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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
赵思运
〔摘要〕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是现代诗歌的根本立场。现代诗歌以沉思为基本状态,以边缘本位为先锋品格。其边缘切入的运作过程在两个向度上展开:一方面是个人话语,呈示个体生命独特的情感史;另一方面,又是人类的共同话语,为人类提供一些原型,从而指向人类生命的深层意识。
〔关键词〕现代诗歌;生命观照;沉思;边缘本位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诗坛似乎更沉寂了。其实。沉寂并不一定是坏事,这种状况可以令我们深思。当口语诗派与知识分子诗派那针锋不相对的斗争沉寂下来时,我们不由得再次想起海子对现代诗坛沉痛的诘问:“我们活到今日总有一定的缘故/我们在碾碎我们的车轮上镌刻了多少易朽的诗?”〔1〕是的,在商潮滚滚的今日,诗人何为?现代诗的品性究竟是什么?
当我们深入一座又一座艺术形式的迷宫时才会突然发现,我们对表达形式苦心经营和不懈追求的原动力原来是对人类自身生命的追求与考问,是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这是现代诗学坚执的根本立场。
一、状态:沉思的生命
早在古希腊时期的苏格拉底就留下了箴言:“认识你自己!”对人类自身的认识贯穿了整个艺术史。一部诗歌史,便是人类的精神历程,是对人类生命的贬损与褒扬的智性观照。人的生命与价值被长期忽略后文艺复兴时期喊出了人乃“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口号,人的主体地位得到了确立。在这种背景下产生了一大批“迷狂型”诗人,以狂暴的激情、恢宏的气魄鼓吹个性解放,在自我的抒发中扩张自我,使自我无限膨胀。当时间的车轮滚到了二十世纪,逼目的现代艺术之光闪耀在物化的天空时,现代诗人们发现,喧哗与骚动的社会已不再需要狂热,而更需要冷静的审视,从迷狂时代转入沉思时代之后,只有沉入生命的最底层才能更深刻地体悟出生存的向度与本质。诗人们越来越发现,迷狂中营构的艺术境界只不过是妄自尊大、自欺欺人的圈套,迷狂只能使人在自我的极度扩张中陷入“自恋”状态而导致最终无法走向更宏阔高远的超我境界。现代诗学认为,走出迷狂,在虚静中摆脱一切物欲,对现存状况进行冷静的逼视,才能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揭示人类的本质。“诗,是人类生存状态最精确的写照,其中最朴素地蕴含了神的谕示和不可逆转的生命趋向。”〔2〕现代诗对人类生命的观照是冷静的沉思而不是激情的膨胀。艾略特说过:“诗歌是生命意识的最高点。”生命观照是现代诗最根本的立场。她那生命力与创造力之凌厉是任何传统诗所不可比拟的,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商潮滚滚、铜臭滚滚的社会,灵魂的缺席、生命的匮乏将成为中国诗歌、中国文化乃至中国文明最根本的缺失。一首真正的诗应该是铁质的而不是苍白无力的,它象一块孤独而沉默的石头,当我们触摸它时,它会以饱满有力的棱角残酷地割破你的皮肤,锲进你的肉体,硌痛你的灵魂,让你感觉到生命意志的力量,让你感到在这异化的现实中只有面对真正的诗篇才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真实。“一滴水/滴痛我们的一生/滴穿我们/而我们就是不能战胜它。”(岩鹰《一滴水滴穿我们的一生》)读到这样的诗句时,你是否感到了沉沦于岁月之狱的生命的痛楚?一滴水象一把利器刺入你的生命深处,由于光荣与辱没、抗争与失败的痛苦的绝对性而褪尽了传统诗篇的浪漫色彩。“一粒麦子停在我们的手掌/我们不能/翻转手臂/……它告诉我们: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海子《一颗麦子停在我们的手掌》)一粒麦子微不足道,但由于海子沉静的生命烛照而成为人类生命与历史的载体,也由于人类生命立场的确立,这粒麦子才得以抵达人类不可言及的生命深处。
诗是人类生命的家园,也是人类生存的墓地,面对一首真正的诗,人类生命的全部内容会让你感到多么博大而沉重!诗神光芒的灼烤是何等的逼目而疼痛!当大批大批华丽苍白的形式构筑围困你的阅读视野时,你不彻骨地为当下诗坛产生一种难言的悲哀吗?
二、 品格:边缘本位的先锋姿势
优秀的诗人在本质意义上是先锋性的。现代派,意指现代的、新的,又称先锋主义。现代诗自产生之日起,就以先锋品格确立了它的前卫姿态。通往人类终极目标的道路由现代诗开拓并引领,在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前方的视野里,唯一出现的是现代诗人的背影,真正的诗人总是保持恒久的先锋姿势,在人格上确立一种自觉的边缘意识。诗是生命向力的感性显现,诗人只有深入生存状态的边缘,时间、空间、生命的边缘,才能在更宏阔的背景上把握生命的本质与向度。
边缘意识,具体而言,既指诗人从中心意识形态走向边缘(不是逃避中心意识形态,而是走出中心,于边缘状态返观整体生存背景);又指突破自我边缘通向人类的本质。只有前者才能保持创作主体的个体独立性,只有后者才能打破“自恋”心理而拓向人类终极目标。诗人便是在自我与中心意识形态二者边缘的切点上将主体与客体、个体与群体、自我与人类焊接起来,从而表现出对人类终极关怀的企图。
三、运作:边缘切入的两个向度
以边缘为本位切入的诗歌运作,是在两个向度上同时展开的:既是创作个体彻骨的生命感受,是个体生命独特的情感史;又是表现人类追问、期待、理想的精神幻像与形而上的境界,揭示人类精神历程,从而指向人类的终极目标。“一个优秀的诗人,必须拒绝媚俗的写作”〔3〕,岩鹰的这一诗观代表了现代诗人的共同品格。诗人向人类终极目标的挺进总是从最具个体感受的生命形态出发的,他不脱离中心意识形态但又不为之所囿,他总是自觉地站在中心意识形态的边缘,以独特的个性体悟生命的真实状态,这是一首诗的起点,也是读者情感认同的前提。离开了刻骨铭心的生命感受,创作个体灵魂的缺席必将导致对他人机械的模写或浮泛空洞的抒情,无论他建构的形式大厦多么完美,都无助于使之成为令人感动的诗篇。现代诗最大的贡献就在于粉碎了代圣人立言的集体话语权力,自觉地行使了个人话语权力,重新确认了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中国从传统到现代社会的转型中,现代诗人自觉地站在边缘位置反思社会、文化、人类与宇宙,传达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
“让我说出我眼中的灰烬/从火焰的中心脱离出来/又和火焰如此靠近/就像我的
倾诉/正变的苍白、迟缓/灰烬已慢慢暗下去/但灰烬并不熄灭/西风吹动,我看到/它
的火焰退回体内/灰烬不被吹走/在原地打转、固守/一闪一闪,明亮的灰烬/在夜色
下坚持着/像一场继续的抵抗。”(岩鹰《灰烬》)
在这首诗中,由于浸沉了诗人全部敏锐的生命体验,“灰烬”、“火焰”、“夜色”等语词已不单纯是客观的物象、大众化的意象,而是因诗人独具个性的生命意识的烛照构成的诗人生命意志的对应物,揭示出个体生命内部的苦痛与悲哀,坚守与抗争,语词由狭窄的能指语义空间展宽到广阔的所指的语义空间,诗人在传达个体生命的体验的同时,也让我们充分领略了个人话语的魅力。
然而人的生命体验并不是封闭静止的纯粹个体的体验,而是一个动态的张力场。人有两种基本欲求,即形而下的欲求与形而上的欲求,两种力量的拼搏形成了人的痛苦。而艺术正是这种生命苦闷的象征与升华,诗人藉诗的时空来表现人类为摆脱形而下的挣扎而向形而上的神性境界提升的所有企图与努力。个体生命感受的涌现与揭示只是迈向人类生存终极目标的起点而不是终点。个人话语重合着人类普遍存在的意识,由个体经验进入类族超验的形而上的把握,关注人类与宇宙带根本性问题,才是生命的本质体验。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说:“诗并不是放纵情绪,而是避却情绪;诗并不是表达个性,而是避却个性”,“这样对于一些比较更有价值的东西,诗人便须随时随地准备不断地抛弃自己。一个艺术家的进展便是一种不断的自我牺牲,不断的消灭个性。”一个人走出狭隘的自我之域才能通过个体来实现人类的大孤独、大渴望、大追求,才能在自我的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进行深沉体验的基础上使意象指向人类的深层意识。诗人个体生命的抒发只为人类生命本质的呈现提供了实在性、具体性,一个优秀诗人必须在个体抒发中最大限度地实现对人类生命意识的大敞亮、大庆典,最终从个体走向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诗人海子成为一个巨大的“精神神话”已是公认事实。其实,一种东西被称为“神话”主要是由于它为人类提供了一些原型,这些原型成为不同地点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所认同的共同话语,他的个人话语与人类共同话语有一种同构性。海子在它的诗篇中揭示了天空与大地、天堂与地狱、黑暗与光明等人类生存的基本母题,使同时存在着的彼此对立的两极各自沿自己的方向无限延展,将人类生命的矛盾加以强化。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我还爱着。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那第
一句话是/一切都源于爱情/一见这美好的诗句/我的潮湿的火焰涌出了我的眼眶/诗
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双眼/我走进比爱情更黑暗的地方/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那最黑
的地方/我所经历和我所看到的/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我怎样忍
受着烈火/也忍受着人类灰烬。”(海子《太阳:司仪》)
这首诗既是海子刻骨铭心的个体生命的体验,更是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这是海子站在人类尽头凄厉的叫喊,他透彻的喊声象一束圣火洞穿了黑夜,将众多长眠的死者和睡去的活者一齐唤醒,“海子逼近死亡的身影使当今卓越的诗人一瞬间全部失去了智慧 ”,〔4〕他真正走到了人类的边缘,这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后对于生存的绝对本质即形而上永恒追求的绝望与痛苦的质问。人类的生存是一种相对时空中动态的历史存在方式,在动态而相对的生存状态中寻找人类终极的绝对的形而上本质,无疑是虚幻的乌托邦的追寻,他那绝对的“爱”和绝对的“尽头”使人的生存趋向犹如西绪弗斯神话是一种悲壮的结局,因此海子禁不住对自己和人类身后漫长的羁旅发出痛苦的质问:“我们生存的理由是什么?”他在抒情个体摧肝裂胆尖锐进入经验诗境的同时,又走出了自我圈套,因为对人类终极目标的关怀而构成形而上的人类精神幻象与普遍象征,从而进入了超验的诗境。海子因找不到生存的理由自毁了,但他对人类终极目标的关怀的诗歌精神却是永恒的。“他的诗留了下来,就象他自己所期望的‘全部复活’。这复活的海子永远是一个伤口。他集中了我们这些和他一样的人全部的死亡与疼痛,全部的呜咽和悲伤,全部的混乱、内焚与危机。人们纪念他,就象记念自己的负伤和思念一个伤口的黎明。”〔5〕
诗人在个体经验与人类精神幻象两个向度上展开诗境,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分别表述,其实二者是同时展开的。个体生命体验的深化过程同时也伴随着人类精神幻象提升的超验过程,在个体形而下体验的潜沉中叠印着类族形而上超验的升华,相悖的两个向度是如此不可思议地统一在一起,构成了不可分割的同一过程。
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是现代诗学最根本的立场。现代诗歌的一次写作就是一次生命的觉悟,而每一次生命的觉悟都将诗人的生命感受推向更新的层次,逐渐逐渐向形而上的境界飞翔。
〔参考文献〕
〔1〕 西川.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772
〔2〕 季风.今日的神谕〔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44
〔3〕 岩鹰.岩鹰诗歌手记〔J〕.诗歌报月刊,1994,(8):34
〔4〕 程光炜.朦胧诗实验艺术论〔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104
〔5〕 崔卫平.海子神话〔J〕.文艺争鸣,1994,(6)
(注:与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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