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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0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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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次将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结合起来,超越了就事论事的感慨模式和功利意识。
人,作为一种有生命的生物,意识到死亡是个体生命意识觉醒的开始,也是有了真正的时间感觉的开始。我们回忆一下自己的成长过程,就会发现,我们是从第一次意识到死亡那个时刻起,开始逐渐长大成人的。这个逐渐长大成人,与生理年龄没多大关系,只与心理年龄有关系。在曹操之前,人们当然也认识到人是会死的,当然也会感叹时光的流逝。例如《诗经》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归,雨雪霏霏”,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慨。但如果我们撇开它借景抒情的高明手法,就会看到,作者实际只是就事论事地说:我离开时还是春天,现在回来就已经是冬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真让人惆怅啊!曹操就不同了,例如他的代表作之一《观沧海》,写了一件事,这就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到碣石这地方去看大海,一次观光旅游。他写了他看到的沧海景象:“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但他没有局限在看大海这事情本身,也不停留在对沧海景观与气象的描写上,他在描写沧海景观与气象时,选择了那些能暗示自己感慨的景观与气象,并且在关键处略点数字,便将自己的生命意识与以沧海为代表的宇宙结合起来,构成一个强烈对比:何其博大、永恒,诞生万物又收容万物的的宇宙,何其渺小、短暂的个体生命!前面已经说到的明人钟惺的评论“直写其胸中眼中,一段笼盖吞吐气象”,和王夫之的评论“不言所悲,而充塞八极无非愁者”的依据,就是这个强烈对比。曹操高出前人的地方在于他在构成这个强烈对比后就嘎然而止,“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诗就结束了。不言己悲,也不说那些建功立业之类的话。这就超越了功利,并且超越了个体,他是在代表人类在看大海,在感叹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的同时又庆幸自己幸甚至哉,可以代表其他人来感受沧海感受宇宙,抒发效仿宇宙笼盖吞吐的胸怀。———“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最后两句,一般都看成是歌行体裁的例行结束语,也就是说它是套话,而不加注意。其实,结合它前面的那些诗句来看,它是套话不套,是全诗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有它的意义在———这意义就是我刚才说到的对自己能来看大海有这些感受而感到幸运。甚至,我们也不妨推想,曹操选择这歌行体来写他的观沧海,是有他的用意在的:可能就是先有幸甚至哉的感受,从而选用了可以写进这句话的歌行体的。
我们再来看看曹操的另一首代表作《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对酒当歌”很容易被误解为对着酒就应当放歌。其实这儿的“对”和“当”是互训,《广雅》、《经籍撰诂》都说:“对,当也。”就是说,对的意思也是当,当的意思也可以说是对。“对酒当歌”的意思就是应当纵酒放歌。为什么呢?人生几何啊。对酒当歌也可以解释为面对着酒和歌。当,也可以解释成是面对的意思。面对着酒和歌,不禁要想到:人生几何?
慨当以慷:当慨而慷。以,同而。
杜康:相传是我国最早发明酿酒的人,这里用以代指酒。
青衿:周朝时学子的服装,用在诗里代指学子,这里是指有智谋、有才干的人。衿,衣领。
悠悠:形容思念的深沉和久长。
沉吟:低声吟咏。指深切怀念和吟味的样子。《诗经•郑风•子衿》里有一段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原是一首写男女恋情的诗,曹操在这里把它加以变化,用以表示自己对贤才的思念。
苹:艾蒿。
鼓;弹奏。《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一篇诚恳热情地欢宴宾客的诗。
掇;同辍(Chù0),停止,断绝。月光不可阻塞断绝,以比喻人的忧思不能抑止。掇,一作拾取、捉取。以月光不可捉取比喻忧思不可排除。
越陌度阡:古谚有“越陌度阡,更为客主”,是说友朋之间互相过从的事;曹操这里用其成句以言贤士之远道来投。
枉用相存:如同说“屈尊贤士们来光顾我。”枉,枉驾,屈驾。存,存问。
契阔谈宴:即宴谈契阔,在欢乐的宴会上畅叙离别怀念之情。契阔,本义是两件东西放在一起相合(契)与不相合(阔),后来用以代指人的会合与离别。这里用为单指;离别。
旧恩:旧日的友好情谊。
匝:周。圈。乌鸦绕树无枝可依,以喻乱世中人才的无处依托。当时中原地区战乱频仍,有许多人士南逃依附刘表或孙权。
厌:满足。《管子•形势解》:“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曹操将它简化为“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吐哺:吐出口中正在咀嚼的食物,指中途停止吃饭。《韩诗外传》卷三记载周公曾说:“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史记•鲁世家》中也有与此大致相同的文字。
对这首历史名篇《短歌行》,历代的解读很多,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
一是“求贤若渴”说,说曹操借用《诗经•郑风•子衿》原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改思念情郎为渴求贤才。随后,又借用了《诗经•小雅•鹿鸣》中的四句,别开生面地描写了欢宴嘉宾的场面。以鹿鸣起兴,以瑟笙渲染气氛,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表示了欢迎贤才的诚恳情意。“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则是以月比人,说贤才犹如清明之月,何时才能求得;心中绵延不绝的愁绪正由此而来。等等,等等。其实这是牵强附会,与古代许多人注释《诗经》非要附会到帝王事业上去完全一样。
另一种观点是“及时行乐”说(唐代吴兢“言当及时为乐”《乐府古题要解》)。但这观点越到这首诗的后面就越不符合句意。很明显是难以解释得通的。魏源有眼光,他说:“对酒当歌,有风云之气。”有风云之气还会是宣传及时行乐?
再一种就是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的解读,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不祥之句,在赤壁大战前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预示曹操必败。这显然是迷信的说法,不足为训。
那么,《短歌行》究竟表达的是什么呢?其实只要从诗的字句本身去理解,就能得出符合这首诗的解释:
该喝酒时就喝酒,能放歌时就放歌,因为你们想想看,人生能有多长?人生的价值又能有多少?所以,要只争朝夕,该做的和可以做的,就要去做。
《汉书》里李陵对苏武说过:“人生如朝露。”是这样啊,你看那早上的露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去了,它去的时候心中应该是很苦的。但我们比它又能好多少?所以,能慷慨的时候就慷慨激昂吧,让那深深的忧思缠绕在心头吧。实在痛苦时,有这可以解忧的酒啊。
可是,就像情郎青色的衣领总在那女子心中晃动一样,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思考让我一直沉吟到现在。感谢你们这些嘉宾到来,让我能够在弹瑟吹笙中得到快乐。
可是,那问题的答案,就像天上的月亮,明亮地挂在那儿,我怎么就总是可望而不可及,摘不到它呢?我的苦恼就是从这儿而来的,不能断绝啊。
看到你们跋涉而来,屈驾向我问好,在这欢乐的宴会上畅叙离别怀念之情,的确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友谊的可贵。
不过,友谊不是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标准答案啊,一抬头,那轮月亮已经更明亮了。天空浩瀚,星星稀少,它应该也像我一样,要独自面对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难题吧?你们看见那只南飞的乌雀了吗?它不断地盘旋,似乎想落到庭院的树上,但绕树房了几圈后,却发现没有可以让它栖息的树枝。
我找不到这个答案,就像这找不到树枝的乌雀。我为什么非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管子》里说,山不满足于已有的高,海不满足于已有的深。另外据说周公吃一次饭竟然都因为怕会失去人才而三次中断,天下这才归心于周。像周公这样能使天下归心的伟大政治家,应该是实现了他的认识价值了吧。
可见,在《短歌行》这首诗里,曹操表达的是他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苦恼与思考。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人生的价值是什么?这是古今人们都面对的一个终极问题。曹操“人生几何”的一问,其实是人类对这个问题的千古一问。他的苦苦求索,也是人类的千古求索。而在中国诗歌和中国文学中,他这一问是第一问———在他之前,虽然有屈原的《天问》,有屈原的九死其犹不悔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屈原发问的原因和求索的东西,是忠君,是就事说事,而曹操的发问是超越了这些的,是代表所有人,甚至代表了他身后的每一代人的一问。中国诗歌史上,只有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以相比,但陈子昂已经是唐代人了。
正是因为代表了不分时间的所有人的这一问,和每一代人一样,都孤独地面对着天地,面对着人生,试图在自己短促的生命中寻找出生命价值的终极答案,所以《短歌行》和《登幽州台歌》才打动了每一代人,直到今天,还能唤起我们的共鸣。
由此可见,是曹操,第一次在诗歌中将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结合起来,超越了就事论事的感慨模式和功利意识,从而给中国诗歌带来了哲思和阔大的审美空间。(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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