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探《文心雕龙》章法论/作者：姜淑敏

清风冀

一、前言
　　语言和文字是人类表情达意的两大工具，然而，相较之下，语言只适用于当时当地彼此沟通，文字却不受时间、空间限制，可以行之久远；刘勰对此有深刻说明：「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序志〉才智之士凭借过人智能，飞纵历史舞台，但人寿一定，日月倏忽，若欲扬名声于后世，必须自文学创作下工夫。中华文化的悠久绵长，古圣先贤的卓思妙想，皆由文字传达，使后代子孙得窥全貌；今日表现个人理念的最佳途径，舍文章制作亦难为功，文章之重要性，由此可见。
　　文章应包含哪些项目，才能真正表现作者的意念呢？不外乎「内容」与「形式」二部份。判断一篇文章良窳，先看它有没有真实而完美的「内容」， 进一步观察配合这「内容」的「形式」是否恰当？南朝刘勰著作的《文心雕龙》，对于文章创作提供许多统理前贤、开发新论的路径，其中下篇之后更分门别类，探讨书写时相关议题，包括内容、结构、修辞等，条分缕析，具体而精辟。在文章结构形式上，〈附会〉、〈章句〉、〈练字〉等篇规划出一缜密体系，影响后世之章法教学。本文即尝试从《文心雕龙》提出的章法论，比较今日的章法教学，希望找到联结点，并寻找未来章法教学可行之道。
二、章法之定义
　　下笔行文，首要为审明题旨，加以谋篇布局，接着进行谋字、分句、裁章之锻炼，点、线、面、体一气呵成，文章方能如联珠缀玉，光彩夺目；又如高楼华屋，基稳体厚。
《文心雕龙》对于章法的定义如下：
　　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
　　这段话点明了人们藉由文字往来的途径：从最小的单位 ─ 字，串连为句、为章、为篇， 环环相扣，间不容发；由字而篇，除了辨析其先后次第外，更反复讨论彼此关系的绵密性：「篇」欲佳秀，有赖「章」之完美；「章」欲明丽，又需「句」之清爽；「句」欲秀雅， 必推「字」之精确；依此次第，方能展现动静无瑕的的巨构。而「章」「句」居乎其中， 适为「本」，适为「一」， 这二个小单位若能剪裁合宜，切重要点，则如水之源、木之本，可以发挥「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的功效了。由此看来，「章法」之定义似乎不局限于「章」「句」二方面。
　　刘勰于〈章句〉篇又接着提示「章句」的作用：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
　　篇章之长短，须视文章性质而加以剪裁；章句之增删，声气之运用，又需配合篇幅大小再加会通，因此没有一定的准则可循。只是一个句子控制好几个字，得适当结合方能产生效用；一个段落统理完整思想，必须充分表达，才能形成整体。所以章句在善尽本身功效之余，又担负着配合全篇结构的重任：「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麟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章句〉章句在全篇中的地位，如抽丝剥茧，一方面要作文章之开端，一方面又要为全文之终结。从头到尾，结构紧凑，有如鳞片之密接无缝。而文章开头要先预伏线索，暗示中段文意。结尾又必须响应前文，呼应要旨。凡此种种，皆标示出章句不能脱离全篇之结构。
　　总的说来，「章法」狭义指的是「章」「句」法；广义却包含：字、句、章、篇。在此，我们藉由大范围的章法定义，来探讨其实际内容。《文心雕龙》中别立〈附会〉说明「篇」之架构；〈章句〉标举「章」「句」之重要；〈练字〉直书「字」之要义；各篇自有主体，却又交错绾合，互见发明；以下即针对此三部份加以探究。
三、章法之内容
　　章法结构由篇而章、句、字，从整体至最小文字单位，必须环环相接，每一点均表现突出，才能形成一内在充实的有机体，传达出文字最大功效。这一富生命的章法结构， 可从几方面进行解析：
〈一〉架构绵密，前后一体：刘勰认为谋篇大要在于整体扎实，前后应照，首尾一体。故言：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所谓「附辞会义」，即是总理全篇的文辞义理，统筹开端与结尾，确定文字的增加删减，配合前后段落的衔接，并且综合全篇的形式和内容，即便文辞思想繁多，也能脉络一致， 切合主题。这种谋篇大的法则，最重要的原则，仍在首尾一贯：「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附会〉强调附会的方法，务必总合文章的中心思想，激发文思，如同千万条道路可供驱驰，却又汇归同一终点；思虑虽有千百，却能乱中寻序，齐一旨要。如此一来，自始至末，皆可圆合照应，形式和内容完整密合。亦即破题则预下伏笔，临了又回照全文，揽观大局，文辞绮丽交错，思想紧密连结，达到〈章句〉篇所言：「外文绮交，内义脉注，附萼相衔，首尾一体。」。因此文章的篇法结构，大体而言，要能广博扎实。其入门心法则由「首尾一体」着手，力求架构稳固，篇法确定后，以下章、句、字，自能开展健全，形成牢固的体系。
〈二〉章章相续，句式切要：篇法「首尾一体」的要求，也适用于章法，尤其段落和段落之间，更需做到彼此呼应连贯，不至于突兀。所以〈章句〉篇多处触及此命题，并强调：「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说明了段落除了要求首尾一气呵成，互相对应外，更建议所有文体的写作，得考虑从字至篇的次第，〈附会〉篇对此提出失轨缺失：「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安章造句时，若失去宗旨，辞气语味必定混乱，义理脉络难以流畅，那么文章会产生偏枯之病。因此安章谋篇要达到的理想目标为：「宜绌寸可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篇章应遗小取大，舍短就长，拋弃偏颇的技巧，表现整体美的绩效，追求完整无暇的篇章。至于句法，要因应时代而有不同风格：「章句无常，而字数有条，四字密而不促，文字裕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章句〉断章离句，随著作家情性而有不同，并无常法，但联结句式却有一定。刘勰提出「四字」「六字」为一句的准则，其中或可杂用三字句、五字句以为权宜。由此可发现，灵活运用句式，配合「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的原则，使用当时通行句法，即能施展大用。
〈三〉虚实互助，下字精当：汉语语法分实字与虚字，前者表现意象概念，后者衬托语气，二者相辅相成，才能曲尽文章妙义。清人唐彪在《读书作文谱》有言：「文章非实，不足以阐发义理。非虚，不足以摇曳神情。故虚实常宜相济也。」强调实、虚字相助，可突显文章本义。他又说：「文章句调不佳，总由于平仄未协，与虚字用之未当也。」进一步揭橥虚字之重要性。刘勰在〈章句〉篇亦说明虚字妙用无穷：「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虚字平素在论叙事理时，似乎闲置不用，一旦呼应语气变化，往往切合需要。如果能灵活运用这些语助词，就能贯串、弥缝文辞，使数句之外的感情，因为虚字的协助，得到画龙点睛的功效。据此，可知虚字在文章中的地位不容忽视，而实字下得精当，则能搭配主旨，标明重点。故刘勰在〈练字〉篇提出用字之重要性： 「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人们内在情思藉由言语表达，语言也借助字形展现，诵读的目的，是为了高低抑扬的音节，而写作的方式，则是形诸字里行间，抒发作者胸臆，因此下笔用字，必须审慎。《文心雕龙》更举出具体的用字法：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 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练字〉用字定篇要注意四点：一. 避免使用生僻冷字。二. 少用偏旁相同的字。三. 同样的字不宜一再出现。四. 字之笔划或繁或寡，彼此要配合得当。字法之配当外，亦须注意到声韵的使用。〈神思〉篇论及「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曾涵盖「寻声律而定墨」的声调部份，在〈声律〉篇中，专门讨论格律应用于文学创作上的现象，其中以「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为彦和的理想。所谓「和」即是一句之内，各字平仄顺洽；「韵」指的是，每句之末所押韵脚，同属一韵目，使其节奏和谐；〈章句〉篇更认为要节制文章的辞采气势，有时必须变换音节。刘勰依此又提出一套基本原理：「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章句〉文章若是四句两韵就一换，诵读起来过于急促；如果一韵到底，则发音部相同，容易疲累；所以一位文思巧妙的作者，虽才情洋溢、思绪畅发，如果在「两韵辄易」和「百句不迁」之间取得折衷，那么文章定能高低有节，不致产生差误。声韵之调和，仍归属于字法，故在探讨实字、虚字的使用法则后，亦应把握调声协韵的基本原理，如此字法之用，方臻完美。以上从篇法、章法、句法，分析《文心雕龙》章法论所包括的内容，由字而句而章而篇，彼此衔接紧密，缺一不可。从章法论而观今日章法教学之内容，可以发现二者之联结性，以下即就国文教学上的章法走向深入探讨。
四、章法教学之走向
　　清人方苞曾为桐城派古文提出「义法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又书货殖传后〉他认为文章欲佳妙，需自「言有物」及「言有序」两方面着手，前者就是「内容」，后者属于「形式」；相较于昔日行文标准，今日的章法教学应扩充为四大项：
（一）言之有体：《文心雕龙 . 序志》有言：「若乃论文序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 刘勰将传统文学依性质差异，分为二十类，包括诗、乐府、颂赞、祝盟…等等。叙述的方式，则按照不同体裁，先探「起源和变迁」，次明「名称和涵义」，再选「代表作家和作品」，末叙「创作原则」。每一种体裁，有不一样的写作范例，目前文章大致分成「记叙文」「抒情文」「论说文」「应用文」四大类，针对各类文体，应有互异的规格及用语，故审明题旨，需以辨析体裁为重点。
〈二〉言之有序：所谓「序」，乃是作文结构之法，亦是前文提及「章法」的篇、章、句、字之完整体系。目前坊间的作文模板，多自「文章布局」─ 顺叙式、倒叙式、夹叙式、补叙式、三段说明式〈正反合〉、起承转合式…或是「文章结构」─ 一起一伏、统一原则、匀称原则、联贯原则…着眼，凡此皆流于文字表面的变化，忽略了篇章结构的宏阔性及一致性。因此，要使文章言之有序，必须从根本的组织结构─也就是自字、句、章、篇发挥贯通，才能见实效。
〈三〉言之有物：此处指称「物」，等同于「内容」，是作者表现情思，说事论理的主要部份，而文章内容更凌驾体裁、结构之上，因此文章优劣，往往可由内容丰赡与否略知一二。《文心雕龙 .情采》有言：「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以行文比拟织布，情性有如文章的经线，辞采如同情理的纬线，织布时经线安放妥切后，纬线才能穿成；故作者先确定文章的中心思想，可使文辞畅达，这是文学创作的根本源流。所以任何文章的思想内容，影响全文之大，可见一斑。刘勰对于控引情理的通则，有详尽的讨论，分见于〈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诸篇，我们吸收他的精妙原理外，再审明全文中心思路，循序发展，必能丰富文章内在。
〈四〉言之有文：「文」是「文采」，文章要表现美丽的文采，需自字句锻炼及修辞两方面着手。彦和在〈序志〉篇言：「剖情析采，笼圈条贯」，表明分析文章的情理和辞采，以条贯方式整理说明。《文心雕龙》卷七至卷九属于修辞论，如：论「情」「采」所配合的〈情采〉、剪裁文字的〈镕裁〉、言声调和谐的〈声律〉、运用材料的〈事颣〉、讲夸张用法的〈夸饰〉，说明「联想法」「象征法」的〈比兴〉…充分为后世学者开启一条析采新路。今日文家据此发展出一套更加细密完整的修辞方法 ─ 消极与积极的修辞技法，前者要求安排妥贴，次序通畅；后者则修定出修辞格，包括：排比法、设问法、夸饰法、譬喻法、拟人法、、、等或详或略的修辞方法，皆求文采更能变化、美妙。
　　以上所述乃是今日章法教学可依循的走向，从文体的选择确定，依文章结构而立定纲领，则能掌握重点，抒发思想，务求情理之充分表达，最末再修饰文辞，运用形式技巧， 合「内容」「形式」之美，使文章光彩华秀；《文心雕龙》的创作法则，可以提供我们在这四方面的理论背景，只要详加揣摩，必能挖掘其中宝藏。
五、结语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质」是「内容」，「文」是「形式」，君子要做到内外兼美，表里一致，才能称为彬彬君子；我们常说：「文如其人」，章法有助于文章写作，在人际交通往来密切的现代社会，怎能不重视呢？
　　《文心雕龙》的章法论周备有体，至今文坛仍承其余荫，我们谈章法教学，必须将刘勰的创作理论和今日章法写作之间，连结成一条紧密相贯的纵横线，自可收无限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