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敌 （童 话）

烟斗雅皮

        一

我在洞里已经呆了整整三天了。
这三天当中，我只吃了几粒又干又瘪而且已经生了霉斑的花生米。
所以，我正被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
洞外面有吃的。
外面是一户人家的谷仓。谷仓建在这座大城市的边缘地带，按人类的叫法，就是郊区。谷仓其实是个杂货仓库，有新鲜的稻谷，还有花生红枣地瓜黄豆，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有成箱的饼干面包巧克力。
我们老鼠喜欢的食物那儿几乎都有，而且那儿平时没有人。
可我现在不能到外面去。因为三天前的那个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忽然充满了猫的味道。
你闻过猫的味道吗？我告诉你，一只地瓜烂掉之后又被苍蝇叮过然后爬满蛆虫，这时，它发出来的，就差不多是猫的味道了。那是世上最最可恶也是最最可怕的味道，对我们老鼠来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很认真地告诉我，猫家族，是我们鼠家族的死敌。
而按照人类的说法，猫和老鼠是天敌。
天敌。
老实说，我非常欣赏人类的这种说法，这种绝对科学的断言。
挨到第七天傍晚的时候，我决定冒险出洞。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不能躲在洞里等死。实际上，我已经饿得快要不行了，再捱下去，我就会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夜里，外面猫的味道变淡了。也许是那只猫现在离开了，也许是我因为饥饿难耐嗅觉能力大大下降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出去一趟。
我来到洞口，瞪大眼睛仔细地搜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我看不见猫的踪影，也听不见猫的声音。外面安静极了。
到了外面该怎样行动，我早就想好了。七天的时间，足够我想出一个比较聪明的办法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迈着轻松的步子慢慢地踱出洞来。我轻轻地吹起了口哨。我吹的曲子叫《回家》，是一个叫做凯力金的美国人写的。我爱死了这支曲子，每天都吹它。
我神态轻松。
我在散步。
但是，我小心翼翼地和洞口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样，一旦有异常可以立刻拔腿逃命。我精心地算计过，三秒钟之内一定可以蹿回家里。
猫有九条命，我只有命一条。这不公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外表镇定心里其实充满了恐惧。我怕得要死。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就要在隐隐约约的猫的味道里瘫掉了。可我还是暗暗咬紧牙关，坚持住了。
就这样，我边吹口哨边在洞口附近闲逛。
等《回家》的曲子吹到第四遍的时候，我终于放心了，谷仓里没有猫，至少现在没有。
我扑向食物。
很快，我就忘记了危险，忘记了一切，我只是不顾一切地吃。
毫无疑问，这是我生下来以后吃得最快的一顿饭。
我吃饱了，立刻反身冲向洞口。
可是，我已经找不到家门了。我惊呆了：一只猫蹲在墙根那儿，洞口正好被挡在他身后。
你好。猫说。
我浑身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
猫作了自我介绍，大意是，他来自这座城市的某户人家，因为实在受不了女主人的虐待而出走，现在正满世界到处流浪。偶然经过这个谷仓，闻到了老鼠的味道，所以就呆了下来。
猫微微地笑着，说：“你肯定不知道，你的味道有多么来劲！我真喜欢你的味道。真的，我对你一闻钟情。可是，不用我罗嗦你也知道，既然你是老鼠，我是猫，咱们就是天敌。天敌！懂吗？就是我吃你，或者掉个个儿你吃我！命中注定我是猫，所以我得吃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忽然不那么害怕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我问猫：“为什么刚才不吃我？我在吃东西的时候，毫无防备。”
猫说：“我听见你吹口哨了。吹得不错，想再听你吹一遍。”
“我为什么要为你吹口哨？反正我要死了。”
“我不是在命令你，是在恳求你。”
猫的目光忽然变得和善起来：
“吹吧。临死之前的口哨……”
很多年以后，我也没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当时我会答应猫的请求，为他吹《回家》，而且我想，那是我吹得最棒的一次，我把那只猫还有我自己都感动得要死。
一张满是眼泪的猫脸，就是那只猫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我们是天敌啊！为什么还会为同样的曲子流眼泪呢？
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我睁开眼，发现猫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知道自己算是白拣了一条命。
我抽抽鼻子，又闻到了猫的味道。
现在，它已经很淡很淡了，但还是让我那么恶心。
毕竟，我们是天敌。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一件事。
第二天，我决定离开谷仓，到一个没有猫的味道的地方去。

      二

我向城市的深处进发。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我想，过去我选择在城市的边缘生活实在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凭什么我就不能在城市的心脏部位生存呢？毕竟，在城市中心地带生活的老鼠，我不是头一个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市中心广场附近，我选中了一座平房住下了。
我讨厌楼房，楼越高我越讨厌。人可真没法理解，干吗拼了命地把房子朝天上盖呢？世界不是大着呢吗？真是一群不可不可理喻的笨蛋。还整天瞎咋呼什么智慧呀，文明呀什么的。简直让我笑掉大牙！
嘿嘿。
我的新家很小，其实不过就是个小窝窝。但我把它收拾得很干净。我得承认，我以前蛮懒的，妈妈活着的时候常说我是个小瘌蹋鬼。但经过谷仓那件事后，我决心干干净净地过日子。我要让我的每一天都干干净净，让我的每一份小小的快乐都干干净净，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让我的烦恼也干干净净！
现在，我的周围充满了人的味道。
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很胖，也很高，是个大块头，可他什么都依着女主人。
女主人很瘦。可还在拼命节食，好让自己更瘦。看样子，不把自己弄到只剩一层皮和一副骨头架子，她是不会罢休的。
这个世界，是属于人类的，或者说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生物，是人类。老鼠不光弱小，而且是人类深恶痛绝的对象。人类和老鼠，会不会也是天敌呢？
唉，身为老鼠，我们的烦恼可真多呀。
可人类尽管这么强大，有意思的是，他们说他们也有数不清的烦恼。依我看，人类的麻烦比我们老鼠还多呢，而我们老鼠的很多麻烦就是人类带来的。只不过他们嘴硬心虚不肯承认就是了。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烦恼。我有种感觉，这世界，整个宇宙，所有的生命，只要有头脑，就有烦恼。而且，头脑越是发达，烦恼好像也就越多。我敢说，就连人人羡慕的仙女，也不能例外。我刚来不久的时候，听见这家的女主人有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唉，我要是仙女可有 多好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样，我就永远只有快乐没有烦恼了。
她的话，听上去可真幼稚，我到现在一想起来还忍不住要发笑——她不知道可我知道，因为在这之前我曾经亲耳听见一个小仙女小声自言自语说：
“唉，我要是个普通女孩子可有多好啊！就算我生得不漂亮再加上贫穷也心甘情愿，因为，因为，哦，因为那样我就可以体验人类伟大而浪漫的爱情，爱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同时，接受这个男孩子的爱。哦，爱情，爱情，再没有什么能比人间的爱情更动人的事了！说起来绝对没人信——天堂里什么都有，却惟独没有爱情。”
而在说这话之前，小仙女也那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语气那神态，可真像极了这家的女主人。
哈哈，从那以后啊，女主人一叹气，小老鼠我就发笑。
可是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立刻感到周围的味道大大地改变了。那是一种嫩草或者小小花蕊的氤氲气息，隐约伴着巧克力和冰激凌的甜味儿。
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呢？

三

我来到洞口，悄悄向外瞧。我看见了一位小姑娘。
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姑娘不是这家主人亲生的，她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一个孤儿，和我是一样的，爸妈都没有了。
她是个很干净很乖巧很漂亮的小姑娘。
我对这个小姑娘一见钟情。
你一定觉得这很荒唐。可我就是对她一见钟情了。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多么想让她知道，有一只小老鼠这么这么地喜欢她。
可是我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是人类给我们鼠类下的定义。
想想看，如果小姑娘知道知道家里有只老鼠，会怎么想？
万一她看见我，她一定会吓得要死。她红扑扑的脸蛋儿会一下子失去血的颜色。她肯定会发出可怕的尖叫，那时她的的声音会变得极其难听。她也许会立刻昏厥过去。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绝望得要死。
我发誓永远不让小姑娘看见我，包括我的影子，我宁愿死掉也绝不让她受到惊吓。我的行动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很少在从他们的厨房里拿东西吃。
一个星期天上午，女主人领着一大伙人回来了，他们不是空着手来的，他们扛着一个很大很沉的东西进了家门。从他们吃力又小心翼翼的动作上判断，这件物品很值钱。又过了两天，女主人领来一个女人，看上去不算太老，也不算很年轻的样子。女主人对小姑娘说：这是我为你请来的家庭教师，以后，你跟她学弹钢琴。
小姑娘开始的时候很喜欢钢琴，后来就不喜欢了。终于有一天，小姑娘不干了，手背在身后，再不愿意碰钢琴。
女主人跟小姑娘讲了很多道理，不管用，就开始威胁。也不管用，就换了利诱的办法，外加哄劝。
每一种办法都失败了。
女主人的脸拉长了，长得像马脸。
“你到底练不练？”
“不练！”
“再问你一遍，练不练？”
“不练不练！”
“我，我最后问你一遍，练还是不练？”
“不练不练不练！”
女主人把小姑娘按在床上打屁股。
小姑娘哭喊。
完了还是得练琴，一边弹，一边流眼泪。
我看着这一切，心都要碎了。我真恨不能冲上去把女主人赶出家门。
可我知道我帮不了小姑娘。
我还知道，女主人其实是为小姑娘好才狠心打她屁股的。
那天夜里，小姑娘睡着了，女主人穿着睡衣悄悄走到小姑娘床前，俯下身子温柔地摸着小姑娘的长长的头发，一边摸着一边偷偷地流泪。
这些，我都看见了。
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们老鼠有句俗话，叫做“常爬油灯台，总有一天下不来”。
我最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这天下午，我到附近的一户人家家里溜了一圈。那家人全都不在，也许是上什么山青水秀的地方旅游去了。你知道，最近人类都在忙着出去旅游，动不动就上老远老远的外国去，大概是因为在家里呆得太久，呆腻味了，所以要到野地里透透新鲜空气吧。
这地方我其实常来，因为这家人很有钱，不光厨房里有吃不尽的美食，就连客厅和卧室里也有很多好吃的。
按照习惯，我先是来到厨房，吃了块巧克力蛋糕，然后，我踱着方步进了客厅。我看见在茶几上有一只漂亮的酒瓶，印着美丽的图案。
我的鼻子告诉我，这是一瓶葡萄酒。
我喝了一小口。
嘿，就像人类广告里经常说的：味道真不错。
我本来只想尝一尝就算了，可是，这酒实在是对我的胃口。最后，我就抱着酒瓶子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可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了。
我把瓶子里的酒一口气，嘿，全干掉了。
很快，我喝的葡萄酒就起作用了。
我吹起了口哨。我吹《回家》。
哦，回家的感觉，真好。
我晕晕忽忽，不知怎么的就出了洞来到了客厅。又不知怎么的就爬上了沙发。反正，我已经思维混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一直到他们回家了我都没有察觉。
他们就那样一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呆在原地，四只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寸也挪不开！
男主人呆住了。
女主人比男主人更呆。
小姑娘也惊呆了。可是，可是，紧跟着她叫起来：小老鼠小老鼠妈妈快看我们家有只小老鼠！可爱的小老鼠！
她的声音稚嫩尖细却那么欢快充满了惊喜。
上帝啊，我没有听错，她说的是——可爱的小老鼠！
我逃回洞中，眼泪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接着，我放声痛哭。

                  四

当天晚上，我听见女主人的低语，说至少要用十三种方法杀死我。
男主人说：“我看咱们的女儿好像并不怎么讨厌那只老鼠呢。反而有点喜欢……”
女主人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哼，我们这么漂亮聪明的女儿怎么可以喜欢一只可恶的老鼠？越是这样，越是非杀死那只老鼠不可了！”
男主人说：“可是……”
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女主人就坚决地说：“没什么可是！老鼠必须得死！”
你想，我该怎么办？咳，其实，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
而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
我决定到大森林里去。
大森林，传说中的大森林，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迎接我？
大森林，我就要回来啦！
这个时候，这座巨大的城市有数不清的霓虹灯亮着。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些闪闪烁烁的玩意儿。城市里的人已经离不开它们。可在我看来，它们光怪陆离，甚至是阴森可怖的，因为，它们照不亮我的前程，相反，它们只会把我暴露在人的眼前，威胁我的生命。所以，我没法像人那样也对这些灯以及它们放射的耀眼光环有什么好感。
城市不属于老鼠。
城市属于居住在城市里的人。
所以，我只能离开，必须离开。
那些已经注定离不开城市至今还在城市里生活的老鼠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我没什么可说的，惟有祝他们好运。
当我已经远远地离开城市后，我忍不住回过头，最后一次眺望城市。这时，城市已经非常模糊，看不清楚了，我只能看见一大团隐约的灯光。我知道，那就是霓虹灯的光芒。
它们其实挺好看的，真的。
我舔舔嘴唇，微微有些干裂的嘴唇。我感到轻微的疼痛，我知道，那是唾液里的盐份在 起作用。
我开始吹起口哨来。
我吹的还是《回家》。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下去，晚风一吹，留下一丝丝凉意。
我朝自己大喊一声：笨蛋，不许哭！

青舟

写的真不错。加重欣赏先

箫箫琴音

很干净的文字，读来颇有味道。加精~

不许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