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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渡河叙事(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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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5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渡河叙事

泅渡

向下是城,向上是山。
两种截然不同的描述是:高山的积雪有向远的宿命,每一步都低于鹰的羽翅。路过牦牛、羊群、骏马和帐篷的步履里,每一株水草,都经由洗礼而变得虔诚。
而峡谷不会追问源头。一轮暖阳升起,一块石头就被搁置在渡河深处,摇晃或岿然不动,平坦的运命不为峰顶所见。
我持锄犁,以水为脐,额上的万里牧场没有我的牛羊,脚下的璀璨霓虹驮不起鸟鸣。我顺流而下,比涛声更静寂的,是每一次泅渡,都在远离耕种的时节。

水流可以洞穿每一座山峰,我在最低的那座山峰下,看不穿光芒浑浊的心事。
没有向往低处的雄鹰。我看见积雪生长信仰,催赶着芸芸众生把马蹄声抛进渡河最深的地方,说——
流淌,流淌!

声音深处

风声、雪声、鸟鸣声、狗吠声、鸡啼声、牛羊咀嚼青草的声音、锄犁拔开种子的声音、父亲背着太阳过山的声音,母亲在荒野生育家谱的声音……被不熄的炉火烧得滚烫。
我挂在老屋屋檐下的声音,在晨曦初现的时候,就已经薄薄一片了。

在一九九六年盛夏木芙蓉花盛开的声音里,喉头的山歌喑哑无声。
“一个鸡蛋嘛啦啦,两个黄哟嘛啦啦,一个孩子嘛啦啦舍,两个娘哟嘛啦啦……”唱词悲伤而沉寂,被一只大雁叼向异乡。

在荒凉的尽头,我听见高耸入云的大楼春风浩荡的声音。
电车声、叫卖声、人群中陌生的喧闹声、裙袂下羞涩的声音……
渡河汤汤,大雁找到不归的理由。

爱之初

山野空寂,我顺从一截独木梯的少年,被嘎西锯齿状的镰刀,把懵懂的梦境依次收割。
她的嗓音好听,像群鸟用一涧溪流缠绕白云的处子之身,在虚幻处,归拢一个隐秘的幽处。
一棵歪脖子松树在她腹部伸出枝条,用落叶在我途经初春的衣装上,打满补丁。
一枚松针别在她的喉头。我喊出她的名字,她听不见。
阿吉曲登的桑烟里,父亲指着一棵笔挺的松树说——
瞧,多么悲伤的嘎西啊,她一生都住在那里了!

我看不见那棵松树。只记得——
嘎西的歌声钻进我少年的独木梯里,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只记得,也是从那时起,我衣装上的补丁便悄悄地钻进了我的身体,也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牧场与城

在高山放牧与在城市放牧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块丰饶的草甸上,都生长着活着的理由。
而父亲和母亲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把马鞭抵过胸口,就把先祖的历史种在了半山腰。
山顶的牧歌被群星照亮,山脚的麦苗被火塘照亮。而他们掌心的纹路里,是黄昏里苏醒的日光,卷拢稀薄的睡意。

我的肉身、灵魂和梦,在空旷处架起三脚灶,被渡河的涛声照亮。

牧场在左,在白昼做梦,城市在右,在夜晚醒来。老屋与庄稼地面朝烟火,把粮食和蔬菜的生平悉数熏染成黑夜的模样。
我熬煮一日三餐的命,暖意融融,又略含忧伤。

这一切,既像是狩猎的先祖第一次在雪花上生起大火,又像是——
城市的瓦砾间,一个穿着短裙的妙龄少女,正悄悄偷走我在高山上所做的全部的梦。

另一种爱

晚夏初遇。我看见牧歌铺在大片大片的草原上,河流劈开远古的牧道,炊烟从牧草尖升起。
我看见一匹枣红马穿越时空,手持芒杖的耄耋老者,在它飞扬的鬃毛里,听风歌吟。
我看见英雄格萨尔,把色彩、文字、声音和符号统统放进清茶和糌粑里,调制出一段又一段崭新的史诗。

我看见猴与岩妖,想象右衽曳地的袍袖里,有它们交欢的战场。
我看见三十个字母,想象在凌寒处隐蔽又陌生的爱情。
我看见挤奶的卓玛和手持风刀的扎西,在风雪中顶礼信仰,穿越高山的前世今生。

来世低于唇齿。我看见我在高处击节而歌的样子。
于是我爱了。我看见渡河回流,运命汩汩向上流淌。

说唱艺人涉水而过,我看见他年轻时的模样——
像我,又不是我。

嬗变

想在四月去城市,我就去了。
女人、红酒、高脚杯,黄昏撕裂一尺,醉意就浓上三分。
我说我是从渡河来的,泛黄的羊皮纸上,记录着我不曾来到的生平。
我并不认为雪和雪是同一种事物。也同样不认可,山是站在城上的。
有些人,一踏入深山,就有了光芒,可有些光,一钻进城市,就再也出不来了。

北京、上海、香港、澳门、广州、深圳、厦门、武汉、重庆、成都……
那么多的城市,我数不过来,但可以指给你看——
每一座城市里,爱情都斜倚在太阳的背部,俯瞰喝醉了的人,也俯瞰清醒着的人。
我走往哪一座城市不重要。重要的是——
这是在四月,我想去城市,我便去了。

我把女人视为爱情,爱情就来了。
爱情到来的时候,天空就下起了大雪。
这雪,不是雪。

印象

渡河日渐干涸。我的灵魂是颤栗的。
夜晚十时成都的大街上,向远之门刚刚关闭。
裹挟风雷的渡河之水,在不远处停止了前行的步伐——
它变得平静。在最后能看见泥土的地方,照见隐约湛蓝的天空。

虚妄的,高级的,卓玛或扎西永生不见的霓虹,被我狭长的影子,带往开满木芙蓉的花园。
父亲的弯刀下,雄鹰正在老去。母亲的乳房上,爬满了饥饿的青荇。
大声说话吧!我说——
此时没有星子,也没有蝉鸣。路过荒野的人,不会在此刻回家。
他还需要路过一片树林,路过一座水磨房,路过一处先祖的坟冢,路过几块庄稼地,路过一条被惊醒的看门狗和一群睡着了的牦牛。
他还需要从腰间掏出一把陈旧的钥匙,他还需要路过一根女人不愿谈论的门闩。

他们终究会先于我入睡。
——而我的灵魂颤栗之门,正在花园深处“吱呀”作响。

悖论

桥在渡河之上,渡河就是桥。
桥头的牦牛撬起群峰,桥尾的城市里听不见邦扎草生长的消息。
所有的一切都是具体的:风越吹越柔和。板结的草地,古老的唱腔和生于梦境的史诗,问答于缀满法器的图腾。所有新鲜的事物拾级而上,渐渐露出孤独的形貌。

没有一块高山滚烫的巨石可以煎烤牛排,也没有一座高楼可以看见飞雪的真身。
生在高处的牦牛与活在低处的佳肴,在渡河的桥上,恩爱的生活着。

我是过桥人,眼里的事物不多,心底的事件不少。
最真实的感受是:回返的路径太少,夕阳下的思量不多。喝一杯入城的酒,肩上扛着的星光,就又轻薄了几分。

咖啡与酥油茶

无关色泽、滋味和意味。一头扎进水里,要么生育龙,要么就是龙。
也无关环境和成长,水底有天,天上有水。

我头顶一对龙角抵达城市,宽阔而神秘的啸声从肩头一直滑向足下。
我筋骨里有隐约的风雷声,我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它们就是安静的。

城里没有神山圣水,蓝天和祥云都有奢华的叙事。
我寄魂于咖啡,说那是艺术的头颅依偎在女人的胸脯上。
一滴乳汁打湿我的龙鳞,这哺育的征兆让谎言不攻自破。

女人,这天然具足艺术感的性别,我的灵魂无法描述她深邃的意义。她是海洋,是星空,是兽群奔突的丛林,是火,是种子,是我虚度时光的全部理由。

我啜饮的咖啡里,没有高山的词章。
我去藏餐厅,要了一壶滚烫的酥油茶。趁着凛冬深寒,趁着我爱过的卓玛还捧着一只银碗在拴牛桩旁的路口为我舀取月光。我一饮而尽。
舌尖却涌起咖啡的味道,像一个赤裸双足的女人落在我的龙脊上,与没有尘土的风窃窃私语,谈情说爱。

肖像与背景

记忆里,我生在半山腰。山是理想的山,地是理想的地。
太阳很近,我的脸很黑。我的掌心有粗粝的茧,额上总流淌着渡河之水。
我的指尖有麦穗、矿产和野果。我的背上有母亲和孩子。
父亲不爱说话,铁锤在腰间,石头在膝上。

记忆里,我活在高山上。我看得很远,但很远的地方从未看清楚过。近处的事物比我的脸更黑,像肥沃的黑土地。
这黑,被日光照耀得金光闪闪。金色的头绳,金色的胸膛,金色的等身长头,金色的梦……

但渡河水一直流啊!在最后一个浪涛之下,我看见:
万物精致,衣冠得体,每一次苏醒都无比考究。我也看见:
我比任何时候都白,白得像云,那么远,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的轻盈和自在。

我在这黑这白中完成交互,又在这黑这白中生成崭新的肉身。
以至于,父亲和母亲站在渡河口,只互相说着我出生时的模样。

粉嫩、赤裸、哇哇大哭——
我穿上衣服的样子,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发表于 2024-4-15 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说什么好呢,总之几个帖子都一字一句看完了,并且,此刻,仍有回音在身体里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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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4-16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坑 发表于 2024-4-15 21:18
说什么好呢,总之几个帖子都一字一句看完了,并且,此刻,仍有回音在身体里荡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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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9 11:43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采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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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4-19 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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