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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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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3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庄晓明 于 2024-7-3 21:04 编辑


回顾过去的时间,颇有意思,或颇有某种意味。上过的小学,中学,皆因当地教育的重新布局,梦幻一般消失了;北方的一所学院混迹了三年,后来这所学院又改换了名称,亦改换了性质;曾寄身的油田某单位,闹闹嚷嚷的改制后,如今已颓败得一塌糊涂;下海做一小公司谋生,跌跌爬爬了30余年,一道政策下来,关门大吉。总之,我这一生似乎除了文字,就无所归依了。人的青春期,黄金期,往往是在回顾中发现的。或许也可以说,人的某些精神类疾病,亦往往是在回顾时发觉的。百无聊赖之中,偶然翻出初入商海时的日志,竟如此精神分裂,病症赫然。且随意挑选几则,拼为“小镇往事”中的一篇,或可博朋友们一哂。

……

1993年6月1日
中午,H市最豪华的酒店宴请局座。
局座在办公室是一尊金刚,但一入酒店包厢,脱了制服,就成了一个快活佛。他乐呵呵地招引大家入座,似乎他是东道主。
他熟练地打开一瓶茅台,倒了一点在小勺,伸出肉红的舌尖尝了尝,然后一翘大拇指。
他命令服务员将每个人面前的小杯收走,留下大杯。然后他亲自斟酒,掌握满盈状况。
我对着亮晃晃的一大杯,为难地说,局座,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
局座一挥手,三杯下肚之前,不谈业务上的事。
局座立起,像一尊铁塔,举起第一杯酒,为了我们的缘分和友谊,干!众人轰然响应,干!
我不知道自己的第二杯酒第三杯酒是怎么喝下去的,只知道必须支撑着不能倒下,因为还没有谈到正事。
终于,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局座,小弟今天可是豁出来了!
局座因为三杯酒下肚而有了激情,一拍桌子,Z老板,够哥儿们,我就认你这样的人,爽!
我说,再不爽的人,在局座面前也会爽起来的。因为酒意,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凑近局座耳根,怎么样,徐悲鸿儿媳的那幅兰花,可是我的镇厂之宝,有人出十万元我都没答应。
嗨!局座一咧嘴,仿佛对我,又仿佛对全桌,说哪儿去了,哥我什么时候对你不爽哪!上次那个工程,七八家扯我的腰带,硬是被你把裤子扒下来了。
我给局座斟满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相互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说,可那个工程的余款,小蔡都跑了三趟了。
局座叹息了一声,唉!财政吃紧啊。老弟有所不知,市里已挖了几十个亿的窟窿,还不知从哪儿找石头填呢!
因为酒意撑着,我揶揄到,你们怕什么,那些多如牛毛的收费,可以撑死多少头牛了!
局座摆出一脸苦相,那些收费看起来多,上下一滚,就看不见了。这不,局里又要盖住宅楼,从每户平均一百平米调到一百伍拾平米。民生压倒一切啊!
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盖楼,只是你的那些房子也太空荡了些,还得挂些字画。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位画家,据说李苦禅一见他的画,当即称他为隐埋的梵高。我已为你定了一幅。
局座显然很有兴趣,这倒要饱饱眼福!
我说,这样,明早一起吃个蟹黄包,然后出发。
局座一伸懒腰,Z老板,你安排。这儿也没有外人,你叫小蔡下星期一再来一趟。局座伸懒腰大张的手臂,顺势搂住一旁服务员的西施腰,向下滑去。

1993年6月3日

前日的酒醉,还头疼着。
吃过晚饭,独自一人去小镇的乡野漫行——这是过去的觅诗习惯,奇怪地保持了下来。
越过一条国道,北行百余米,似乎换了天地。有一条小河,青碧如带,四季闲寂,白日的烦躁,不觉平息。
及至河畔,月沉玉璧,已水心相待。两岸垂柳披拂,月光漏泄,荧荧若雨。时有惊蛙,跃入水中,咕咚一声,息灭一片草间虫鸣。不由放轻呼吸,蹑步而行。水月如伴,脉脉相随,或穿越藻云,或戏隐小渚,或一丛莲影间流连。苇荡深处,时闪一星渔火,探出细长的水须,迎迓夜访的水月。
河道蜿蜒,水月时远时近,仿佛一盏灯笼,引向另一个世界。目测远处,水村寂寂,星垂若坠。水村那边,是一片茫茫湖水,此刻月下,应是玉鉴琼田三万顷。惜水网交错,不能近前。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虽令人向往。而沿河步月,别有清新可人之情。那轮水月,时若靓女,闪避撩人;时若顽童,偎依膝边。当一只水鸟夜游而过,涟漪丝丝,月散若萤,似有水仙妙舞蹁跹。小河尽处,汇一横塘,月盈若杯,相邀静水。久久对视,竟感一丝微醺——太白那日赴水捉月,是否也这般受了醉意的诱引。
手忍不住,捧起水月,它手心晃荡,做着鬼脸。手缝一松,漏下一串叮当的月光,仿佛来自童年的回声。

1993年7月1日
市场,产品,技术,财务,每一样事情都烦心。
上午,对着办公桌上几个失败的产品样本,愁眉不展。突然秘书老方小跑步过来,说工商所的小莫来了。
我有点不乐意。刚抬起头,小莫已大踏步地跨进。我忙掏出一包红中华,堆出笑脸,哟!小莫,你来了,坐,坐。一边招呼老方,快把我刚从杭州带回的龙井泡上。
小莫径直走向沙发,坐下,摊开身子,接住我扔去的烟,Z总,听说最近生意不错啊!
我说,不错个屁,就是款项老要不回来。
可以打官司嘛,小莫吐出一圈烟云,我表弟就在星光律师事务所,上个月帮镇上的油脂厂打了个官司,非常漂亮!
我是小公司,往来都不大。赢了官司的钱,还不够填法院上下和律师的肚子呢!
Z总,话不能这么说,要有法律意识。小莫用手挥了挥鼻头的烟云,长话短说,分配你公司的那笔扶贫集资款,老拖着也不是个事,所长已在大会上发脾气了。
我做出委屈的样子,小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小公司,现在生意难做。不是我不想交,而是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听说市里只要交六百元,而且是自愿,怎么到下面就成了六千元了?
小莫扔掉残余的烟头,双手一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你看,所里的办公大楼刚盖了一半,总不能丢下不管吧!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我给小莫再递上一支烟,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公司资金紧张。
小莫没点烟,一皱眉,Z总,你公司的营业执照年审已拖了一个多月了,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不是兄弟我几次劝阻……
我忙向前给小莫点烟,我知道,我知道,可兄弟我也没有亏待你呀。
小莫吐着一圈圈烟云,Z总,你这话就见外了,小莫什么时候没有听从您的吩咐?小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发票,这是维纳斯休闲中心的,还不到一千元。
我装着随意接过,打开抽屉,摸出一把大头钞递给小莫。
小莫斜叼着烟,低着头,仔细点了一遍,Z总,怎么多给了五百元,小弟从来不多要的!然后,他做出要退还的样子。
我与小莫推搡起来,小莫,你要是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心里却直骂这家伙虚伪。
小莫突然叹息一声,唉!没办法,做兄弟的真是……这样吧,Z总,那笔扶贫集资款的事,我回去和所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就按市里的标准交,你这儿也是小公司。
我忙说,拜托拜托。
小莫吐出一圈烟云,挥一挥衣袖告辞,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1993年7月5日
拉开窗帘,却见一窗明月,姣妍若雪,不由怅然若失。
悄然而出,小镇北郊步行了百余米。大路一侧,有一条幽僻小径,便随意踏了过去。往昔时光,一人徘徊郊外,反复哼吟一段巴赫,或舒伯特的旋律,便觉无限愉悦。但现在哼不出来了。
虫声唧唧,如雨洒出黑漆漆的灌木丛深处。月光剪影的垂杨间,时闪一星灯火,似堪手摘,其实来自遥遥远村。几声如豹犬吠,使夜晚更为空寂。此刻,青天若斜,明月流泻,万物之上萦回。那些失落的时间,往事,似乎就隐于这银色的磁场,隔一道月帷,却无法唤出。
凉风如水,习习而掠,树影婆娑,若故人絮语。精灵般的月光,出没于小径草叶,与我做着一个古老游戏——亲昵地攀上脚背,忍不住手抚;又调皮地跳上手背,只欲嘴衔了……俄尔醒来,不由自嘲童心未泯。
复行数十步,视野忽开阔,明月如霜,充塞天地,远村隐隐如幻,林木淡若青烟。一种宇宙永恒而人生须臾之叹,几欲一甩无形长袖,高咏古风,良宵如此,斯人何在?
右侧一鱼塘,是闲人白天垂钓处,水碧若玉,月影如烛,几尾银针小鱼倏忽嬉戏——不由心生感动,今夜亦有月下客相伴。

1993年8月1日
公司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几笔工程款压在外面,都是政府部门,又急不得。找了银行韩主任,他双手一摊,已给你贷了那么多,特殊关照了。他妈的,我不是对你也特殊关照吗!心里恨恨地想着,回到办公室,给几个朋友打电话,答应年息10%,才勉强凑了30万。
都是些什么朋友,酒桌上的话,一个比一个好听。突然,响起谨慎的敲门声,我没好气地说,进来。
半开的门缝闪进推销员小蔡,Z总,我回来了。
我做出一脸亲切,小蔡,你回来了!
小蔡总是那一付鬼精的样子,似乎点子特别多。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抱怨天气太热,走到椅子边,想坐又不敢坐。
我说,坐下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不,我自己来,刚坐下半个屁股的小蔡又连忙站起,跑步到饮水机边。
待小蔡喝好水,我亲切而期待地问到,马鞍山那笔款子拿回来了?
小蔡又拿出手帕擦汗,有点结巴地说,张局长说再等一个月。
我的心一凉,合同是你亲手定的,去年年底结清工程款,现在已是第二年的第八个月了。
小蔡努力镇定了一下,Z总,你放心,这次张局长当着我的面拍了胸脯,最迟下个月8号,局里的冯会计也在场,不信你打电话问她。
不用打,我只问你,张局长已是第几次拍胸脯了?这来回十几次的路费,吃住,请客,已经花掉一万多了。
小蔡啪啪拍着胸脯,这次绝对没问题!张局长你一看就是个厚实人,都快退休了,没问题!
问题就在快退休了,我一拍桌子,小蔡吓的站了起来。你说,究竟有没有把公司的那个意思送给张局长?
小蔡挺直了身子,Z总,用人不疑,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不信你去问张局长,我是乘他上厕所时跟进去,把那封厚信塞给他的。他一边尿尿,一边塞进了口袋。
会不会张局长的口袋太满,把信封掉到厕洞里了。
小蔡又把胸脯拍的啪啪响,不会不会,Z总,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小蔡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上个星期,刘科长其实把山东的款子全结回来了,他私扣了10万,用于他的家里砌楼房。
哦!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对小蔡说,你先把别的业务处理一下,我是相信你的。
是是,小蔡踮着脚退下了。
小滑头!超生了三个丫头,每出一次差就刮一次油水。都不是东西!

1993年8月6日                                               
我白天是一个人,晚上又是另一个人。晚饭之后,一如既往,独自向郊外走去。
蛙声如潮,四野袭来,远处流萤,闪灭如织,偶尔,一丝绿里带黄的轨迹,竟划至眼前。
不由童趣一振,随性而行。路侧渠水,盈盈相絮,明月如轮,树梢摇银。时而泼喇一声,水塘露出水牛硕大黝黑的背影。田埂一、二火把晃动,是抓黄鳝的。黄鳝喜夜间游离洞穴,水田曲摊,火光凑近,亦不窜惊。
新秧已长成,凉风吹拂,浓影翻叠,萤火相嬉,闪闪灭灭。随处散落的水塘,若墨绿的宝石,苇叶摇风,剪影护屏,月光下泄,粼粼波生。有时,一面平摊的圆荷上,数十粒萤火时聚时散,仿佛一个小小的晚会,或露宴,令人艳羡不已。
忽闻近处水喧,借着月光,原是两只青蛙相嬉。一只欲跃上另一只的背,却被顶个白肚朝天,旋即又鱼跃而起,循声追去。确实,夏夜是属于是蛙声的,真是野田无处不蛙声,蛙声无处不醉人。你听,有的“哇哇”大叫,似跳着有趣的非洲舞;有的“咯咯”不停,似开心地相对大笑;有的“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像吃力地抬着什么——听着听着,恍惚自己也被颠晃着,抬往月色迷离的田野深处。
不由眺望远村,树影环合,薄雾缠萦,恍是隔世之境。不知谁家又呼儿归去,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悠远如怨。

……

整理日志时,我发现,进入1994年后,此类内容渐渐稀疏。到了1995年年底,它们竟消失了。此后就只是一些会议记录,一些训话,一些枯燥的进出数据……这使我感到庆幸,说明我的分裂症状在愈合。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中,“然已早愈,赴某地后补矣”,大概也就是这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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