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的偶像》（组诗）

俞昌雄

■ 我是不是拥有真正沉睡的深渊

我害怕这样的词汇：深渊
那等同于一只丢失翅膀的鸟被扔进蓝天
一滴泪水滑落枯井，手缩回身体，指尖上的呼吸

回到人间。那是我奋斗和渴求的天地
我的诗章在那儿燃烧，世界上最最冰冷的雪块
在那儿溶化，那算不算恩赐？还有

是不是每一个得以汲引的人
都将代替鸟儿长出翅膀，代替枯井容纳清泉
代替我沉睡、苏醒，在结实的大地上

刻下我的忧伤，我的喜悦，我那
层层叠叠的爱我那密如针脚的恨我那
永不沉溺的血脉、呼唤和预言



■ 藏 匿

警察躲树上，盯着那偷车人
市政新闻里说那叫蹲守，很苦也很累
人民就在他们周围
谈笑风生，全然不顾这一切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惊动那小偷
更不敢看那越长越高的树


■ 褪色记

第一首

蚊母树长到三米多高，它的颜色已不再
绿了；螺浮栲围成苹果型的树冠
它已除却米黄色的牙孢；鱼尾葵是谦卑的
悄悄卸下伪装，不论地震、干旱或洪水

每一棵树都有它自身的坚韧和悲伤
人和世界也是，一代又一代友好相伴，成长

向过去告别是心酸的。人要放下他的衣裳和
血肉；世界要藏起它的繁荣和虚假。人把名字写成
一棵树的样子，世界为此惊讶！它已无法解救
那被围困的森林、都市和遥远的海岸

第二首

大海褪去它的第一层波浪。紧接着
它又吞下一万顷云影，翻腾，永无休止
站在它眼皮底下的那个人
脱去衣裳，等着被召唤，进入世界的核心

一切都等着还原。那个人要从无限中
解除他的迷惑、渴望和曾经有过的许诺

赤裸裸的大海唤醒了他。那些
有了信仰并得以安宁的和那些被埋没并获得新生的
都要记在他的名下——他是谁，他曾是谁
他已褪色，代表着正被探访的一切
2008.6.23



■ 凝 望

你是世界的部分。你以为我在说谎
实际情况是，世界为你找到了爱，它用光

撑满了世界原本就要求我承受的黑暗
我凝望着你，就能看到世界的

极深处：丰满的倦怠的青涩的成熟的，那些是未知
我被吞没过，也被敬仰过

但你并不知道，我凝望你时只有一种姿势
身体是安静的，心却狂跳不止



■ 我的乌鸦

乌鸦飞得真慢，几乎赶不上我的步伐
由于它的黑，它就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特殊的密码
落了叶子的秃枝是为它准备的
二环路上被车辗过的那个人
他的衣裳，也是
我从来不相信乌鸦可以代替黑暗滑行
当然，我也从未相信
偌大的光明里还有乌鸦不能去的地方
它用衣服蒙上了脸，我的心就长出一根羽毛
它的翅膀扇动一次，我就飞了起来



■ 每一只低垂的耳朵

每一棵蚊母树都这般简单。现在起
它们都能听到我的呼唤，它们细小的耳朵
握在风的手里，风从我这儿出发，半途不曾停下来
我对风说：河湾里的鲑鱼在产卵
蚊母树的叶子集体绿过一遍
我对风说：最大的那颗鱼卵已经破壳而出
蚊母树的叶子集体颤动起来
我对风说：游出最远的并不代表它最勇敢
蚊母树的叶子忽而明亮忽而幽暗
我对风说：最先遇见我的那只现在已跃入海洋
蚊母树的叶子刹那间全部掉落
每一根枝杈都只留下晶莹的低垂的耳朵



■ 我与后海湾

我感到寒冷，在后海湾
七八个早起的人要比秋天来得透明
一些鸟在抗拒。沙滩的另一头
几片落叶被带到了海的中央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海也是。它以为，它仅看到我的一排乳白色的
牙齿，像那翻滚的波浪，咬着汹涌的人生

在后海湾，每个人的身躯都小得不能再小
我的每一秒都与天上的鸟儿连到了
一起。它们漆黑一团
我就感觉自己开始奄奄一息



■ 冥 想

白玉兰花生病了，蝉儿来探望
它把所有兄弟姐妹的祝福都挂到了叶片上
白玉兰花说，你用一整个夏天的时间来陪我吧
蝉儿耸了耸肩，说，我就守在这里
白玉兰花很感动，每天就剥一瓣芬芳给那
细心的蝉儿，直到那一天
整个儿地融进蝉儿的哭泣里

当然，这些仅仅是我的冥想
因为我爱一个人，却没法好好地爱自己



■ 潜水记

第一首

不可腐蚀的水，正等待暴风雨中的
嗓音：那是异域的呼唤，它们溶合一起
通过一条闪电的带子迅速下滑
接触大地，继而渗透，潜入更深的水中

我看到了这一切，但并未得到宽恕
我取出其中一滴，我的前生，它仍裹着秘密

来回穿梭的水流簇拥着它，上升的和
下沉的，关闭在光芒之外。闪电取走了影子
它死过，而后又活过来。我看到了
它被赦免的瞬间，大地露出巨大的脖颈

第二首

在我爱过的事物中，我只留下一片
清澈的水。从那儿，我看到了万物的脸
看到那正在下沉的星星和正在上升的魂灵
看到太阳，围着它奔跑的人群

世界抬起头来呼吸。而我
等着沉溺，像一位被剥夺了力量的神

我在我的爱中迷了路。我躲在
太阳和星星之间，等着大地捧出另一个我
他去过最深的水域，因历险而得到警醒
神拍过他的肩，但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2008.6.29



■ 情人与白鹭

指着蓝色岛屿的那个人并不孤单
他的情人戴着花边帽子，只看天，不低头

两只飞翔的白鹭依偎着大海的力量
它们相爱，不曾记恨人世间冷漠的遗骸

那个人知道天空为什么一声不响
他的情人也知道，爱只能分解成一个遗嘱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一切发生又过去
但全都留下了地址，而仅有猜想是不够的

神说，每一次相遇绝不会是偶然
比如情人与白鹭，我与大海，天与地



■ 下一时刻开始……

下一时刻开始，我的早餐应该是一朵鲜花和
两枚果实。金灿灿的河湾远远地看着
它素来就贫困，也就谈不上饥饿

下一时刻开始，我要为河湾里的鱼写首很纯的
诗，就当是我的馈赠吧
让它们长上翅膀，享受和我一样的生活

下一时刻开始，我请求宽恕和爱戴
河湾里的水终会枯干，会飞的鱼有一天也将死掉
那就留下我，把我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



■ 两棵树一只鸟

当我看不见却摸得着黑暗时
那接受重压的两棵树，彼此做出了呼应
一只失眠的鸟越过它们，不发出
任何一种声音

很多人年轻时都会有这样的想象
我在等待，那撞击命运时留下来的两团黑影

当我的手离开空气直接进入水里的
氧，直接触碰根须，或者
直接从掌心里拱出大地的脊背
两棵树就学会拥抱，等着鸟儿带来光明



■ 他 乡

许多人坐着，面对狡猾而愤怒的思念
他们相互间拍拍肩膀，指着遥远的他乡

发亮的土地垒起一座座花房
病态的蜂，等待邀请，一只，两只，三只

最后那只，属于，大地！他们全都这么
想！带着自己的影子、气味以及无数次的冒险



■ 一秒钟和一辈子

难过时，我就想把时间从旧事物中刮下来
用力扒、狠劲抠，直到它们流血
我时常这样想着：从秒针跳到时针，再从时针跳到
秒针。我掰下来的每一天并不重叠、悬挂
我把它们抚平，贴在身上
忧伤的那一天安在眼皮子中间
没有人触摸，它也不易掉落
喜悦的那一天敷于胸膛，很多人伸过手来
但从未感觉心跳，也没有当日的温暖
恐惧的那一天早已缩小，伏于指尖
它善于跳跃，一不留神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为此，人们靠近我时，我只展示一秒钟和一辈子
它们被我捧在厚实的手心里
样子可爱，但却不动声色
所有看见它们的人都由此学会珍惜
毕竟，一秒钟和一辈子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一样长、一样瘦弱、一样得深不可测



■ 蒙塞尔•布莱克斯

1、
现在剃须刀又回到他的嘴角
整个早晨，他都轻信轮廓，自己的脸和整个世界的
线条。身体是倾斜的，他的，我的
阳光只能射入一半，另一半显得愚蠢
布莱克斯相信那是幻觉，连同早餐、空气以及酒店外的
风景：鸟雀被追赶，一人高的镜子偷走了它的
飞翔，而交响乐团最后挽留的那位听众
喊着我的名字，他有三次停顿，等同于空气中的三色颤音
布莱克斯说“看吧，朋友！生活是被迫的
我们是被迫的！只有一种呼吸愿意和这个时代同生共死”

2、
尴尬的城市和同样尴尬的思想
我以为万物都有他们悲伤的理由，让那些
听见了的人和曾经看见了的人都来到我的怀里痛哭吧
轻柔的，庄严的，像梦幻中等待安抚的
宠儿。布莱克斯也这么想
在卧室，在地铁，在广场，在某个陌生的时刻
他让自己变得空荡，抛却时尚，政治和飘在异乡的母语
我以为那就是宽恕了：像三叶草的祷告和马蹄莲的献祭
捧出苏醒的灵魂吧！让他们看到阳光和雨水
看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副坚强的外壳

3、
布莱克斯要赶往油画村，他为一场盛宴准备了
足够的掌声，从黑暗中爆出而后掠过这座城市的地标性
建筑，它是贪婪的、不安的，也是异常绚丽的
不，不，不，它是短暂的，陌生的，甚至是颤抖着的
在这个倾斜的早晨，在我低头冥想的时候
窗外巨大的人潮依旧裹着同样巨大的荣耀
没有人摸到未来的阴影，也没有人确信
大地在动摇，风再起，云堆积
布莱克斯说“看吧，朋友！生活是虚幻的
我们是虚幻的，只有一层面纱可以掩饰它的极乐和荒凉”
（蒙塞尔•布莱克斯：芬兰籍前卫画家）



■ 当他们要求整个世界安静一些时

过了清明就看不到那些队列了。有些人葬在山中
另一些人，被埋进海里。亲人们带上冥币
火烛，记忆，甚至是半夜里醒来的疼
当他们要求整个世界安静一些时，有人眼睑低垂
看不到春雨和渐渐拢起的薄雾。而黛安芬
刚刚生下她的孩子，她想取走仙湖的澄净和任达山庄的绿
可四月多么短暂，没有沉醉也没有恐惧
赶紧上路吧，过了清明那里没有人会遇见亡魂
山里的风将引来黑暗中的笑声
海里的鱼将游回发光的岸，尽管仍能看见
乌鸦和它变形的翅膀。但请主来保佑
赐予圣洁的童话，赐予羞怯的心。为此
接连数日，黛安芬不敢轻易丢下手中的活计
她要记取花萼中的芬芳连同芬芳里夹藏着的光芒
在未来，在孩子与母亲之间，母亲与万物之间



■ 我的心留在大地上

我在清晨，遇见那些展翅的鸟儿
带着一整片森林，在最浅的河湾边嬉戏

我在中午，沉迷于晒黑了的浮云
它们翻转身子，就能变换出岛屿和海底深处的宫殿

我在黄昏，不敢轻易地爬上教堂的顶端
钟声响过一遍，穷人挨饿，他们的女儿要出嫁

我在夜里，时不时捧着月亮破碎的投影
等着拼接，被藏进怀中，照亮沉睡中的躯体，

我的心因此留在大地上，留在
简单的事物中，留在期待里

无边无际的光明和黑暗从不吭声，它们对峙
左心房孤单着，右心房就陷入恐惧

我的一生就这样奔走在大地的镜子里
高山为背，流水为眸，不曾走远，也未曾消失


■ 夜渡鼓浪屿

岛屿搬离了位置。它每天都这么想
星星作证，现在它迈出了自己的步伐

陌生的轮渡客在喊我，在无序中
他抓着一把黑暗，希望我是流淌中的光线

轮船始终都没有停下来，一整个夜晚
我和岛屿贴得很近！但从未相遇

轮渡客成百上千，海水却只有一滴
它浸透了夜，携着星光下的影子

我这么说其实很傻。夜晚在移动
它势必抛下一些东西，但不会是我和岛屿



■ 柔 软

我的腰身是世界的一部分。弯曲的事物
从它浑圆的组织里得到力量，一节节地往上攀升
女人们在那瞬间得知自己的柔软
她们全都是天使，当她们摸到支撑的脊梁
天地在那儿走动，尽其所能
我所依赖的世界总有不被感动的时候
她的和我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甚至是上跟下
不被感动的是请求：捆绑。分裂。抑或万众飘摇

深意如兰2

语言有厚度，弹性的叙述。

霜儿

嗯，一次发的过多了，有点影响阅读的耐性呢~

福建老刀

再提一个。

平平仄仄

所谓放松的心态，大致是把干净的自己放置于天地万物之间，与物游移，任物之来去，而不干预不介入。
而这种状态下的自我在与外物的自由关系中散发出诗意。诗意从我们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毛孔出来，没有任何强迫，身体和事物一样都显出其自身的无限性，自然的，带着淡然的微笑的、淡然的无意义的笑----一切都附着于基本的有形的表面，同时又深入最遥远最深邃的广漠之中------而身处其中的那个人并没觉察到自己在哪儿----

这种诗歌给我这样的印象：））

平平仄仄

没办法。推荐精华：））

俞昌雄

谢谢仄兄的阅读和支持！敬请多多批评！

平平仄仄

原帖由 俞昌雄 于 2009-9-8 14:42 发表
谢谢仄兄的阅读和支持！敬请多多批评！

这段时间读了一些诗歌，我觉得在这个坛子在这个时期应该严重推介的是：回到拉萨和俞昌雄：））

蔓哚儿

深邃而浑厚。这些诗句像是从身体里面流淌出来的，让人着迷。俺能推吗

黄钟

欣赏好诗
问候楼主
望多交流
顶上去！

黄钟

■ 藏 匿
警察躲树上，盯着那偷车人
市政新闻里说那叫蹲守，很苦也很累
人民就在他们周围
谈笑风生，全然不顾这一切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惊动那小偷
更不敢看那越长越高的树

短小精悍，令人回味、深思

■ 我的乌鸦

乌鸦飞得真慢，几乎赶不上我的步伐
由于它的黑，它就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特殊的密码
落了叶子的秃枝是为它准备的
二环路上被车辗过的那个人
他的衣裳，也是
我从来不相信乌鸦可以代替黑暗滑行
当然，我也从未相信
偌大的光明里还有乌鸦不能去的地方
它用衣服蒙上了脸，我的心就长出一根羽毛
它的翅膀扇动一次，我就飞了起来

原来车祸还可以这样写，学习了！真的，令人眼前一亮

■ 他 乡

许多人坐着，面对狡猾而愤怒的思念
他们相互间拍拍肩膀，指着遥远的他乡

发亮的土地垒起一座座花房
病态的蜂，等待邀请，一只，两只，三只

最后那只，属于，大地！他们全都这么
想！带着自己的影子、气味以及无数次的冒险

短短的六行，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空间？只是感觉病态的蜂有点生硬（个见）。

喜欢关注时代、关注身边生活的好诗
问好

俞昌雄

谢谢兄能喜欢！敬请兄多多批评！

沈彩初

内容厚重，句子极具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