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岸大吕 于 2023-11-15 16:31 编辑
仲春探亲本是十分惬意的事。 那天春光明媚,我携妻带女去看望八十高龄的大舅。一路上桃红李白,油菜花泛着金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头上。微微春风吹拂,阵阵清香让人迷醉。 大舅家位于两县交界之处,临近赧水,东西两侧是山,后面是一条绵延数里的田垅,从下车的地方进村要走两里远的乡间土路,过去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水成塘,走起来泥泞不堪。好在今天十分干爽,尤其是铺陈在眼前的一条平整洁爽的新修水泥路,让我们惊喜不已。一家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进了院子。 大舅所在的村子地势低洼,下游不远就是电站,春夏季节容易涨水。有钱的人家陆陆续续搬出了老屋场,他们沿着公路,在东山脚建成了一个半是洋楼半是红砖瓦房的新院子。而那曾经颇为整齐的老院子被拆得七零八落,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冷冷清清。大舅所在的青砖老屋很静,一对白发苍苍的邻居夫妇正在堂屋里剥着花生。 “老了,老了”,但面容仍然十分熟悉。这时,我一直高昂的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轻轻地走上前去,喊了声“舅舅”“舅娘”。 两老犹疑了好久,才想起我是谁。他们一边大声叫人去喊在槽门口晒太阳的舅舅,一边与我们拉扯着家常,说舅舅常常念叨着我们,说“妹妹死了,外甥也忙,长年不来了……”,说着说着就哭。还说表弟表妹去年都没有回家过年。大舅老了,身体不好,晚上睡在床上一身冰凉。前年冬天冰冻个把月,村里死了好几个老人。幸亏表侄女在家照顾,她人不大,心眼倒活,每晚都在大舅四周塞满了热水瓶子,还用双手抱着大舅的双脚睡觉,不然大舅只怕熬不过那个冬天。大舅现在人老了,反映也迟钝了,有一天在火桶上烤火,棉裤烧了一个大洞都没有发觉。我一阵阵鼻子发酸,那个我唤着舅娘的邻居老太也红了眼圈,不时用粗糙的手背揩起了眼睛。 大舅不一会儿来了,我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哭声。佝偻的腰背,稀疏的白发,坐凳需要专用的马扎,到哪里都要找太阳晒……我心底顿时感到一股凉意。女儿噤声不语,老婆好不容易才强忍住眼泪。 大舅今年八十二岁,与母亲共天共地。同母异父的小舅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人世,母亲也在四年前走了,他们三姊妹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大舅。我们家离得远,小时候拜年基本上是吃完早饭出发,要走七八个小时的田间小路,黄昏时才能到家。到舅舅家拜年要么不去,要去就得住上四晚,不然大舅舅母不得让我们回家,碰到天气不好,还要住上六晚甚至八晚,其中只偶尔到小舅家吃一两餐饭。村后的山坳里建了一家大型兵工厂,我们每次拜年都要到那里看几场电影,给我们单调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大舅生有一儿一女,家里房屋很窄,一弄两间青砖老屋,其中一间厨房兼餐厅,一间用作卧室,我们去了得和表弟住到楼上。后来子女大了,不得不在前面的走廊上用青砖封砌了一间小屋,用作表妹的“闺房”。大舅忠厚勤快,种了田,养了牛,喂了猪,还有兔子、鸡、鸭、鹅等家禽家畜,常常忙了田里忙土里,做了农活做家务,一天到晚没停没歇。舅母很能干,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每年都打了糍粑,烘了腊菜,酿了甜酒。客人来了要摆八个小碟,其中有白酥、麻糖、猫耳朵等商店里购来的糖果,也有自制的腊豆腐、腊肠子和煮熟的猪血丸子。大舅家的腊板鸭、干兔子是我们难得的美味,印花糍粑既好看又十分地绵糯可口。我们白天在院子里玩耍,晚上边跟大舅拉家常,边看舅母在旁边纳鞋底、织毛衣,有时也做做游戏,或者听大舅讲一两个故事,并因此知道了大舅入了党,还曾错失了一次在兵工厂做临时工转正的机会,也了解到母亲少小离家,受尽磨难的许多经历。大舅家很穷,但每次都要想方设法让我们吃饱吃好,夜深时还要吃一碗甜酒或者一两个烤糍粑宵夜。 后来诸事繁忙,我到大舅家拜年的次数越来越少,平时更没有时间走动。碰到表弟表妹结婚、大舅上六十七十等人生大事,都是母亲前去祝贺。老弟新婚那年,我正读大学,过年时陪同他们到大舅家去拜新年。感觉大舅家没有多少变化,房子还是那么阴暗,家里的日子仍然紧巴巴的。虽然表妹已经南下打工挣钱,但舅母已经中风,一下子老了许多,曾经苗条秀气的身材已经干枯,衣服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她靠撑着板凳走路,讲话更加轻言细语,但每天还坚持着做些煮饭炒菜等简单家务。 不久又听说表弟两口子因一点小事吵架,表弟媳妇一时冲动喝了农药,娘家人到大舅家打命案,搞得鸡犬不宁。大舅背了一屁股债,还负担起了才八个月大的孙女的养育责任。 小舅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药罐子不离身的小舅母病情刚好,长年在外做木工的小舅就得了神经,有人说他在苗寨做功夫时被人放了蛊,也有人讲他在大树下躲雨遭了雷击,一个人变得神魂颠倒,三天两日背着一撂资料到县里、市里、省里告状,说有人背后整他,直到几年后病死在床上。舅母也没几年死了,那时我在外地,听说哥哥和老弟连夜租车前去奔丧,让大舅感激不已。 2003年我陪母亲去看了一次大舅,大舅也是一见面就哭,说好想到我老家走走,又不知母亲是在老家还是跟我去了外地。我和母亲都很难过,有心请大舅跟我到城里住一段时间,他却以孙女年幼脱不开身为由而不肯答应。 2005年母亲去世,大舅悲恸欲绝,他欲止不住的嘤嘤哭声让我痛彻肺腑。此后三年多没有见到大舅,现在好不容易去看他一次,却想不到是这等景象。大舅完全老了,表妹婚姻不如意,年将四十的表弟还是那么不懂事,丧妻后没有再娶,听说与一个外地女子同居,每天以打牌赌博为乐,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钱回家。家里连一栋象样的房子都没有,老父常年靠妹妹接济,年轻人何以能活得如此潇洒?这真让我想不明白。 我生长在农村,亲友们也大多在农村生活,可有时怕回老家。这并不是我怕穷怕脏,也不是怕有人借钱或者找我办事。我受不了时下农村的那份寂寞和空荡。现在只要你走进农村,几乎清一色见到的都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到外面发财去了。象表弟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有些年轻人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或做生意挣钱,把二老甚至是孤老留在家里,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有些老人六七十岁了还要下地干活,由于子女出门在外,他们又不得不担负起保姆的重任,带了孙子带外孙,服侍了茶饭管穿戴,围着孩子转来转去,从早到晚没有消停。虽说现在农村里洋房子多了,佩戴手机的多了,过年回家的小车多了,平时的村庄却少了许多生气,更看不到我们小时候在河里打水仗,在晒谷场上踩高跷、打陀螺,院子里人来人往,大人小孩经常大呼小叫的那份热闹。人生易老,最怕是晚景凄凉。此时聚在大舅家看热闹的几个白发老人,就让我生出许多感慨。 我们下午两点多钟到家,呆了两个小时又要走了,嘱咐大舅保重身体,我们有时间会再去看他。大舅又一阵哄堂大哭,说下一次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在场的几个老人都劝大舅不要伤心,大舅强忍着,讲他是见到了我们高兴而哭。望着大舅依依难舍的样子,我再一次哽咽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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