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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

微型诗创作的艺术可能

张德明


微型诗又称小诗，它虽是中国新诗中的轻骑部队，但在近百年的新诗史上，也不时显露峥嵘，层出佳作。五四时期，小诗创作就一度呈现异常繁荣活跃的局面，郭沫若、康白情、俞平伯、徐玉诺、沈尹默、冰心、宗白华、应修人、汪静之、冯雪峰、潘漠华等，都在小诗创作上取得过一定成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卞之琳、废名，四十年代的艾青、鲁藜，以及新时期重要的朦胧诗人北岛、顾城等，也在不同时期为中国诗坛奉献出不少篇幅精短意蕴丰厚的小诗。进入新世纪后，由于消费文化的日益隆兴和网络纤维的四处蔓延，人们的生活节奏不断加快，在文学阅读的需求上也越发倾向于短、平、快的艺术作品，这给微型诗创作的再度繁荣提供了新的历史契机。藉于此，我们希望对微型诗创作的艺术可能作一些探究，以便更好地促进这一文体进一步的发展与创新。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周作人在谈论小诗（微型诗）的创作情形时，这样说道：“所谓小诗，是指现今流行的一行至四行的新诗。这种小诗在形式上似乎有点新奇，其实只是一种很普遍的抒情诗，自古以来便已存在的。本来诗是‘言志’的东西，虽然也可用以叙事或说理，但其本质以抒情为主。情之热烈深切者，如恋爱的苦甜，离合生死的悲喜，自然可以造成种种的长篇巨制，但是我们日常的生活里，充满着没有这样迫切而也一样的真实的感情；他们忽然而起，忽然而灭，不能长久持续，结成一块文艺的精华，然而足以代表我们这刹那的内心生活的变迁，在或一意义上这倒是我们的真的生活。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它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谈小诗》）这段话准确阐明了微型诗的文体个性，就在于对瞬间的生命感悟、偶尔的心血来潮、须臾的灵感来袭作及时的记录和适宜的书写，这种写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在记录“我们的真的生活”。追溯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中国现代微型诗的来源是多方面的，既有日本和歌、俳句的影响，也有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启发，还有中国古典诗歌的滋润。在这三种因素各自影响下而生成的小诗，其诗学特征也各有特点。概而言之，主要受日本和歌、俳句的影响的，比如湖畔诗派，其诗歌偏向于情感性；主要受泰戈尔《飞鸟集》影响的，如冰心、宗白华，其诗歌偏重于哲理性；主要受中国古代五七言绝句影响的，如俞平伯等人，则偏重于意境的营造。上述三个方面的特点，可以说就是中国当代微型诗创作的艺术可能。微型诗在当代的发展和完善，也说就集中在对这三个方面的继续深化和不断拓展之上。
优秀的微型诗在情感的倾吐上是丝毫不逊于长篇抒情诗的，郁达夫就曾感叹日本和歌的艺术魅力，称赞其“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几句，就把乾坤千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纤屑不遗了。”（《诗之防御战》）郭沫若也曾赞扬日本诗人松尾芭蕉的俳句“在简单的形式当中，能够含有相当深刻的情感世界。”（《诗歌底创作》）不过，微型诗的情感表达，是有其独自的特征和规律的。因为篇幅的限制，微型诗在情感抒写上不可能像一般抒情诗那样，做到完整深长、一波三折，令读者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胡愈之先生指出：“小诗的长处是在于能捉住一瞬间稍纵即逝的思潮，表现出偶然涌现到意识城的幽微的情绪。”（《最近的出产》）由此可见，微型诗的情感抒写具有短促性、集中性和一次性等特征，就像轰山爆破一样，靠瞬间震耳的雷响来一下子抓住读者的视线，摇颤他的心灵。这样，着眼点和切入点的选择是至关重要的。质量上乘的微型诗在抒情写意时，一般都有一个精巧的着眼点和切入点。例如汪静之的《过伊家门外》：“我冒犯了人们的指摘，/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诗歌截取了“我”经过意中人家门，不断回视她的这一幕来进行写照，可以说是取景别致、旨意幽微的，他既表露了抒情主人公对爱情的执着向往与热烈追求之情，也体现出对传统封建礼教的公然反叛，这种反叛封建礼教的思想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是有着不凡的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的。再如宁明的微型诗《渴》：“我用思念的小溪/浇灌情感的沙漠/梦里都在喊：渴！”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形象描画了青年人在情感焦渴时期对于真挚爱恋的极端憧憬和怀想，诗中深蕴的情致是令人感动的。
微型诗抒写的情感既然不如一般抒情诗那样完整深长、婉转绵延，那么要想达到感染人启迪人的艺术效果，就必须另辟蹊径，别开生面。现代社会讲究生活的健康、快乐、心情舒畅，微型诗也有必要在活泼、生动的生活情趣上做文章。微型诗创作如果能与对生活趣味的神奇发现和机智烛照联系起来，将生活趣味艺术地植入小诗肌体之中，必将撩发现代人浓厚的阅读兴趣和迅即的现实联想。例如《喜悦》一诗：“心中揣着一团喜悦/看到路边玩泥巴的孩子/都想亲昵地摸摸头。”这是现代人兴高采烈、喜不自禁情态的一种形象演绎，这种欣悦的情态在许多人的生命历程中都曾出现过，因此当人们读到它时，便会立即生出感同身受的亲切和快慰，心灵中有一缕温馨的春风飘然而过，他们自然从这短短的三句诗中获取了愉悦与满足。再如诗作《标牌》：“香菜 菠菜 小葱 辣椒 韭菜/在炊事班的菜畦旁/插着一排整整齐齐的形式主义”，这首诗显然不是来批评部队里的形式主义的，它其实是采用幽默、调侃的笔调，以“形式主义”这样一个哲学术语来风趣地描述菜园里庄稼的井然有序，间接传达出部队生活“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精神内涵，这是很能打动战士读者的心的，也使普通读者读过后对军营生活更增添了一分好奇和兴趣。
微型诗形式上是短小的，但形式的短小并不意味着内容的单薄，事实上，好的微型诗常被称为诗歌艺苑中的微雕，往往可以达到“沙粒见世界”、“滴水藏海洋”的艺术指标。不少微型诗常常通过简单的意象写照，传递出人生的深刻蕴意和世界的无限奥秘。这类微型诗一般是偏重于哲理阐发的小诗。著名诗人冰心的《繁星》《春水》中的许多篇章，都具有这样的审美特征。如“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卧在宇宙的摇篮里”（《繁星·一二》），“生离——/是朦胧的月日，/死别——/是憔悴的落花。”（《繁星·二二》）“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繁星·五五》）这些意蕴深镌的诗句滋养了一代代的读者，给人们带来了多少宇宙的领悟与人生的启迪，至今都闪烁着迷人的艺术光芒。我们似乎可以断言，微型诗的艺术魅力很多时候来自于它短小诗句中包含的深邃哲理，哲理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微型诗的特征和生命。
自然，微型诗中对哲理意味的阐发也是很有讲究的。诗歌毕竟不是哲学，诗中要表现的哲理不可能像哲学著作那样，以逻辑的语言作系统的推理与论析，而必须借助形象来暗示和传达，篇幅短小的微型诗更是追求暗示和传达的技巧性。创作富有哲理意味的微型诗，首先需要找准寄寓哲理的形象，形象的恰切与否可以说是哲理型微型诗创作成败的最重要环节。大千世界，芸芸总总，哪些事物和人生之间有对应关系、契合关系呢，需要诗人用敏锐的眼睛去感悟、体察和挖掘。一旦诗人找到了世间某一物象与人类生命的喻意性关系，一首微型诗也就成功了一大半。如这首《水》：“水/寒了心/就会将柔情变为利刃。”水凝结为冰本来是一种极其平常的物理现象，一般人很少会去思考它与人生的牵连和呼应关系。但诗人宁明却从男女恋情的角度切入，巧妙地将“柔情似水”、“冷若冰霜”等词语进行化用，以寥寥三句对两个人由爱成恨后可能出现的情感关系作了生动的表述，给人深刻的哲理启迪。
微型诗往往是在平常事物中发现不平常的人生寓意，在熟悉的天地里发现被漠视的生命感怀，因此，对于写作这类诗歌的诗人来说，除了需要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外，还要有一颗睿智和善思的心。拥有了这样的诗心，诗人才能对惯熟的事物作全新的观照，对自然的事理作超乎自然的诠释。这种情形下生成的哲理诗，也才可能显得新鲜活泼，妙趣横生。比如《日光浴》一诗：“身体拒绝阳光的地方越多/心灵不健康的程度/就越重……”从“日光浴”这一现代生活情节入手，以身和心的配合关系为观照视角，重新诠释此中蕴蓄的现代生命内涵，这是颇富新意的。再看《哈尔滨冰雕》：“做了一冬的水晶梦/春风把它摇醒后/自个就汗颜得不好意思了”，当人们在一致地赞叹冰雕的奇幻之时，诗人却另起炉灶，将美丽的冰雕比拟成从梦想回归现实的小姑娘，生活的情趣和生命的哲思跃然纸上。由此可见，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只有拥有无疑处起疑的心态和逆向性的思维方式，才可能变陈说为新韵，化腐朽为神奇，敏锐地捕捉到生命的奥义，巧妙地传达出世界的真谛来。
中国新诗主要是在西方诗歌的影响下生成的，追求诗意的弹性和情感的张力是其基本的审美特征，因此，大多数的新诗都不太注重意境的营造。所谓意境是指完整浑圆的、宁和静谧的意义场域和话语空间，是一种能使人身临其境、情与景遇的环境和氛围，这种环境和氛围在中国古代的律诗和绝句里是习以为常的，但在篇幅稍长的现代抒情诗中又很难被塑造和营建。不过，对于篇幅有限的微型诗来说，营造一个浑整圆融的意境倒是可能的。在营造意境这一点上，微型诗可以说是直接继承了古典诗歌的美学风韵的。俞平伯的《小诗——呈佩弦》：“微倦的人，/微红的脸，/微温的风色，/在微茫的街灯影里过去了。”便是一首典型的意境诗，它以“人”、“脸”、“风色”和“灯影”等为具体物象，以“微茫”为统一的色调，精妙地营造出一个凄迷恍惚的意境，让人不禁对那消失在灯影里的一切顿生怀恋和苦涩之感。还有诗人的这首《夜雨》：“短的白烛，/残照依依地，想留几分摇曳。/因流泪的初凝，/便将开始了人间底遥夜。”以“夜雨”为底色，描摹出一幅静对残烛暗起相思的生命图景。青年诗人宁明的两首诗在意境的营建上也颇见功力，形神兼备。一首是《云》：“一朵懒散的云/卧在山腰上晒太阳/压绿了一片青山”，另一首是《静夜思》：“月光没有敲门/轻轻流到我的床前/淹没了梦中的含羞草”，两首诗都给人如临其境、如观其画的审美感觉。
综上可知，微型诗在情感抒写、哲理阐发、意境营造等方面都有着独特的规律和长处，有着宏阔的表达空间和丰富的艺术可能，诗人如果能够在这几方面多下工夫，是可以使微型诗这种文学小品种也达到艺术大境界的。


（注：文中所引诗歌，除特别注明外，均选自宁明《微型诗500首》，作家出版社，2006年4月版。）

作者简介：张德明，文学博士，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曾在《文艺报》、《名作欣赏》、《中国图书评论》、《人文杂志》、《四川大学学报》、《外国文学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广东社会科学》、《贵州师范大学学报》、《阅读与写作》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学术论文和诗论文章40余篇。多篇文章被人大复印资料和《中国社会科学文摘》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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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学习。还可一提的是，孔孚的山水灵音。写了一辈子这种诗的前辈老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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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

呵呵,问好东方兄!

曙东方

一至四行的小诗
心灵在眨眼

紫穗穗

问好老师：）

云经立

读这篇诗论，足见长河兄的博学！确实，这样旁征博引，左右逢愿的文论读来给人美的享受。当然，这需要作者足够的分析力，阅读力，鉴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