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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 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
不久前,我的学生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何黛玉这样说?”,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最近仔细思考了一番,头绪挺复杂,一时说不明白,感觉有必要写出来。
宋诗和唐诗最大的不同在于“理趣”与“情趣”之分。
唐人作诗注重性情的感发,情是最重要的,哪怕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也无妨,只要情真便可成诗。唐诗的意象也随着历史的发展从大到小,晚唐时更注重格律的严谨,修辞也秀美到了顶点。
宋初的西昆体学小李,没出什么大诗人,影响诗坛的时间和程度都不深远,算不上宋诗第一大派;而往后的江西诗派却开创了宋诗重学力、讲修辞、具理趣的先河,大大影响到了以后的宋诗发展。
这一派宗老杜,以黄庭坚、陈与义和陈师道三人为大家。他们的诗格律精严,修辞锤炼直追老杜,长于议理,化典用事的工夫很深,文字功底很有震慑力;另一方面体物入微,白描也很细致。不足之处在于,缺乏个人情感的渗透,以学力和理趣运笔成诗,作品的出发点不是个人的真性情;虽然也有通达典雅的好诗,但大多作品晦涩、空洞,看起来很累,这一点在黄庭坚的诗集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杨万里和陆游的抒情诗也注重体物细致,不过他们的诗不晦涩,受江西派影响少,个人感情加入得多,但理趣表现的同样很明显。
杨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以代表诚斋体风貌。无尖不能显出“才露”,“才露”方可对应“早有”;灵气中暗含一种物理,看似浅近实则深具锤炼之功,有江西派的影子。
现在再回到开头,谈谈陆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帘因其不卷而遮挡面大,不使室内香气外散,则留香时久,更何况重重不卷之帘密不透风;砚因其中空而可聚墨,此道家空明之理,扁平小砚岂有深凹之理?因其古,则聚墨时长日久,故言其多,此多非量多,乃次多。本句修辞手法高于上句,有时间跨度。前句重物理,后句重哲理,都是理趣的典型。所以香菱才会产生有趣之感。如果再想从中品出些情趣来就很难了。曹公在此借黛玉之口道出诗论,足见其诗才不凡。
初学者见此所谓浅近的便爱,再去学,实在不是上策。“情趣”的缺乏首先导致了诗情的不足,再无江西派的学力功底,这种学法写出来的诗真的就是浅薄了。
学诗首先要有诗情感觉,再看才思学力;反之,纵有江西派之功也不过诗匠而已。没有情的话,气质根本谈不上。
宋诗整体上实不如唐诗,还是学唐入手较好。首先要培养诗情,先从细小处入手,注重观察和体物,哪怕意境不大也无妨,关键是要真,做到这一点才算有诗人最起码的资质,建议不妨多品味一下晚唐的作品,有利于保持性灵和敏感;然后就该增强学力了,这需要多下功夫,江西派的锤炼执着和立意严谨很值得学习。前者的修养往往决定着诗的灵魂,偏重于天赋;后者的修养打造诗的形体,偏重于刻苦;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当二者的修养达到一定水平时,诗就基本上开始出味道了,此刻作者就可以结合自己的处境,性格,兴趣,经历,好恶等各方面因素自由选材挥洒了。
窃以为今人作诗实属不易。前人真的要高山仰止,难以超越,能写的题材几乎都有前人佳作压卷,今人选材本身就不简单了;最欠缺的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这太致命。
今人只剩情之一字不输古人了。以情驭笔而率性成章,用心去体味其中的妙趣,此足以宽慰我辈诗心!
在下写诗一向无所顾忌,信手拈来,从不过分追求那种“温柔敦厚”的诗教,只为自遣而不求争胜;平常心下自可偶遇佳句,运气好的话,兴许佳篇也会有的呢。多读多写多想,诗的品格自会提高,至于能到什么地步,那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至此以诗作结:
信笔闲来作,何求李杜名?
愚才得真趣,佐酒慰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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