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的海

东涯

侧面的海
东涯


●渔岛小镇


它浮在海面，依靠锈蚀的缆绳
与陆地保持有限的接触。
石头垒起城堡
坚固的内心装着旧事，喧哗
和不染尘埃的秘密
它的幽僻超过野草地里隐秘的浆果。
大石路上流动的异域口音
只是匆匆的过客读不懂
小镇的孤独。
海岛周围泊满船只，有人从这里启程
带走海草的气息。
很多年了，他们中的一些人
再也没有回来……
白鹭在海面低飞，看得见
和看不见的虚无随着云雾升腾——
小镇浮在海面上
我们浮在人世间。



●疑问


我想一定是我在拉小网时
丢失了名字
那时，豆子开花了，月儿正南
满天星斗映着平静的海面
我们拽拉着网梗，满心都是期待
海上不时传来鱼跃声
你肩背的鱼篓敞开心胸
热情地等待着牙鲆，石耩子和加吉鱼
四周一片寂静——
一定是收网时你不小心
叫出我的名字
一定是躲在礁石后的海夜叉
听见我的名字，不然
它为什么总要在深夜敲击
我的灵魂，为什么
要一再地拿走我在世间的一切

  

●看海


深夜爸爸领我去看海
一只尖嘴海鸟从月光中升起
一小片波浪撞碎在黑暗中
潮水漫过了脚背
我感觉不到它盐分的重量
你用手指点着远方
不停地小声说话


已经很多年了
我的亲人早已不在人世
还有那只尖嘴海鸟
那片能感觉出重量的波浪



●到海底去


现在，贴心人，请帮我穿潜水衣
我要到深海里面去
看水中世界，那些潜流暗礁
带着怎样不露声色的阴险
横在生命的航道。我要把它们移开
让余下的岁月安宁


说不定还能找到年代久远的东西
沉没的城墙遗址，遭遗弃的草戒指
散落的战争碎片……
（这些都是生活的部分
蒙受伤害的，不只是我的父辈）
我要让它们见证记忆的伤疤


我不戴头盔。这样
就可以把在陆地上不能流淌的眼泪
流出来：为快乐，也为悲伤
就可以用海水洗净眼睛——
那些沙尘，暗影
记忆中一些名字上的不洁……

现在，贴心人，请放下水梯
太阳已斜照海底，整个海岛倾斜下来
我要在日落之前赶到海底
把倒下或正在倒下的，从根须的末梢
小心地一一扶起来



●海边即景


渔民们都有过照蟹子的经历——
夏天雨后的夜晚
雨水灌满沙滩，小型蟹
爬出来自由呼吸
（哦，被强迫的自由多么无奈）
此时无风，无月，无杂念
沙滩上灯光点点——
渔民们全家出动，小孩提灯
大人拿桶，他们低头捉蟹
他们在光芒面前迷失方向的样子
多像一只小型蟹啊——
当人潮散去，空旷的沙滩上
只留下凌乱的脚印
和失踪者下落不明的消息



●潮间带


这个潮间带的礁石认识我
记得我们用过的渔具和钓饵
记得大海的馈赠
以及我们的热情


你站在岩礁上，指挥我们
把战利品装进袋子——
闪着银光的花鲈鱼
悄悄蠕动的海螺，爬上蟹盘的
石甲红。有一只用蟹钳
夹过我的手指，留下红色的印痕


海水打湿了衣衫
我们奔跑，我们欢笑，我们尖叫
鸬鹚一样快活
多么容易满足啊——


天高海阔，盛不下我们的欢乐
夏天还没到来，你已经
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
只留下这空空的
潮间带，这指尖上的疼



●涛声


我拥有别人听不到的涛声
在灵魂附近日夜回响


活在海里的人和我对话
只有我能听懂他们的渴望


潮汐中的奔走者，在海水里
晒盐的人，晒脊梁，晒命


海鸟声之外是轰鸣的马达
渔船在浪潮中驶往远方


我拥有别人听不到的涛声
在多出来的幸福里日夜回响



●我的岛屿


世界很大，唯独在我的岛屿
走失的鞋子才会回来
伤口里才会长出鹰隼的翅膀
眼泪才会同黄海一起
恣肆汪洋
在我的岛屿，我是一切
可以指挥鱼群，潮汐，风暴
爱与和平
太阳照耀每个角落
我的岛屿没有污染，疾病，灾难
没有背叛与伤害，人们
用幸福解决幸福的问题



●渔家姐妹


没见过她们，你就不会知道
什么是晴朗什么是宽阔
她们的脸是海风的颜色
她们的牙齿
是整齐排列的珠贝；她们的腰身
是奔跑的小兽晃动水草

海水亦友亦敌，带来鱼鲜
也带来海难
背在身后的假坟，让她们
在夜晚有了哭的方向——


我的织网赶海，晾晒海带的姐妹
我的小网垂钓大网捕鱼的姐妹
我的海水洗脸的姐妹
头顶明亮而隐晦的天空
手牵大海的航线
在铺开的盐粒中写着生活的引言



●大海不需要证据


黎明的脚步临近
和我一夜攀谈的朋友就要离开
他们讲述了船只遇难的真实经过
这在以后的岁月中
被一再复制。讲述了一个人
遭遇风暴时不比别人惊慌
也不比别人镇静：在最紧急的时刻
把自己捆在船上也无济于事——
沉没的命运里没有死亡
只有消失：一群拾贝的女人困在礁上
过快的涨潮淹没了恐惧
他们讲述了星月暗淡的夜晚
岸边凭栏远眺的女人
一脸平静，眼睛里装着整个海洋
却没有渔火闪烁没有舟船归航
海面上一片虚无……
黎明，和我一夜攀谈的朋友就要回到
各自的海上，在各自的灾难中
讲述别人的故事——是的，死亡并不负责
提供证据，因为大海从不需要



●答谢词


谢谢你，赶小海的女人
你的到来见证了牡蛎与岩石的爱情
你无法不对它们心存震撼——
即使必将分离也把一半的命运
紧紧相连。谢谢你们
牡蛎与岩石，你们失去的一半
正在茫茫海上茫茫地寻找
面对爱的力量，时间和灾难多么渺小
谢谢你，人间的爱
从无到有，从此岸到彼岸
从赶小海的女人到海上孤魂
你抚慰每一滴海水，每一颗破碎的心
也谢谢你，无常的灾难
使世上生命变得具体起来



●赤山浦


我现在走的这条路
园仁法师必然在公元836年走过
入门即见的这道小桥
必然在园仁法师的眼里
停留过
经桥下潺潺而过的流水
还倒映着那时的天空，祥云
法师的影子


还有瘦削的骨头，发出舍利子的光芒
万物是一个圆——
从樱花盛开  到尘埃纷落
现在已近黄昏


河流正在远逝
飞过香炉的那只鸟，啾啾的叫声落地
站在叶片飘飞的国槐树下
从禅房走过的僧侣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那是
园仁法师旧年的目光



●舟边书


当风把脚步吹斜，你总会伸出手来
——我们将被带往哪里？
你沉默地走，脸上没有答案
有时我们对过而坐
隔着一只退役的小木舟
把一生当作半天，看沙漏里的
沙子一点点流下来
堆成时间的墓冢
有时从镜子里看见你的脸
我们的脸，天空一样无边无际——
风从远方吹来吹去
浪在身边不倦地歌唱
随时准备把快乐变成快乐的种子
种在岸边的树林里——
那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起点
事实上我们已经
多次抵达：面对废墟。或者爱


●我们说起想念就像说起潮汐


属于我们的那片海洋，一经抵达
就不想离开；属于我们的
那爿绿荫，让我想起秋天的风
深沉的快乐和悲伤
你涵盖黑暗与晨光的眼睛
越过辽阔的灰烬望向我——
像真理停留在低矮的墙垣
我们在路上遥望，在站台一侧挥手
落日把潮湿的礁石
染成铜黄，远行的船只载满
甜蜜的忧伤：此时，大海像你沉静的脸
我们说起想念就像说起潮汐
最终的安宁必会容纳
我不停地奔向你的灵魂



●侧面的海


一段残缺的历史没有多少意义。
一切都在消解，逝去。
走在海边的男女
只是一瞬间的一瞬：海水滔滔
仿佛流逝的只是流逝，而他们
只是在不眠的海上
在港湾的摇晃中随波逐流。
走在海边的男女拥有一个大海的
安静——风暴藏在深处
漫长的海岸线拒绝儿女情长。
一段残缺的历史没有多少意义。
一切都在消解，逝去。
挂在船舷上的夕阳，以及岸边
那些黯淡的脸，那些忧伤。



●安静


有时大海很安静
没有扑动的蝴蝶翅膀，只有
层层海浪涌上沙滩
我相信这是内心经过压制的激情
不小心露出对海岸的渴望
就像这个无风的夜晚
我恰巧经过你的窗前
忍不住对你说出深藏的热爱



●致心中的海洋


后来，我低着头遇见了你
对我的惊喜，你报以风平浪静的微笑
仿佛从干果壳来到雪域高原
突然的恢弘和明亮让我思维缺氧——
面对大海我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语言，都遭遇了压迫


飞翔的海鸟是一句妙语在海上起落
渔船载着落日驶向码头
如果大地真有边界，如果
耀眼的景致真有边界
我几乎可以断定，你就是最后的——
边界之外，再没什么值得期待


●织网的女人


午后的海比一座空城安静
温顺地守着午睡的礁石
呼吸里安置了昨夜的细微激情


一只海鸥飞过，轻捷的
倒影远去。风吹海面，羞涩的波纹
荡漾在织网女人的脸上


遮阳帽上，粉红的碎花
捉弄着她此时的心情
女人一边织网，一边怀想


她偶尔用手抚一下露在外面的头发
抬头看看蓝天，碧海
看看身边的小黑狗，远处的渔船


渔船里忙碌的男人
还有身后的青石红瓦房……
所有这些都是她的


连同浪潮里涌上来的盐粒和幸福——
织网的女人坐在沙滩上
仿佛小小的发光的齿轮



●风景之外


风景之外，还有什么风景
高高的山冈，层叠的松木
蒿草在风中卷扬着最后的苍茫
这些不是风景
一块挨着一块的大理石
大理石上凝滞的文字
文字背后寂寥的人生……
这些是风景吗
霜雪枝头，一张模糊的脸
一种必然的命运——
唉，这些也不是风景
风景已被你带入泥土
随着一场滂沱，大海永远流逝


  
●渔村里


阿婆在藤椅里打盹
正午的阳光
把她的灰布棉衣
洗得像晚年一样发白


她撑开松垮的眼皮
脸上的皱纹堆积如山
一片落叶飞过
曾经汹涌的河床



●小浪花


我们需要安静，需要冰释前嫌
需要放弃不着边际的幻想
放弃肩胛骨的疼痛，把琴弦上的焦虑
和不安的念头遣送
和海岛上最出色的诗人
谈论石头的前额和忧郁的眼睛
体内的河流是否冰冻
当下岁月静好，可以探讨的话题很多
我们再一次说起绝望
说起最后的道别，万亩田畴的
荒芜，说起悲伤的塔——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纸上谈兵
扶不起自己倒下去的影子

zjhpoem

关于海的回忆 简单 朴实 却也丰富 而深沉

东涯

谢谢并问好你。

[ 本帖最后由 东涯 于 2010-11-28 23:29 编辑 ]

方悄

祝贺你参加青春诗会。

东涯

谢谢方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