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到此为止，集中下

江一苇

《在小镇》(组诗)

《在小镇》

黄昏的时候，我通常会到离镇子较远的地埂边
那些弯弯曲的羊肠小路上
走一走。

这个时候，农人回家，牛羊归棚
不远处几缕炊烟缓缓升起，天和地也似乎在这一瞬
拉近了距离。

我慢慢向前走着，时不时和一些农人
以及牛羊迎面撞上。这些土地的忠实守候者，不管遇谁
似乎永远都是一种神情，迷茫而坚定。

我不会和他们打招呼，
待他们都走远了，我才会像一个渴望安宁的
虚假的修行者，回过头来看看他们。

才会发现，我一个人
已经走得太远了。回来的路上，暮色四合，
只有一些牛羊的蹄印。

《午夜的小镇》

左边，是一排迷茫的路灯
右边，是一排迷茫的路灯

中间是一条钢丝一样狭长的柏油路
一直伸向幽暗的远处

一个流浪汉，一只流浪狗
一对相濡以沫的兄弟
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在上面

一个酒醉归来的我，
一个故意晃动钢丝的人
让他们在深秋的寒夜里，杂技演员一样，摇摇晃晃走不稳

《在小镇》

在这里，常常有这样一两个
不知何处来的流浪汉
衣不蔽体
躺在正午的大街上
几只苍蝇围绕着他们
阳光照在他们的阴囊上
就像照在那些烂白菜帮子上

《穷人》

他是这个镇子上出了名的穷人
八岁丧母，留下他和父亲
相依为命。十年前，
妻子因忍受不了饥寒交迫
抛下他和刚出生的儿子
另择良木而栖。六年前，
六十多岁的老父亲
忽然患上中风，半身不遂
自此坐上轮椅。三年前，
为了一袋救济面粉
他扬言要杀了镇民政所长。
一年前，为了评上低保，
他要烧死村支部书记。
他是个十足的穷鬼，
没有亲人，一生半饥不饱
村里的领导怕他，富人躲着他
直到半月前，他被一辆大卡车
压成了肉泥，一夜之间
他忽然有了众多的亲戚，
让他卑贱的命价
一涨再涨。当法院的工作人员
到他家了解情况
并做调解时，他那些亲戚们
个个都群情激奋。没有人注意到
还有个半大的孩子，
面无表情地站在炕沿上，
持一张崭新的奖状，
糊着裂缝的墙壁。

《在小镇》

天空是他们的
地上一望无际的庄稼是他们的

绵延的峰峦是他们的
潺潺的溪流是他们的

脏兮兮的牛羊是他们的
野辣辣的山花儿是他们的

我有什么？
我什么都沒有

半山坳里那尊泥塑的菩萨
也是他们的

《在小镇》

在租房附近的回回面馆吃了碗面
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只有零星的几瓣雪花儿，在悠悠地飘

一辆出租飞了过去
几个醉汉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当一辆救护车鸣着警笛在我身边驶过时
我已走到了租房的拐弯处

一位流浪汉在垃圾堆里翻拣着什么
一只狗正对着他狂吠,让他在留守间颇有些犹豫不决

《在小镇》

从山上转了一圈下来，
天渐渐黑了。

灯火一盏盏亮起，
地上开始现出长长的影子。

点燃一支烟，
白色的烟雾和冷空气融为一体。

望一眼远方，月亮正挂在树的羞处，
遮住故乡的位置。

《在小镇》

接连几天阴雨，天终于放晴。从租房出来，阳光竟亮的有些刺眼。
想想自己来到这个小镇，也已有了几个年头，
但可能由于疏忽，对它至今了解的不多。
我不知道中街何时开了家牛肉面馆，不知道三角路
何时多了家洗头房。我不知道东关十字
何时多了家KTV，甚至不知道我租房的楼下，
何时开了家保健品店。走在街上，熟悉的人
渐次陌生，不认识的人，依旧不会相识。
这是一个速度统领一切的年代，这个小镇也不例外，
我活了多年，除了程式化不断增长的年龄，
依旧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一个异乡人，曾在这里生活，
一个异乡人，曾在这个小镇的十字路口，驻足张望，长久地徘徊。

《在小镇》

凌晨三点了，还没一丝想睡的意思。点燃一支烟望向窗外，
几颗星子一闪一闪的，让这个冬夜的天空
显得愈发高远。想想自己走过的这些年，
一切都那么让人疑惑，
父母在固守家园，而我就像一个尸体搬运工，
不断将自己挪来挪去。爱情已远，
功名已远。我活着，找不到任何活着的证据。
还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不爱也爱了，
不恨也恨了。就像这个小镇残存的古城堡，
曾经住过土司，驻扎过解放军，而现在
作为新时代的敬老院，除了镇子上的个别老人
已很少有谁知道它曾经威震一方，掩埋过无数无辜的尸体。

《去日宛如昨日》

下过两场雪后，冬的印迹愈加明显，
从租房出来，已不得不将手插进衣兜。

忽然就想起八年前，我陪你买嫁妆，
就在这个小镇上，我拉着你的手。

你当时对我说：“亲爱的，你现在没钱，咱买便宜的。
咱们有的是时间，要一块儿过一辈子哩。”

那时的天空可是真蓝啊！瓦蓝瓦蓝的
不像现在，雾霾常常会让人迷失。

那时你常常对我说：“手拉手才会很暖和，
冬天的太阳没有温度，只是用来照亮的。”

《在小镇》

每年的冬天都是如此，工程停了，
塔吊还兀自架在楼顶，伸着长长的手臂。

这感觉就像是直升机头顶待命的螺旋桨，
随时都可以将整栋楼连同欲望，连根拔起。

《小镇上的傻子》

那个和环卫工人一起
凌晨三点在大街上游荡的女人是个傻子
人都说她是近亲结婚的产物
没有人知道
她是从哪里又是怎么到这个镇子上来的

那个见人傻笑，不知用什么果腹的女人
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的傻子
她被人强奸，怀孕
在祭神的戏台上生下一个死婴的时候
人都说没想到她的功能是正常的

《半夜还在活动的人们》

在小镇，凌晨两三点还在街上游荡的，通常有以下几类人：
赌徒，酒鬼，小偷，嫖客，流浪者

他们通常都有以下几种表现：
几无言语，走路飞快，叼着烟，袖着手

我曾多次以酒鬼的身份加入过它们的队伍
甚至故意提高嗓门吼过几声

但第二天，当我再次遇到他们的时候
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就在昨夜，我也曾是个同道中人。

《在小镇》

失眠了整整一夜
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推开窗子
我却慢慢安静了下来
爱人，这白茫茫的一切
就是我们渴望的世界啊
只是这理想的世界里道路中断
我们不能相见

《在小镇》

站在十字街头四下张望，
到处都是赶年集的人和东倒西歪的垃圾桶。
没有制高点，所以望不到尽头，
只有一家兜售空虚的KTV，明显高过其他建筑，
让人很容易想到一个词：鹤立鸡群。

楼上有人裹着睡衣贴在窗玻璃上，
上帝一样无辜地
看着街道里熙熙攘攘的人们。
没有了多年前的困苦，也没了要过年的激动，
一条狭长的街道，
几个留长发的孩子抽着烟，穿梭其中。

《小镇的节日》

街上车水马龙
圈里六畜兴旺
一个傻子走在街道正中
无数车辆簇拥着
如一个皇帝微服私访

《小镇上的外来户》

在这个小镇上，有很大一部分外来户口。其中有一些
是从很远的大城市来的，在当地做一些药材生意。
这些人平时说话叽哩嘎啦，一副很难沟通的样子，
但每逢清明，十月一，过年这些传统的节日，
他们也会和当地人一样，双膝虔诚地跪在租房外面，
烧一大堆纸钱。仿佛不论多远
他们的先人都够能循着感应找到他们，按时添置吃穿。

《小镇上唯一的古建筑》

在这个小镇上，唯一残存的古建筑，就是那座住过土司的小城堡。
之所以多次提到它，是因为现在的它什么都有，
又什么都没有。它有一座城堡该有的一切，
但现在只是一座荒园。它的主人死去已逾百年，
当地的后生们已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间或有一两个心情不好的上得山来，
也只是对着山下空荡荡的拦河坝吼两声，或洒下一些
山盟海誓的碎片。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一切，
就像现在的我，也只是在想一个人时才记起它。
记起它城墙根疯长的荒草，和一个殉情少女那青春逼人的曲线。

《大雪里的小镇》

雪越来越大了。远远望去，那些山峦，树木
都笼罩在一层白色的雾气中。

赶路的人，
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在抽烟。

这是年关将近的小镇，
楼下时不时传来一阵爆竹的爆鸣声。

我将一瓶烧酒烤在发红的炉盘上，
一次次往炉膛里添碳

小镇在大雪的掩护下越来越肃穆，
那个说要来和我喝酒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在小镇》

上午经过菜市场
韭菜五元一捆
下午经过菜市场
韭菜还是五元一捆

我看了看那些韭菜
明显比上午蔫了许多
卖菜的小贩
嘴唇也有些许干裂

倒是一对中年夫妇
饶有兴趣地讨价还价
最终四元五
敲定了一捆

他们小心翼翼装好了菜
脸上一副满足的疲态
那感觉就像是捡得了很大便宜
又像是刚刚经历了一番云雨

《在小镇》

在这里，我没有亲人。由于收入微薄，几个酒肉朋友
也时不时弃我而去。因此，
也就无所谓失不失落。我，按照别人的意思活着，
就像雪花,按照上天的意思飘着。
偶尔在深夜，想起曾经志大才疏的日子，
也不会像从前一样,
感慨良多。活着的是硬道理。一块石头
为了适应生活，也会不断努力，将自己磨成圆的。

天放

小镇速写、世间百态，朴素而丰富，挂上来，推荐精华。

快快.

真是耐读的一组，你的名字我记住了，江一苇

阿杭

读了几首，喜欢的。问好。

紫穗穗

提提江一苇：）别处读过的欢喜，这里重温的喜欢！

江一苇

一并问好楼上各位！

天放

好诗的命运已经日见分晓，我就来做个独断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