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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道弯弯柳依依
文/横行胭脂
沿着土地和农人的麦子,我的女儿,我们下江南去!在这个五月,我带你去看望你的外婆——那个我特意编织在你的365个故事里的外婆。山一路水一路柳一路,弱水——我的宝贝女儿,你妈妈的回忆散落了一路……
一、你的外婆与生命
弱水,多年前有一个很出色的三月,牢牢钉在了妈妈的脑海中。乍暖还寒的二月一过,冬天就走得干干净净,已经来过2场春雨,帮你的外婆梳洗了她的土地。到黄昏阳光格外温情,铺天盖地淹没你外婆的庄稼,她回家的背影,和房子上刚刚升起的炊烟……庄稼、炊烟和你的外婆都被染成金黄金黄的,自然和生命多么和谐地融为一体。
我等在村头,我习惯了在村头等你的外婆——每天她都会霞光中带着微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然后背起我,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家。她的微笑和身上汗水的清香迷醉了我的童年,我的幸福压得她的身子微微伛偻。后来稍大,她背不动了,我就每天等候给她扛锄头,我小小的身子费劲地扛着笨重的锄头,她拉着我的手……
可三月的某一天,日子突然断裂了。直到月亮升上来,也没见你外婆的身影。
河西那块贫瘠的玉米地,是你外婆开垦的一片荒地,你外婆殷勤地侍侯它很多年,最后还选择它作为灵魂休息的地方。弱水,那天没有回家的外婆,累得在土地里睡着了!
我看见她带着我熟悉的微笑,躺在一小块空地上(她怎么舍得压疼她用血汗浇灌的庄稼呢),她永远地睡着了,我叫她她再不回应了!
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完了后,很生气地谴责我们:“你们这么不关心她,她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了,估计是实在疼不过去,才寻了短啊。”
你的外婆居然掩饰得那么好!我们分明看见她吃饭越来越少,几次问她,她都支吾而过。你外公长期在外工作,很少回来,里里外外她一肩挑着,忍受了多少的艰辛和痛苦啊!当她支撑不住了,她就解开自己生命的缰绳,微笑着向天堂飞翔而去。
在安葬她的时候,你的舅舅不允许我们哭出声。你的舅舅说:“母亲这么从容而去,我们不能再搅扰她。”这是一个明月夜,你外婆安息的林子很静谧,鸟儿们在松树上睡得很熟,我看见我哥哥姐姐脸上的泪水顺着脖子肆意流淌,湿了胸前的衣衫,我则大口大口吃下咸涩的泪水,可我们都没有哭泣。
二、你的外婆与社会
你舅舅曾经用两个字批评你外婆——狠心。这与一件事情有关。
你外婆三岁没了父亲,唯一的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解放前被国民党抓住做壮丁,很久下落不明。我大约五岁的时候,有一个人给我们家捎来一封信,那是一个中午,蝉的鸣叫使得人们格外焦躁。你外婆和你外公进了房子,把我关在外面,后来听见你外公低低地读着什么(你的外婆大字不识),接着就传来你外婆的啜泣声。
“你先别哭,小心让别人知道。现在得想怎么办才好……”你的外公压低声音说。
“前村的三儿被批斗和抄家,还不是因为有海外关系,我们的这信会不会影响到孩子们?”还是你的外公的声音。
很久没听到你外婆吱声。
“拿火柴来,烧了好了,我那苦命的哥哥啊……”你外婆终于哭出声来。
不久你外婆和外公出来,脸上带着笑,热情地款待了送信的人,你外婆拿出自己织的一块布料送给那人,一直送出门,很远很远……
1985年,三儿他爸从台湾回来了,你的外婆急忙跑去打听她哥哥的情况,结果失望而返。一段时间常哀哀叹息,还病了一场。后来你外婆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你舅舅很不满意地说:“看看三儿他爸,多有钱,你们倒亲手烧了血缘关系,真狠心。”
而村里的人都说你的外婆是最有善心的,甚至在方圆十里口碑都很好。她一直认为脸面事大,在饥饿年代里从没偷生产队一粒粮食。我六岁时,你外婆看管生产队的瓜园,当时很多大人都顺手牵羊把一些瓜果卷在衣襟带走,可你外婆从没给我们带回一点“甜头”。有一次好不容易分到几个瓜,她居然拣了一个最大的,给村里的那个“四类分子”——一个在床上等待死亡的老太婆偷偷送去。为这事,她受到我们家人的强烈“批判”,可过不久,依然那样去做。
你的外婆对老一辈子革命家们有着深厚的感情。毛主席去世那年,我四岁,没学可上,成天在家玩弄瓶瓶罐罐装水的游戏。有一天,母亲回来,看我衣服湿透了,一把拉起我,大声哭道:“孩子啊,你怎么就不懂事呢,毛主席去世了!你还在这里玩耍!”我永远记得母亲悲伤的表情和这几句好象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的话。她一辈子都念记毛主席的好,我们曾经讥笑她的迂腐。等我们长大后都理解了——她说她童年给地主放牛,反被牛拉入水里,差点淹死……
弱水,一个人活在天地之间,即使再微小平凡,也要把关爱和感恩摆在生命最显著的位置上,像你的外婆一样。
三、你的外婆与土地
土地是你外婆的爱情,是她的命根子。她用她的汗水养活了贫瘠的3亩2分地,3亩2分地养活了我们一家7口人。我曾经用诗句这样表达她和她的土地:
我匍伏在你的田地里
闻到了你汗水的清香
农忙时节,是你外婆最辛苦的时候,你外公在外面上班回不来,你大姨妈在服装厂做活,我和你舅舅们在读书。
常在半夜听到她磨镰刀的声音,我于心不忍,爬起来,靠在门框悄悄地陪伴她。院子上空,一弯冷月,你的外婆,那瘦弱的脊梁在起起伏伏,日子的声音被磨得吱吱作响。墙边,一溜明光发亮的镰刀,如列队振装待发的武士,只等你外婆带领它们去抢收沉甸甸的希望。
弱水,你的外婆不是你所想象的一个肢体健康的人,她在35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致使一条腿只能伸不能屈。你可以想象她怎样割麦子的吗?她坐在地上,早晨冰凉的露水渗入她的肌肤,晌午滚烫的土地灼伤她的肌肤,她就那样一寸地一寸地挪动着,慢慢把她的麦子割倒,捆成束,拉回家,磨成面粉,喂养日子!——在自然面前,她就那样代表着人类、体现着人类谋求生存的全部愿望与不屈的毅力。
弱水,别擦去我的泪水,我不悲伤,我为你的外婆而骄傲!——她是个伟大的女人,虽然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四、你的外婆与孩子
“重男轻女偏老幺”——你的姨妈过去一直这样给你外婆提意见或者表示抗议。
五个孩子中你姨妈是老大,家里没有老人看管我们几个小的。据说你外婆“出工”的时候,就把你二舅舅用铁链锁在院子中间的那棵小树边。夏天突降暴雨,你外婆赶着给公家收晒场上的麦子,没顾得回来。你二舅舅经这暴雨一淋,高烧了7天7夜,你外婆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呼唤他。所有的人包括你外公都说没希望了,劝她放弃了算了。她坚决不听,并且狠狠地骂了外公,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给人变脸色。
你二舅舅奇迹一般的好了过来后,你外婆就狠狠心不让你大姨妈上学了。这就给你大姨妈留下了话柄。
你外婆总是觉得对不住大孩子,想方设法补偿她。她曾经对我们说:“你们的姐姐为了你们没上学,你们可都记着。等你们工作以后,我积攒的就全部给你们的姐姐。你们的婚事我不给你们筹办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日里,她常拉着你姨妈的手愧疚地说:“孩子,都怪妈没把一碗水端平。让你受苦了。”
弱水,见到你外婆之后,你对着这那棵柳树(你外婆喜欢垂柳)陪外婆说说话好吗?你告诉她她的亲人们的现况:说你外公身体很好,也不喝酒了;说你妈妈工作很好,也不劳累;说你姨妈日子红火,时常怀念她;说你舅舅的孩子很有出息,今年准备报考试北大清华;说你长得胖都都的,吃饭好睡觉香……
只是请你别告诉她:你有了一个新外婆;你妈妈的胸部发现有肿块;你姨妈正在病中;你舅舅去年冬天喝酒后摩托车出事险些要了性命;你瘦弱得很,又不肯好好吃菜……
弱水,别问我为什么要欺骗外婆!我很多年没看见你外婆的微笑了,当她听到你说的那些好消息后,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微笑的。——不然,没有风,柳叶为何沙沙作响呢?
弱水,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你外婆的血液,你的血液里流淌着我的血液,以后会有更可爱的生命接过你的火把——你外婆点亮的那些生命的火苗,永远不会熄灭!
那么你跪下,感谢外婆传递给你生命!
附:怀念我的母亲(2首)
(一)
那个春天
我看见一朵花
深深地落进土壤
在斜阳下山之后
明月到来之前
一朵花和一个日子一起落下
锨在手下颤抖
这一次该我了
我很想把你疲惫一生的灵魂
植入大地的最深处
从此这个喧嚣的世界
再也没有一种声音能惊动你的梦
听说你年轻的时候
歌声响亮了一方人的日子
你的美貌四处传扬
我一直把你想象成一只鹿
你一路奔跑
郁郁葱葱的林木就一路生长
17岁的你
爱情被时代扼杀
笑容凝固了很多年
哥哥姐姐和我来到你的身边
你的眼睛开始明亮
你热情地编织起一个妇人的理想
语言很少微笑很多的母亲
给我们的根系撒满阳光
温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
五粒饱满的种子上
你与泥土和关爱打成一片
一晃就是一辈子
母亲
会有很多场大雨
来掩盖生命的痕迹
而每年四月
鸟儿在明月夜 飞出来
它们的羽翼都挂满了泪水
(二)
到底为了什么
在春天里
你要远行
多少年温柔的春风
吹送你轻轻的叹息
一株忧郁的青松
用年轮
默默地记载你远行的岁月
我匍伏在你劳作过的田地里
闻到了你汗水的清香
我踏着你走过的每一个坑坑洼洼
让它们告诉我
你坎坷的步伐
走了很久
回来吧 母亲
用我的容颜
去做一个青春的梦
让洁白的栀子花开满你整洁的庭院
我把平静与幸福
浸泡成你手边的一杯绿茶
我不让疲劳剥蚀你的身体
不让皱纹挤走你的靓丽
我不让挑不动的生活重担
把你的心 压成一枚苦果
只剩下一声
空洞的叹息
我多么惭愧
隔着千里 隔着岁月
我的这些丑陋的文字
多么无力和虚弱
它们抚摸不到一个伤痛的灵魂深处
母亲啊 你看今夜
远处的闹市 无边的灯海
一盏就是一个家
而荒原之上
迎风而立的旅者 满面风尘
你还能记得
那是你至爱的女儿
在把你守侯
[glow=255,red,2]注:横行胭脂,是哈罗诗歌道路上的指路人,在恩师不倦的引导下,我才有信心用诗歌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这篇文章,或许是恩师散文的一篇代表作.其中浓浓的情,是对已逝母亲的回忆,里头不仅含着真情,还有对母亲深深的依恋。缅怀师祖母同时,我也遥祝远方的师傅.[/glo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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