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胸怀壮志

盆栽菩提

文\盆栽菩提

假如是从天上往下看，梨树沟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把长柄勺子。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一次这样看过梨树沟了，其实我没看过－－－除非我突然长出了翅膀或者我搭上了一架飞机－－－但这不可能，所以我一定是在梦中看到的梨树沟。我说梨树沟像一把长柄勺子，梨树沟人就说我是说梦话。梨树沟的人有个习惯，当他们听到某人表达了他们不能认同的观点，他们就说某某人说梦话。这是梨树沟人的逻辑，无法考究到底是哪朝哪代形成的。在梨树沟，这个逻辑如今已经泛滥到非常严重的程度，一个三岁的小孩竟然也会对一个异乡人说：“你是在说梦话”。这样的情形我初到梨树沟就遇到了，而且不久我就发现这几乎是梨树沟人的口头禅。作为外乡人，我是不应该对梨树沟作评判，梨树沟的人不喜欢这样，问题是我不知道这点。当时村里许多人都在场，因为中午休息，很多不急于出工的男人都聚在二麻子的小杂货店里，抽烟，说淡的扯荤的，我是对他们这么说的：梨树沟的样子跟诸位喂猪用的长柄勺子，没什么两样。他们当时相互对看了一下，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你是在说梦话。
我认为他们如此对待一个外乡人是欠缺礼貌的。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自从说了梨树沟是长柄勺子之后，我从梨树沟村东走到村西，从村西到村北，又从村北走到村南，足迹踏遍梨树沟，除了狗，没有谁跟我招呼。比如说我看到某男蹲在门口端着碗吃饭，我招呼说吃着哪？对方就唔唔地应着躲进了屋，看也不看我一眼。这种情况在以前是没有过过的，这将对我形成一个不小的麻烦。有时候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想一想假如某人说你安居乐业之地像个喂猪的长柄勺子，你还会对他保持好感吗？晚上我溜到二麻子那里，坐那儿看电视的人一见我便作鸟兽散。二麻子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知道要是这个杂货铺像火柴盒那样能随手带上的话二麻子肯定也没影了，他理我是因为他的铺子不是火柴盒。上边要是知道我得罪了梨树沟的人我的饭碗就岌岌可危了。不过除了二麻子，还有一个人不敢对我采取回避态度，这个人就是梨树沟的头头，所谓之头头都是见过一定世面的，他明白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到他们梨树沟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要是上面撤了我，梨树沟的头头绝不会有好果子吃。我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我也是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也不会报之以德。我是不甘心一个人落水，我想就是落水也要拉一个人，不能让他跟着下来起码也让他受受惊吓，起警示作用。目前我能拉的这个人就是梨树沟的头头，当然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况。这个头头，在其他村子一般人称村长，不过梨树沟人称萝卜头，简称头。头就是头，跟一般村民是不一样的，如果一样他就不可能是头。我对头说，头同志，非常希望得到你的配合，我的工作需要你与全体梨树沟人的配合。头很爽快，具有山里人的普遍品质。我说我需要一个住宿，单独的，头就找几个村民将梨树沟小学堂隔了一间出来。白天我在梨树沟里乱钻，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宿，将一天的发现记下。晚上的乡村，经常停电，头派人送来一盏油灯，还有十斤煤油，足够我亮好长一段时间的。
梨树沟的夜晚是别致的，在其他的小说里我不止一次的描述过，但在此不属于我的重点表述，仅可一提的是猫头鹰的叫声。夜深人静时猫头鹰会突然叫起来，这种声音常常让我直冒冷汗。不过现在我想再听到却也不是再能够的了。所以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总是企图再听到那种叫声－－－医生说出冷汗对我有好处，一场冷汗之后我的创造力会变得十分旺盛。
在梨树沟的日子，应该算是我一生之中的黄金阶段。到现在为止，我总共去了两次梨树沟。第一次是十八岁那会儿，第二次去的时候我说了梨树沟像长柄勺子，为时隔了八年。其实长柄勺子的概念，我十八岁时就感觉到了。十八岁的我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提着一床被子，站在高山上往下看，梨树沟就凹在我面前。我的形象思维较活跃，梨树沟和一个勺子那时就被我联系起来了，不过我当时较少与人交流，这个观点一直不为梨树沟人所知。假如十八岁之时我就把梨树沟得罪了，那么我就不会有第二次梨树沟之行了。不过我两次到梨树沟的身份截然不同，十八岁时我是一名光荣的刚上岗的人民代课教师，月薪人民币一百六十元，后来则不是，是从另一个上面下来的人，没有月薪只有提成，提成的点数有上面高兴给多少是多少。两相比较，我无法判定自己十八岁时与后来的我孰优孰劣，唯一不变的是梨树沟，一直就是个喂猪用的长柄勺子。后来我把长柄勺子的观点抖了出来，同时把梨树沟的人得罪了。
不能说梨树沟人咋样，只怨我自己不识相。

十八岁时我胸怀壮志来到梨树沟。胡子远没有现在这么茁壮，但是其他东西都已初具规模了。比如说身骨架子，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再比如说爱吃白菜心，也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身骨架子和白菜心，跟梨树沟都有极大干系。
梨树沟是有着二十来户人口，不过正常情况下学龄儿童都保持在四十个左右。这个数目的产生是因为计划生育的国策在梨树沟人眼里等同于屁眼里出来的东西，有时候响一下，有时候不响，反正都消散到空气中了，连空气污染都谈不上，梨树沟人的观点就是如此。政府的计生别动队多次进剿梨树沟，数度面临扁担锄头柴刀的包围而无法开展工作，有关方面的领导都曾为此栽过不少跟头。
除此之外，梨树沟对上面和外边人都是比较欢迎的，特别是人民教师尤甚。在我之前，梨树沟小学有过的前任教师不少，其中一位在梨树沟呆了十年，堪称楷模。我查了梨树沟的校史，除刚才说的那位，其他教师最多能呆一年，我着意统计一下，呆一年的有三位，其余者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十多二十天。轮到我的时候，上边说派一位老同志来搭档，但是一直到我一个人和四十个孩子都混得烂熟了，这位老同志也没有大驾光临。后来我被告知该同志来不了了，另派一位，再后来又被告知说找不到人了让我一个人统领全局，独担重任。
十八岁的我在梨树沟受到了政治风云人物一样的相当待遇，不久我就明白了这种热情是因何而来的。
当时梨树沟的头常邀请我到他家叙酒谈心，其他村民也拉我到他们那里坐坐，其中一个黑粗大个儿的，说是我的表叔，我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这表叔是如何从哪个门道转折而来的。原来因为计生方面问题，梨树沟臭名远昭，他们很难长时间的留住一位教师。说实在话梨树沟的孩子都相当聪明，他们大部分都能知瞧好多大人间的事。我偶尔会听到他们说某某的爸爸和某某的妈妈怎么怎么一起钻山林，又说谁的哥哥和谁的姐姐如何如何在晚上钻稻草堆。这方面的知识储备量深厚得让我吃惊，并且我知道那些个大人们说那些事儿也不避孩子。有回某甲对某乙说：昨夜儿看到你家早早关灯了，上了几次啊？某乙说：嗨，节约点灯油嘛，操练操练，又快活又省煤油。甲乙都没笑，但孩子们都笑了起来。孩子最多的一家是生了八个，这状况要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不足为奇，但到了该世纪九十年代则蔚为奇观了。对此头的解释是：没有电的地方除了此项，什么娱乐都没有了，他们又不懂避孕，所以能生则生了。
进梨树沟前，我的眼睛是轻度近视，但到了那不久，我摘掉眼镜简直无法走路。
梨树沟的人希望我能呆下来，为他们教书育人。为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实施了一系列方案。他们挑出梨树沟最漂亮的姑娘帮我种白菜，协助我管理孩子。四十个孩子编一个复式班，其中一部分成为学前班，让该姑娘执教。
十八岁的我根本无法认出梨树沟人居心叵测。
直到有一天，头笑吟吟地将我邀至家中，酒过三巡他问我：“＊老师，我们梨树沟最漂亮的姑娘还上眼吧？”我因感突兀而一时无语。头以为我不好意思，又道：“＊老师，如果你愿意长期留在这里教我们的孩子，这女子就作你老婆怎样？”我一下子躁得满脸通红，忙推辞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谈以后再谈。”其实有时候我也有要恋一场爱的念头，但是头的话把我的这个闪电般的想法扼杀了。因为我不能答应自己十八岁就被绑在一个山沟里，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我的恋爱没敢萌芽。
该梨树沟的美人知道我流水无意于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雨季之后外出打工了。
我的推托令梨树沟人很没面子，有好几次喝酒，他们就说我敬酒不吃吃罚酒，并将我灌得烂醉如泥。烂醉如泥的结果是他们吩咐几个粗悍的农妇将我扛回小学校。一些小孩子告诉我说那些妇人扛我的时候一只手并不闲着，它们伸进我的裤裆胡作非为。

这是我十八岁时的事。我十八岁时的事就是这样：我来到梨树沟作代课教员，梨树沟人想诱使我长期在那里呆。他们以村中最漂亮的姑娘作诱饵，但我不上钩，他们便将我灌醉然后让那些农妇任意揩我的油。


2004年春顺德乐从
2014年夏整理节选佛山冷眼居

[ 本帖最后由 盆栽菩提 于 2014-7-6 23:02 编辑 ]

大漠孤旅

先坐了沙发，一会细读

盆栽菩提

原帖由 大漠孤旅 于 2014-7-6 18:01 发表
先坐了沙发，一会细读

谢谢大漠兄，这些是具有实验性的字，抽了一节发发。
这样的东西一般不讨好。
给你上茶。

大漠孤旅

原帖由 盆栽菩提 于 2014-7-6 23:32 发表


谢谢大漠兄，这些是具有实验性的字，抽了一节发发。
这样的东西一般不讨好。
给你上茶。

我很认真的读了，非常好，都是很真实的感受，比如山村的愚蒙怪诞，比如远乡的计划生育。
文笔很细腻的。

凤凰影子

十八岁时我胸怀壮志来到梨树沟。胡子远没有现在这么茁壮，但是其他东西都已初具规模了。比如说身骨架子，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再比如说爱吃白菜心，也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身骨架子和白菜心，跟梨树沟都有极大干系。
梨树沟是有着二十来户人口，不过正常情况下学龄儿童都保持在四十个左右。这个数目的产生是因为计划生育的国策在梨树沟人眼里等同于屁眼里出来的东西，有时候响一下，有时候不响，反正都消散到空气中了，连空气污染都谈不上，梨树沟人的观点就是如此。政府的计生别动队多次进剿梨树沟，数度面临扁担锄头柴刀的包围而无法开展工作，有关方面的领导都曾为此栽过不少跟头。
——这段极有意思的描述。

凤凰影子

记得以前在《名作欣赏》上读过一短篇小说《教师》，具体情节记不得了，大致是一小外来的小学教师，怀着理想、带着心爱的吉它来到小山村，最后娶了自己 的学生为老婆，在当地安家落户的故事。
还好你没有像那个教师一样。

盆栽菩提

原帖由 凤凰影子 于 2014-7-7 14:11 发表
十八岁时我胸怀壮志来到梨树沟。胡子远没有现在这么茁壮，但是其他东西都已初具规模了。比如说身骨架子，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再比如说爱吃白菜心，也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身骨架子和白菜心，跟梨树沟都有极大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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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看得这么仔细，辛苦了。

盆栽菩提

原帖由 凤凰影子 于 2014-7-7 14:23 发表
记得以前在《名作欣赏》上读过一短篇小说《教师》，具体情节记不得了，大致是一小外来的小学教师，怀着理想、带着心爱的吉它来到小山村，最后娶了自己 的学生为老婆，在当地安家落户的故事。
还好你没有像那个教师一 ...

性格决定命运。
盆其实很多同事都走了这条路。老婆都是学生。

杨修庚

我非常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有模仿王小波的痕迹。尤其是结尾部分。
也许是我太喜欢王小波了吧。

当然，我看了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之后，发现，王小波是在模仿卡尔维诺。

盆栽菩提

原帖由 杨修庚 于 2014-7-8 09:17 发表
我非常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有模仿王小波的痕迹。尤其是结尾部分。
也许是我太喜欢王小波了吧。

当然，我看了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之后，发现，王小波是在模仿卡尔维诺。

余华的痕迹更多
我喜欢他们的某些作品，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