时的叭叽声和响亮的放屁声,这些龌龊的细枝末节同样让罗娟娟痛不欲生,她一想到要和这种人生活一辈子,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那个强奸犯留下的邰健生让罗娟娟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做母亲的感觉,那是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耻辱的记忆,就如同邰永怡搓下的脚气一样,讨厌死了。
结婚不到一年,忍无可忍的罗娟娟就和邰永怡提出离婚。但邰永怡却不同意。官司打到了厂领导那里,结果在厂领导的干预下,离婚一事暂时搁置下来。罗娟娟采取另一种方式,远离邰永怡父子,远离那个家。恰好这时,肖一新当上了健民纺织厂的厂长。在他的鼎力帮助下,帮罗娟娟创办了娟娟时装公司。阿弥陀佛,总算将把她救出了苦海。
“你不想离婚是吧?那好,我让你生不如死。”她想用冷战和拖延的方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和平演变。结了婚和没结婚一样,你邰永怡熬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自己提出离婚的。却不想这一拖就是十几年,邰永怡屁都没有放一个。和平演变变成了和平相处。
有一句流行的话说:“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以邰永怡的性格。只要她不离婚,家里那面红旗永远不会倒。不倒也好,“花自飘零水自流”,甩给你一个负担,再送上一个饭碗,半死不活的拖着,我做我的花,你做你的水,各不相干。


 楼主| 发表于 2005-6-28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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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邰永怡业余爱好不多,下象棋和钓鱼。下象棋的对象是固定的,是一同从健民纺织厂出来的门卫老蔡。每天下午三点钟,他会准时出现在老蔡的修皮鞋摊位前,喊一声“老蔡”。老蔡也不说话,从皮鞋摊后面摸出一块黑漆漆的棋盘来,棋子则用一个油光发亮的布袋子装着,叮当作响,往棋盘上一扔,两人就开始捉对厮杀。邰永怡下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而老蔡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还要做生意。下棋的过程中,不时有人将脱了底裂了口的皮鞋往他摊位上送,老蔡就会迅速放下手中的棋子,卑躬屈膝地站起来,接受荣誉奖杯似接过那只歪头歪脑的破皮鞋,婴儿似地抱在怀里,眼睛里充满了专注和爱怜,就当坐在棋盘另一头的邰永怡不存在。邰永怡也懂味,从不影响老蔡的生意。他的耐心很好。不看老蔡也不看送鞋的人,眼睛始终不离那三尺棋盘。老蔡一笔生意做完,重新坐下来时心情就十分舒畅,指着邰永怡的鼻子说:“你的死期到了。谁走?”邰永怡这才抬起头,冲他一笑:“你走。”一个下午,断断续续,最多只能下两盘棋。老蔡生意好时,一盘也下不完。一到五点,不管输赢,邰永怡准时离开,给儿子准备晚饭去了。
有两回,两人正下着棋,老蔡看见罗娟娟从小车上下来,和肖一新又搂又抱的。老蔡敲敲棋盘,说:“你老婆和肖厂长一起回来了。”邰永怡头也不抬,两颗棋子在手里太极球似的转来转去。老蔡看不惯,忿忿地说:“要是我的老婆,看我不揍扁了她!”邰永怡似乎没有听见,仍旧埋头琢磨他的棋。老蔡又重复了一遍,邰永怡才回了一句:“下你的棋吧。”老蔡看着邰永怡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把棋子往邰永怡面前一扔,说:“下个鬼!不下了!”邰永怡这才像冷水淋了头似的一激零,一脸不解地望着老蔡,说:“你还没死呢。”老蔡站起来说:“我没死,是你死了,死了血性!”老蔡以为自己把邰永怡得罪了,再也不会来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邰永怡又准时出现在他的摊位前。从此以后,老蔡下棋就是下棋,再也不提棋外的话了。
偶尔两人会一起去钓鱼,不远处有一个人工湖,交上两块钱,可以钓一天。老蔡钓鱼是为了吃,但邰永怡钓鱼却是为了玩,为了消磨时间。他从来不把钓的鱼带回家,钓上来一条,拎在手里,细心地将鱼钩拔出来,又毫不犹豫地重新扔进湖里。老蔡大惑不解:“你神经病啊,钓了鱼又放回去。”邰永怡说:“健生不爱吃鱼。”老蔡摇摇说:“有病!”
在老蔡看来,邰永怡是个心计深沉的人,但也很懦弱。比如在老婆红杏出墙的事上,他就很不像个男人。他推测来推测去,把女人出轨归结到长得太漂亮上,他说:“也怨不得你,老婆太漂亮了的确管不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往你头上罩一顶绿帽子。还是像我那个粗脚粗手的老婆省事。”他老婆是乡下来的,黄脸黄牙黄头发,典型黄脸婆一个。
有很多话,邰永怡是难以启齿的,他也不愿意说。他对罗娟娟和肖一新的事早有耳闻,厂里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广播站,特别是男男女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滚动式播出,生怕别人不知道。邰永怡被开除以后,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两耳不闻并不代表听不见,有些东西是长了腿似的,拼了命要往你耳朵里钻。他也曾就听到的那些事问过罗娟娟,想让她有所收敛。想不到,罗娟娟不仅承认了,而且还非常蛮横:“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受不了就离婚嘛,我随时奉陪。”邰永怡一听到“离婚”两个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无话可说。
邰永怡不敢和罗娟娟离婚是因为有了邰健生。邰健生离开了罗娟娟的供养,就等于离开了土壤的树苗,必死无疑。
别人是下岗,而他是被开除的。下岗的职工在买断时,还可以领到一笔安置费。开除的却是什么也没有。
肖一新当厂长以后,为了严肃厂纪厂规,将替车间主任私设小金库的邰永怡作为典型,开除出厂。谁都知道他这是在打击报复,完全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谁都心里有数,谁都冷眼旁观,这就是健民纺织厂。离开厂子初期,邰永怡还踌躇满志,自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后来才发现偌大一座城市里,还真是没有能留他这个“爷”的地方。那年月,会计一抓一把,而且清一色都是模样俊俏的小姑娘。他这个又老又丑的中专生,在美女成堆的会计领域里,就好像一心要跟兔子比试脚力的乌龟,是自不量力的。“干不了会计,总还有适合我干的事吧?”邰永怡决定退而求其次,不当会计,找一份稍能胜任的事总可以吧?有倒是有,但他不具备条件。比如一家马戏团看中了他背上的驼峰,让他去当滑稽演员,邰永怡吓得飞跑;还有一家殡仪馆,想让他去当焚化工,壮着胆子试了试,结果把尿撒在了裤子上。加上那段时间邰健生又患感冒,邰永怡又当爹又当妈,累得虚脱了,这才知道养家糊口原来也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只好去求罗娟娟。当了总经理的罗娟娟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有其他的考虑,给出了两种方式由他选:一是离婚,一次性买断夫妻关系;二是维持现状,她每个月给儿子邰健生1000元生活费,其他的事,邰永怡一概不得过问。邰永怡权衡再三,选择了后者。
就这样邰永怡从工厂退回到了那不足100平米的“家”里,被罗娟娟圈养起来,当起了职业“妇男”。这种被人圈养吃软饭的生活过惯了,人就会产生一种强大的依赖感,随着年纪一天天增大,四十岁的邰永怡彻底打消了自食其力的念头。
……这些话,他怎么和老蔡说得出口?说每个月1000块钱就把妻子卖出去了?说自己无能养不活自己和儿子?除了装出一脸的深沉来,他还能怎样呢?
那天他从派出所把罗娟娟接到家里,他也想心血来潮当众羞辱肖一新和罗娟娟一番。可是,那样一来,他就会失去把罗娟娟重新拉回自己身边的好机会。从这几天来看,罗娟娟似乎开始幡然悔悟了,冰封了十多年夫妻关系出现了解冻的迹象。
邰永怡接过老蔡的话说:“那也不一定,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都是红颜祸水。比如我老婆就不是。”
老蔡睁大眼睛瞪着他,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天,这人真的病了。”
邰永怡一巴掌把他手拍开,没好气地说:“你才有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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