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落日》

重庆子衣 · 发表于 2009-5-3 19:35

《五月的落日》

1．

2000年五月二日，天刚刚亮
父亲像朝阳一样早早醒来
嘴里喃喃地说，雪，雪，雪

五月，天空其实很晴朗
阳光像金黄的麦地，灿烂而芬芳
山花悲凉地开着，只有它
清楚父亲最真实的想法

而我不知道，我还在远方小镇
抱着枕头沉睡。那是我的新千年
我还在长满疾病的日子里
不住用呓语喊着：光，光，光！

我竟然不知道
我的朝阳即将破碎
我的落日
从此砸痛所有的岁月

父亲，勤劳一生的父亲
在劳动节里早早起床的父亲
母亲病逝多年后，独居六年的父亲
开始了伟大而悲壮的一天

他抹去比盐粒更咸的汗水
坐在生活几十年的门槛上
呆呆地望着村庄
望着竹林深处的墓地
仿佛在独自凝望着
他将要迎来的劫难，或者幸福

2．

母亲还在土里酣睡
槐花落在她身上，她浑然不知
父亲冰凉的泪水落在她坟头
她没有任何意识

她香香地睡着
睡在十八岁的城里
睡在她喜爱的川剧里
睡在她痴迷的《红楼梦》里

也许，她正在更年幼的风里
与她身居要职却很慈爱的父亲撒娇
听她父亲我的外公讲
如何收养六个战争孤儿的故事

母亲的笑容一定很干净
她不愿翻动前世的伤口
包括父亲，那个民国时期
在她家长年劳动的年轻长工
那个青年时的挑酒脚夫
那个在共和国病重的岁月
用爱情也抹不平
她肋骨的疼痛的男人

她不会去想这些
也不会去想几个贫穷的儿女
他们被日子折磨得皮包瘦骨
用年轻的汗水
也无法购买幸福
她更不愿去想
比她更早睡去的三个幼儿

两个在自然灾害那年活活饿死
另一个太漂亮太聪明
有着神童一般的早慧
却在一场疾病中，因为不愿吃药
母亲打了她一巴掌
她便倒在地上
到了另一世界去

后来，母亲一直憎恨她的右手
憎恨疾病与饥饿酿成的坏脾气
五十岁那年
母亲中指被缝衣针所刺
灌脓，开刀，从此残疾

母亲甚至以为
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因为她那一掌
煸痛的是天上神灵
如此惩罚还算太轻

从此，母亲的手比过去更柔软，
替村里人织一件件好看的毛衣
从此，母亲的心更善良
村里人都称她是菩萨现世

她更不愿去回忆
她病重的岁月，儿女们太穷
只有当老师的小女儿在学生家长那里
借来几百元钱，医治她的病体
只有小女儿用借来的钱
给她买了一幅像模像样的棺材

那一天的母亲
可能不会去碰这些伤口
她活在人世的苦
像她生前绕不完的线团
她绕够了，也不愿再去缠绕

3。

那个早上，父亲一定到过母亲墓地
一定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坟上青草
像是在年轻岁月里，用檀香木梳
梳理着母亲的秀发

从末落泪的父亲，一定老泪横流
一定会捧起坟头的泥土
像是把母亲搂在怀里
父亲一定像往常一样大咳，喘气
积压在心里的血，还是没有咳出

槐花簌簌飘落
母亲这时睡醒
一定看见老伴反常的举止
母亲的泪水涌出
槐花漫天飘飞
很痛，也很冷

父亲一定会喃喃地说
子心，今天我就来看你
你要告诉我确切地址，我来找你
父亲一定抱紧这些槐花
说了更多温柔的话
说了更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母亲一定流了更多的泪
更多的槐花，哭哑了嗓子
冰凉的泪，一定像血，像雪
像母亲在另一世界的疼痛
一片一片，飘飞，阴冷，断魂

4．

后来，父亲一定去了我家自留地
栽种了一生的父亲，这一次
决定把自己种进土里去
胡豆杆植得很深
像父亲在人世的命运，很苦
却很坚韧。父亲拔倒它时
一定像是在拔倒自已

父亲记起那年
母亲在大队保管室挨批
衣衫散乱的母亲
脸上带着血迹
保管室所有的人散去
每一滴雨砸下来
砸痛父亲的周身

父亲颤抖着，沉默着
扶起母亲，一步一步
艰难走过瘦骨嶙峋的田坎
像是走过
尖刀一样毒辣的命运

父亲的脚在淌血，心在淌血
父亲和他的骨头，撑着天空
撑着老家的房梁
忍住了剧痛，忍住了大哭

这一次，父亲用最后的汗水
抱回胡豆杆，抱回他在人世最后的责任
然后，他换上从末舍得穿的新衣
那是他惟一骄傲的女儿为他买的
那个野野的孩子
那个六岁长天泡子险些病死的孩子
终于考上中专，毕业后当了一名老师
在穷山沟里，这里多么荣耀的事

那些曾经耻笑我们家的乌鸦
都开口赞美这事
父亲穿上这件新衣
想到女儿少得可怜的工资
想到正在病重的女婿
叹息又压痛他的胸口

5。

父亲关上了房门
这把老锁，仿佛也失去了体温
透心骨地凉。父亲不再怕冷
雪花一片一片下着
渐渐淹没了小路
淹没了水田，竹林，小路

父亲走在阳光里
仿佛是走在雪地里
太阳早就失明了
他看不见父亲的冷
风早就耳聋了
他听不见父亲正在凝固的血液

父亲走在去集市的路上
路人，全是与他无关的路人
集市，车水马龙的集市
全是别人的集市
笑声是别人的，哭声也是
人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父亲只买回几匹白布
买一瓶江津白干
买回一只鸡，一条鱼
这才是他需要的
从他看见白布那天起
他就爱上了白色。
白色的安眠片
早就一粒一粒凑起

今天，他无需劳动
只想快快乐乐享受人世的一切
父亲踩着自己的雪
一步一步走回村子
整个集市
仿佛是他活得太久的人世
都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父亲像雪花一样
悄无声息，飘回村子

6。

午餐并不丰富
父亲要把最后的奢侈，留给晚餐
午后，父亲不慌不慌地整理屋子
像是一整理他潦倒的一生
不，他是在整理
他在人世最富有的一切

存折放得好好的
虽然不到五百元钱
但那是他用六十八年血泪
攒下的所有积蓄。粮仓谷粒饱满
外出打工的儿子和媳妇
回家见了一定很开心
他用干枯的手，擦干净所有家具
像是洗净自己在人世，所有的灰尘

然后，父亲挑满最后一次缸水
他见过许多井，这一次
他看到的老井最深
满满的水
像是父亲没有倒出的血泪
一浪一漾的，盛满整个灵魂

要倒出来了。父亲想
等所有井水倒干
他就轻松了
老井活在人世的任务
也就顺利完成了。

7．

就只剩下午的时光了
就只有这些胡豆还末摘下
父亲想起了胡豆花开的那年
小女儿缠着他
他把最漂亮的胡豆花戴在女儿头上
那个漫山遍野跑的疯丫头
笑声多么美丽

他想起更年轻的岁月
他在胡豆花丛里
唱歌给他的妻子听
那时妻子的父亲他的老丈人
刚因致治问题被处决
在共和国的春天里
政治犯家庭出身的妻子
匆匆嫁给了贫下中农的他

他抱紧这异常不到的幸福
一曲一曲，唱山歌给妻子听
唱给他胡豆花听
唱给他心中的女神听
胡豆花们开心地听着
挂着泪水的笑脸
像妻子一样美
像女儿一样美

父亲开口了
几十年的山歌唱起来
一曲又一曲，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在茫茫雪地
只有一只又一只美丽的蝴蝶
它们绕着父亲飞，飞呀飞

父亲一曲又曲，唱得多么欢，多么美。
小河被父亲的歌声震醒，听得十分入迷
水田被父亲的歌声震醒，闪动着眼泪
泥土被父亲的歌声震醒，哀哀地叹气
母亲的槐花被歌声震醒，肝肠断裂

我在遥远的阳光下
浑然不知太阳已经偏西
浑然不知，庞大的乌云
正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浑然不知，我的山岗正摇摇倾斜
我的大地，正面临着山崩地裂
我和我的姐妹们，浑浑噩噩地
在阳光下数着病态平庸的日子

父亲，我那悲苦一生的父亲
此时仿佛是位极乐神仙
一曲又一曲山歌
逗得路过的村民都哈哈大笑
村民们都说父亲
捡了金子还是银子，竟如此高兴

父亲不理会他们
父亲只是唱他的山歌
唱他贫穷的一生勤劳的一生
唱给他悲苦的一生孤独的一生

父亲其实是唱给自己听
唱给漫天的雪蝶听
那些雪蝶，和他一样
此时，已不属于这个俗世

7．

最后的晚餐，异常丰富
大鱼大肉，好酒好菜
父亲吃得快活，没有一丝伤
父亲眼里，没有了血
没有了苦，只有雪，温暖的雪

父亲不是在吃鱼，吃肉，吃酒，吃菜
人世的俗食吸引不了他任何兴趣
父亲在吃雪，雪，雪
最能暖润父亲的雪
最能医治父亲伤痛的雪
最能暖化父亲寒冷的雪

此时，落日硕大而血红，无数夕光
像鲜血一样染红村庄
小河涌动着鲜血
小路像血鞭一样飞奔
竹林像血箭一样呼啸
井水像血管一样暴裂
钢架像血棍一样乱飞
乌鸦像血鸟一样狂啸
老牛像血牛一样哞叫

蝴蝶的翅膀在淌血
麦地的风声在淌血
前山的泥土在淌血
后山的坟地在淌血
整个村子鲜血成河
整个山岭剧烈摇晃，血肉横飞

父亲看不到这些鲜血
父亲只看到夕阳渐渐落下
村庄渐渐沉寂
大地苍茫，大雪漫天
世界空无一人

父亲老泪横流
他早已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他只听到神灵在说
躺下吧，劳苦一生的人

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
躺在床上，像是躺在大地之上

神说：你本是一寸泥土
躺下来，做真正的泥土

父亲说，神啊，不是我偷懒
我种地种了太久，真的老了
骨头也散架了，不中用了
神说：恩，你在人世的汗水已经流够了
就让他们来种你吧
没有比你更肥沃的土地了

父亲说：莫非人世所有苦难，都是养料？
神说：你说得很对，人世间所有苦难
都是大地最好的养料

父亲说，好吧，我躺下了
不想再让儿女们负担我
就做一寸泥土吧，好为他们
献上最后一把肥料

8．

神最后说，闭上眼吧
受苦受累的人，这里就是天堂！
父亲信任地点点头，停止了说话
他闭上眼睛，张开嘴唇
一瓶安眠药，雪花一样飘入他嘴里
他无知无觉，倦意袭涌上来
父亲睡了，泥土一样睡下

突然，父亲睁开眼睛
他要起身，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走到柜子里，拿出那串鞭炮
孤独一生的父亲，太害怕寂寞
他要用最热闹的火光，为自己送行

父亲跌跌撞撞奔出屋子
山村静寂，星光沉睡
整个人间，空无一物
太静了，这人世，太静寂了

父亲点燃鞭炮
像是点燃自己一生悲苦的命运
他听见鞭炮响起来了
笑声燃烧起来了
幸福燃烧起来了
人世燃烧起来了
天堂燃烧起来了
熊熊大火，点燃父亲
在人世所有的苦难

父亲的身子渐渐轻飘起来
三千丈白发，随风飞扬
火红的焰光中
父亲像一只仙鹤，白发飘飘
飞过院坝，飞过竹林
飞过村庄，飞过山岭
飞过他曾经受苦受难的人世

所有鲜血在大地上奔涌
所有落日在黑暗中炸烈
所有山岭在血光中坍塌
所有河流，掀起万丈狂澜
鲜血横流的人世
被父亲欢快的笑声
远远抛在身后

父亲飞走了
像一位浪漫的诗人
驾着血红的落日飞走了
飞入他向住的高山
飞入雪峰之上
去完成他在另一世界的传奇

9．

半夜的电话
像死神一般吵醒我
闪电一样的血光
划破我的梦境。我醒来
陷入一个天崩地裂的世界

山峰巨响，河水咆哮
万道血箭刺穿胸口
撕心裂肺的疼痛
只证明我还活着
我还在痛不欲死的绝望里
奔赴父亲的亡灵

那个夜晚
每一寸黑暗踩痛我的骨节
每一寸绝望，撕裂我的心扉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踩着刀山火海
来到父亲身边
肝肠寸断的呼喊
无法惊醒父亲的尸体

父亲去了
决绝地去了
安静地去了

浪漫地去了
欢快地去了

他只把他一生的爱
用炸飞的血泪
炸飞的灵魂
沉沉地，交到我们手上

10．

漆黑的村子，漆黑的人世
我守在父亲的灵床旁
冷冷看着死神
时间是什么东西？
死神是什么玩意？
抢夺我的亲人
抢夺我爱的
统统都是魔鬼！

那一夜
我挺起最硬的骨头
竖起最坚固的心
发誓要与死神为敌
发誓要用更倔强的生命
与死亡斗争到底

而父亲，一脸安详
没有伤悲，没有怨恨
他像一堆黄土一样静静躺着
他仿佛在用柔和的声音告诉我

孩子，一切都不是你的
借来的天空终要归来
借来的人世都要归来
我们借来享用一生
不要有恨，更应该好好感恩

我低头，抱紧彻骨的冷，泪如雨下
父亲，太阳已破碎
我好冷，我真的好冷！

父亲不再开口
只是让我们默默抚摸它的白骨
父亲仿佛在用沉默告诉我们

孩子，像泥土一样走路
像泥土一样远行
累了时，自然会躺下
自然会不感到冷

11．

五月的天空，雪，依然在下
一年又一年，下得悲伤，下得辽阔
一年又一年，故乡的阳光灿烂
麦地金黄，墓碑高大

胡豆一年比一年饱满
山歌一年比一年悠长
空旷的大地，空旷的人世
只有我和无数雪花，在唱，在飞
像我对父亲绵延不尽的怀念
像我对一把血锄的怀念
波澜壮阔，撕心裂肺，铺天盖地

父亲，我还在借用人世的光明
每一寸阳光，都那么珍贵
每一滴时间，都那么珍贵
每一寸泥土，都那么珍贵

父亲，我要像你一样静静地活着
用骨头走路，用汗水说话
累了时，我也会像你一样
向人世，安静交出借来的一切

然后，像父亲一样静静躺下
躺成一寸黄土，无喜无悲，无怨无悔

2009-5-2。

后记：今天是父亲九周年祭日。窗外阳光分外灿烂。它的光芒透过窗纱，照在我身上，依然有些悲怆。九年前的今天，阳光依然灿烂，它却像雪一样下在父亲心里。父亲用他超常的心智，承受了那一天所有的痛苦，安然离开人世。这两年来，一直想写一首长诗描述那一天的父亲，想用盛大的悲伤揣度父亲离世的所有心境，以此纪念父亲，却无从下笔。前天终于写了一首，不太满意。今天重写一首，细细设想父亲九年前的今天，灵魂中所经受的所有磨难。从七点半一直写到十一点四十七分，这是我花费最长时间写下的一首诗。也是泪水流得最多的一次抒写。比起父亲一生承受的苦难，所有眼泪，所有流泪的诗行，都无法表达完对父亲的敬爱，感恩，心痛和怀念。今天我必须这样抒写，我无法控制自己，这是我活在人世的责任，也是我对父亲最高的敬意！有人曾在我一首小诗里说，反对把父亲当作神来抒写。在我心里，我的父亲就像神一样伟大，他在人世所受的苦，是所有父亲苦难的缩影，我不想夸大他的痛苦，这是最真实的生命，生命中最真实的血泪。反复抒写父亲，不是为了加重人世的悲伤，只是为了减轻儿女心内的一份疚恨与自责。我所有的生命都是父母给的，永远为他们的苦难疼痛，也无怨无悔。这也是我敬孝道的唯一方式了。愿远在天堂的父亲幸福安康！

方悄 · 发表于 2009-5-3 19:53

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快乐。

水边青艾 · 发表于 2009-5-3 21:26

为父亲的一生立传,从中看出了子衣的孝。

绿油油的草 · 发表于 2009-5-3 22:46

您好！拜读完佳作：细腻、流畅、充满亲情和伤感的诗句，倒叙的手法将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呈现眼前。令人泪花潸。愿您父母亲在天之灵无忧无虑，幸福快乐！亦祝您：开心快乐每一天！

云飞儿 · 发表于 2009-5-3 23:45

问好子衣，一切安好

竹丫头 · 发表于 2009-5-4 00:06

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绵绵的哀思,温暖又伤感.
如方悄所言: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快乐。

宋诗诗 · 发表于 2009-5-4 01:10

读你的文章，读你的父亲，还有关于母亲。我理解你的痛。我的父母都健在，我很开心；可是我一直在担心她们终有离去的那一天，我不止一次设想那一天的到来，我会流满江河的泪水，我的痛苦将会是与天地一样广。我的天会一下子乌云，黑暗，压抑，一想到那一天我就会气喘。我不敢想，可是我知道终究会有那一天，我的亲人们会一个一个的离开。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拥抱，拥抱你今生的父亲母亲，还有你所有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