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扬州一日

荣成

扬州一日

    上次到扬州，还是中学时代参加文学夏令营的时候。十年一觉扬州梦，让多愁善感的杜牧感慨万千，而我这一别，从白袷少年到华发初生，居然整整二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暗自揣摩一番，教人如何不心悸。
    休假安排得紧，只有短暂的一天在扬州城解鞍少驻，回味一下文人的诗赋深情和历史的光沉响绝。晨光初霁，我匆匆下了火车，把行李扔进旅馆，打车前往瘦西湖。
不是节假日，瘦西湖里游人很少，正合我的口味。我租了一条小船，请了一名导游，独自享用遨游的兴致。秋意阑珊，狭长的河岸边垂柳依依，亭台楼榭点缀着秋日的瘦西湖，真是好去处。
导游说，春天来扬州最好，那时的瘦西湖姹紫嫣红，无数琼花争相斗艳，当是最美的季节。话语中满怀歉疚，仿佛我没能赶上佳期反倒成了她的过错。船家偶尔也会搭讪几句，向我这个久违的来访者炫耀瘦西湖的种种妙处。
真要说起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情致，在我的心里一点儿不比春意盎然、百花争艳差多少。晓起凭阑，晚来对酒，都是诗情画意，在深秋的游船上品味五亭桥的玲珑婉约，遥想朱栏色褪、玉阶草蔚的历史画卷，对我来说已是无上的享受，何必等到烟花三月再下扬州。
或许我有些挑剔吧，不是很喜欢瘦西湖、小金山这样的名字，底气不足，多少有些胆怯，仿佛要借用别处的大名为自己撑腰似的。其实扬州的种种风韵，哪里比别的城市差一丝一毫。疏影映塘，阆苑悠立，船桨轻扰着湖里的水草，真让人浮想联翩。
南方与北方的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南方多水而北方少。颐和园、北海、福海里有水，却平衍而少趣。不像南方的水碧绿温润，甚至溢至河沿儿，凉凉的，直咬你的脚踝。每个人都有故乡情结，原谅我的偏爱吧。
一路上，导游兴致勃勃地对我讲述鉴真的六次东渡，汤显祖的《牡丹亭》和扬州八怪的洒脱怪诞。我沉默着，没有打断她，在心里应和着这些从小就熟悉不过的故事。
隋炀帝贪恋扬州的美女和琼花，把皇帝的本分抛诸脑后。我梦扬州好，绿觞素蚁流霞饮，这样的雅性放在柳永、枚乘身上也就罢了，偏偏这位老兄手握天下权杖。长袖清歌乐戏州，如此风流倜傥，岂能不误大事。史载炀帝动不动爱照镜子，还半真半假地向身边的美女发问：我项上这颗俊美的人头，不知道会被谁取走？这位被李密称为“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的风流帝王，终于被宇文化及缢杀于宫中。原江陵太守陈棱倒是位念旧之人，隋炀帝被弑后，殡于流珠常内，他冒着生命危险苦苦求得旧主的棺柩，改葬于雷塘之南的吴公台下，尽了一份臣子的忠心。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的一首千古绝唱，引得无人骚人墨客为之折腰，眼前二十四桥就是应白石道人的佳词新建起来的。是否真有过二十四桥，还是虚指，谁也搞不清楚，又何苦要深究呢。
船返回泊位，导游结束了生动的讲解。意犹未尽，我的心思还在瘦西湖的碧水里荡漾着呢。
一直以来，我想到朱自清纪念馆看看，说起来有两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一是我在北语求学的时候，经常去清华上吉他课，顺道看了看朱自清笔下的荷塘。那一次冲动没选好季节，结果令人失望，我甚至连自行车都没停，瞅了一眼扭头便走：冬天里的荷塘实在平凡得紧，凄荒狭小，几缕枯荷斜搭在一潭浅浅的死水之上，荒凉得让我无法与《荷塘月色》的天籁联系起来。二是多年后，我去过一趟威尼斯，回京后想写写异乡的水和刚朵拉。翻读了朱自清写威尼斯的文字，只得打消了动笔的念头。这位早生几十年的同乡，真让人憋屈。
旧时建成的小弄曲曲折折，出租车挤不进去，我只能安步当车。一路询问了两三位当地人，这才找到朱自清故居。一般的游客嫌曲径寻幽过于麻烦，所以我只碰到了一两位虔诚的来访者，也好，多清静。
一座宁静的院子，几间老式的房子，几张陈旧不堪的床，几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成了简陋故居的全部，乍眼一看毫无特别之处。墙上稀稀朗朗地挂着一些老照片，是朱自清、家人和朋友的旧影，其中一张就是《背景》中可敬可亲的老父亲。
扬州真是举杯邀月、同赋新辞的绝佳胜地。晏殊赴杭州上任，过扬州时寄宿大明寺，闭目叫侍从读璧间诗给他听，他听了几首颇觉无味，没有终篇便打断了。待听到江都尉王淇的《九曲池》很是赞赏，立即派人召他一共进餐。时值晚春，已有飞花坠地。晏殊感慨道，曾经偶得妙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弥年未能觅得佳对。王淇脱口而出：“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深为叹服，这才填完那首名词《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展厅里的照片和文字内容丰富，让我弄清了朱自清的确与扬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烟波楼阁、翠绿城郭，是扬州赋予晏殊、王淇、朱自清们以清雅与灵动。难怪朱自清在文章里反复絮叨，我是扬州人，我是扬州人。阒静的院堂里立着朱自清的雕像，身着长衫，清癯的脸上架着眼镜，一双眼睛很是传神。斯人已逝，只能在字里行间追忆他的清新雅致和铮铮铁骨了。
时间不早，还剩下最后一个目标，梅花岭。少年时代，我曾经读过一个感人故事，年轻书生史可法装扮成衣衫褴褛的清洁工，去监狱里探望恩师左光斗，被恩师责骂而归。至于扬州十日的忠勇，则是上中学时拜读到的。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一对言简意赅的楹联，道出了历史无尽的沧桑。顺治二年（1645）春，清军大兴南下，占领中原重镇徐州。明朝南京福王政权把持在马士英、阮大铖等权臣手中，督战扬州的兵部尚书史可法手中并无精兵悍将，江北四镇也不听节制。清摄政王多尔衮将史可法的尴尬处境看得一清二楚，怀着幸灾乐祸的语气致书史可法：“取舍从违，应早审定。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史可法抱定必死的决心，凛然回复：“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
十万铁骑团团围住扬州的消息报到南京，心急火燎的大臣向皇帝上奏“淮扬最急”，催朝廷早早发兵救援。马士英厉声道：有议守淮者斩！儒弱昏聩的弘光再也不敢作声。督师无王师可督，兵部尚书无精兵可令，清军铁骑在城前前骄狂地驰骋，汗青早已提前写定，空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史公又能何如！
面临孤军奋战的绝境，史可法率几千官民和扬州居民紧守扬州城十天，英勇抵抗，拒不投降。城破后，史可法知事不可为，欲拔刀自裁，被部下强行制止。行至小东门与清军遭遇，史可法瞠目大吼：“我，史阁部也！”遂被俘。清军统帅多铎尊称他为先生，婉言劝降，无奈史可法早已抱定必死之心：“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志不可屈！”终于引颈就戮，杀身成仁。扬州一战，慷慨就义的还有扬州知府任育民、扬州府同知曲从直、王缵爵、江都知县周志畏等一大批扬州军民。谁道扬州只知莺歌燕舞，面对强敌他们同样豪气如虹。
几百年后，我站在梅花岭前，回想这里曾经发生的血淋淋的一幕，真是感慨万千，这是怎样的英雄气概呵。梅花岭才十米多高，连一个小山丘都算不上，可是视死如归的高洁，又如何能用现实的尺子去度量。还好，许多人的名字清晰地铭刻在石碑上，永远铭记在人们的心中。
清军痛恨扬州人的抵死反抗，进城后挥刀屠城十日，死者数十万人。城中积尸如麻，哭声震天，淮左名都立时玉碎。亲身经历此劫难的王秀楚写了一篇《扬州十日记》，详细记载了清军的暴行。
副将、嗣子史德威将史公所书绝命家书藏在旌中寺，史公被俘后，史德威乘间回城，取出遗书，想凭此收殓遗骸，结果反被清兵拘押，受尽酷刑。多铎在证实史德威确系史可法嗣子后，下令释放，说是保全忠良之后，想以此收买人心。史可法生前说过：“我死，当葬梅花岭上。”史公死后，终未能觅其遗骸。梅花岭上所谓的墓，其实只是衣冠冢。
纪念馆里陈列着史公的手迹，最让人心痛的，莫过于扬州沦陷三日前史可法写给母亲、岳母和夫人的诀别信。仔细读来，真是令人断肠：“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州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此处的史可法绝笔并非真迹，而是后人书写的，但字里行间却流淌的血泪却是那么真实、惊心动魄。
我没有深究过相关史料，史公夫人有没有随他而去，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史公捐躯不足一月，清军挥旌攻进南京，福王被俘，南明小朝廷就此寿终正寝。与此同时，清廷下令修建史可法祠，优恤其家人。乾隆年间，又在史可法墓建祠立碑，追谥为“忠正”。一代名臣，从此或可安魂。
马不停蹄地游览了几个地方，真有点儿累。暮色渐起，华灯初上，已经尽兴的我搭车返回旅馆休息。或亲历，或心仪，或怀古，我实在想不出哪位大文豪与这座城市毫无瓜葛，扬州的大街小巷都流淌着诗意，此言不虚。瘦西湖、朱自清故居、梅花岭，让人流连忘返。这浮生偷得的一日逍遥，真是丰盈而惬意。

泽润

美文，读之享受也。挂。大家共同品赏。

雨儿

精湛的文笔，浓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一篇上佳的游记，足见荣成的文学修养与功底。诚恳学习了：）问好荣成~~

泽润

下面引用由雨儿在 2005/11/02 10:18am 发表的内容：
精湛的文笔，浓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一篇上佳的游记，足见荣成的文学修养与功底。诚恳学习了：）问好荣成~~

    雨儿评得很到位呀。泽润想请您和雨珠儿出山哟，出来支持一把心情吧。最近请您多帮心情评点帖子吧。致谢。

禾木

下面引用由泽润在 2005/11/02 11:07am 发表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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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泽润兄的建议!你们姐妹出来支持一下心情的工作.嘿嘿,公私兼济哦~

烟雾缭缭

欣赏美文~~在美文中感受到了历史文化和乡土气息!问好楼主

荣成

[这个贴子最后由荣成在 2005/11/02 02:31pm 第 1 次编辑]

下面引用由泽润在 2005/11/02 11:07am 发表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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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润你好。
谢谢，交个朋友吧。

荣成

下面引用由雨儿在 2005/11/02 10:18am 发表的内容：
精湛的文笔，浓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一篇上佳的游记，足见荣成的文学修养与功底。诚恳学习了：）问好荣成~~

雨儿，你是博士后，我应该向雨儿学习才是 :em03:

荣成

下面引用由烟雾缭缭在 2005/11/02 11:31am 发表的内容：
欣赏美文~~在美文中感受到了历史文化和乡土气息!问好楼主

你好呀，烟雾

泽润

下面引用由荣成在 2005/11/02 02:08pm 发表的内容：
泽润你好。
谢谢，交个朋友吧。

    多发佳作。和荣成这样优秀的家伙交朋友，荣幸呀！握手！！！

北溟

写的不错，历史典故，风景，娓娓道来。推荐精华

泽润

下面引用由北溟在 2005/11/03 01:35pm 发表的内容：
写的不错，历史典故，风景，娓娓道来。推荐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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