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小说)
后来他想,这一切都因为他当时说了那句话。 “活着还不如一只鸟!”他说这话时天空正有一只鸟飞过。他自己也不确定,是这只鸟引发了他的感慨,还是他压在内心已久的感慨撞上了这只鸟。 不过一定有什么在那一瞬间神奇地发生了,并且不可遏止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在那只鸟飞过之前,他正跟新来的实习生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他今天的任务之一就是手把手地教会这个年轻人如何正确履行新岗位的职责。 其实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经验可以传授。当实习生抢在他之前,动作熟练地把自己的头盔摘下来,挂着一脸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的殷勤又拘谨的笑,毕恭毕敬把头盔递给市长先生时,他就有种不真实的晕眩的感觉。 市长先生因为急着去参加一个会议,匆忙中忘记戴头盔。一个月前他亲笔签署了《N市居民骑电动车戴头盔法令》,今天是执行的第一天。 “没关系没关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实习生看到市长先生作势掏钱交罚款的样子一叠声地安慰道,并一秒钟没有停顿地把自己的头盔摘下来递过去。 市长先生带着满意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实习生,放下一句话“年轻人,好好干,有前途!”,就骑上摩托车走了。 这个年轻的实习生处理起突发事件比他老道多了,他在心里暗自惊叹。若不是从小耳濡目染,断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尴尬局面化解得如此行云流水恰到好处。 “这市长真是好人。”实习生目送市长先生远去的背影发自内心地真诚地称赞着,“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出来进去还自己骑摩托车。这才真是父母官。你说是不是?”实习生随口问了他一句,显然并不需要他回答。
他的脸灼热起来。并不全是太阳晒的缘故。想想刚才他多幼稚,几乎闹个笑话——他差点为了市长没戴头盔要按照规定罚市长2000块钱。 “真是蠢到家了!难怪干了七年还是最低等的公务员!”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他是学习法律的。做一名杰出的法律工作者是他从小的梦想。可惜优秀的学业成绩不代表工作成绩也优秀。对于工作他越来越不自信了。 “你啊,就是太教条了!法律法律,首先是维护和保障政体的工具。而不是你说的什么公平公正是第一位的。你要快点成熟起来!”这是一位老领导临退休前语重心长给他的谆谆教导。 七年了,从最开始的最有希望晋级的公务员到纹丝不动地盘踞最低级职务——当初说好了,他只是来这个岗位锻炼一下,年轻人需要一些基层经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太迟钝,适应这个现实世界太慢。 不过他已经开始动摇了。也许法律的确不是为了维护人与人之间的公平公正而存在的,那只不过是书本里的理想。 要是他有个达官贵人的父亲——他眼光酸涩地看了一眼身旁春风满面机巧伶俐的实习生——或许他也会八面玲珑,早就高就更体面更称他学识的职位了。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穿着寒酸的人骑着一辆电动车向他们驶来。电动车因为年代久了发出突突突的震动声,让人跟着莫名地烦躁。 他还没有指示实习生拦下他,实习生已经抢先一步站到路中央挥舞他庄严的手臂了——即使他的头盔送给了市长先生,他那一身工作制服仍具有足够的震慑力。 电动车老老实实地停了下来。 引擎还没有熄灭,实习生的罚单已经出具好了,“没戴头盔,依据本市新法令罚款2000元!” 实习生的话像闪电似的向电动车劈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正伸向自己的头盔。把头盔摘下来拿在手里摆弄着,他一时忘记自己摘下头盔是为了什么。 那个寒酸的人从局促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到突然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是想像那个实习生把头盔摘下来给市长那样,他把头盔摘下来想递给那个骑电动车的人——他脸上的风霜,他的不够得体的穿着,甚至他那辆破旧得简直影响市容(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繁华优雅的城市)的电动车都像极了一个人,他的父亲。 当然那不是他的父亲。他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辛苦了大半辈子,供他到大学毕业就倒下了,再没有起来。
他的头盔始终拿在手里,到底也没有递出去。 他不记得实习生又说了什么,无非是一顿训斥。 “这是法律规定的!我这是执行法律!这是为了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他奇怪这个年轻人教训起人来怎么会有这么威严老成居高临下的口气,跟刚才挂着殷勤又拘谨的笑脸的年轻人简直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最终那个人一边推着电动车一边抹着眼泪走出去很远才骑上车走了。 耳畔响着实习生带着几分轻蔑口气的话:“骑的破电动车都不值2000块钱。越是这种人越不知道好歹。你说是不是?”实习生习惯性地又随口问他一句,显然也不需要他回答。 看着那个踽踽远去小成一个黑点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嘴里无由地苦涩。抬眼恰好看到一只鸟飞过,他就张口说了那句话:“人活着真他妈不如一只鸟!” 这句话说出口他就觉得内心一阵发痒。一种颤栗的触电的感觉流遍全身。他理解为一种敞亮和痛快。他毕竟把这几年内心的积怨给大声骂了出来。
到快下班的时候,他觉得那种痒简直无法忍受了。也许是天热的缘故,他想。实习生说他可以顺路送他一程,他今天开着一辆超级棒的越野车来上班。 他嘴里答应着,快速进到更衣室去,准备换下制服。 就在他脱下制服的瞬间,他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低头看,白衬衣上的纽扣一个个爆裂开,他的胸前赫然一片黑灰色的……羽毛。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他的双臂开始不由自主地扇动,整个身体也开始离开地面移动。 “这是怎么了?”他不由问出声。 等不及他找到答案,他已经从更衣室里冲出来了。在经过更衣室门口的穿衣镜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镜子上一闪而过一只黑鸟的侧影。 更衣室外那个实习生摘下墨镜张大嘴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样子滑稽极了。他张了张嘴,嗓子像被堵住似的,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然后他感到地面越来越远,建筑物越来越小,一条条大路也都变成一根细线……直到他快触摸到白云的时候,他彻底明白过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大笑——他真的变成了一只鸟!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只有那个实习生坚持认为从更衣室里扑棱棱飞出的那只鸟就是他。 “怎么可能!那是一只麻雀。”有人说。 也有恰巧看到的人说,“不!那明明是一只雄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