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尚未完成

薛松爽

雪人尚未完成

傍晚，北风止息

又一场大雪的间隙

我就着窗口亮光

读《曼德尔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那是写曼的死亡的几章

死因、地点，音讯的传递

都已经被大雪深埋

一本书断断续续读了三年

仍没有真正读完

（也许这样的书要用一生

借着雪的光亮去读）

仿佛跋涉在一场又一场深雪里

相遇一个个故人

他们有的低头示意

有的依旧沉默

有的则对我转过了头颅

院子中妻子带着女儿堆雪人

我看她们雕着雪人的身体

额角，鼻梁，嘴巴

寻觅煤块镶上黑眼珠

站立的雪人比周围的雪黯淡

面孔已显现岩石般的清晰

天即将黑下来

雪人还没有塑造成型

羞愧的中心

羞愧所从何来？你雕刻一个人

它慢慢成形。你立于它的阴影

每一日的雕刻。每一个线条

额角，鼻梁的轮廓，眼珠要放在最后

现在他的眼眶里，只是两块

粗糙的坚硬石头

你羞于见到任何一个人。

羞愧源自何处？你对自己的羞耻日益加深

你是脏的，拙的。要将干净带给这一个。

同时带来了他的面部的憨拙，与侧影

你的羞愧让他永远难以完成。

有人于废弃花园看到它，企图将他偷运走

你在夜晚也无法停止劳作

你发现深夜的重重叠叠的影子

每一个影子都有更深的阴影

你蹲伏于羞愧的中心

摸黑下楼

摸黑下楼。脚心一下一下踏着方正楼板

如踏在一架坚固的黑白钢琴

每一步都不会出错。因这凝固的音乐

我不会踏响那些寒枝、鸟鸣，以及圆形剧场

缭绕的花腔，也不会从月亮上独自掉下来

黑暗给了我力量。让我将脚踏在钢的琴键

我不能带来颤栗、泪滴，深夜的酸辛

诗歌中的副词太多了，它需要混凝土一般凝结

黑暗中没有肖像。也没有我的母亲

没有手掌搀扶，我绝无旁倚

仿佛自半空走下，一条旷野之梯

我如何走上去的？粮食的碎屑，稀薄的空气

神灵质朴端坐如一方淤泥的荷塘

我走在带锯齿的枯茎的摩擦中。嗅到香气

如此安稳。摸黑下楼，尽量不让脚步发出声音

树木

冬天。空气明澈

能看到整株树木的形象

树冠和树根相互对称，互为倒影

仿佛树冠以树根的血液为活

树根以树冠的气体为活。

中间的雪线如利刃将它们剖为平等的两部分

也许，只有雪是真的

只有雪喂养了这无限延伸的树冠和树根

因为雪的真实，树木才显得真实

整座树林从远处看去

才充满雪的寒意

走在树林中的人，能感到雪的颗粒

一点点坠落，进入幽深的身体

薄冰

油田与诗人无法取得某种联系

就像时间无法停止无限期的拘留。

油田已经没落，黑色

血液日益枯竭。

平原上红色的磕头虫如同坚固骨架

诗人仍陪着老母亲居住

在这安静下来的小城

他从每一人每一字每一片叶子上看到一眼深井

温暖扑面而来。如同地层深处的鸟鸣

原油必须经过蒸馏加工催化裂化

才能化为纯净的光明。

诗人踩着经雪的土地，搀扶着老母亲

走过无垠的冬日低矮平阔的青黄原野

怀斯

读《摸黑下楼》有一种无名的感动。还有《薄冰》。把对生活的剖析与一个人物形象联系在一起，诗歌就有了温度。问好松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