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七十多年了。 我是当时女主人的陪嫁品。我还记得我来时的第一天,那时我新崭崭的,被一块红布蒙着,由众人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伴随着一个疏朗的声音高喊一句“明—镜—高—悬——”,遮住我眼帘的红布便缓缓滑落: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多么喧闹喜庆的世界啊!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安静地忠实地挂在墙上。 我没有同伴,曾经有一座老式挂钟,已经停止工作多年,终于有一天它被摘下来,一个面孔上生着浓重锈色的收古董的人带走了它。
即使孤独,我喜欢我所在的位置,高高地居于正堂,可以把一切尽收眼底。我看着这个家日日夜夜的生活,来来往往的面孔,看有人出生,也看有人死去。 当然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混沌,除非他们主动把面孔探到我的面前,那时我会仔细地察看他们脸上每一个巨细靡遗的表情,阅读他们眼睛深处风起云涌的话语或者白雪一般的沉寂。不过他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只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人类的故事。
时代在改变。它一度停止过,如今翻天覆地地向着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方向推进——这不是我的思想,是那些进入到我的视野里的人们断断续续的话。 我能看到的是他们衣着变了,容貌变了,神情也变了,变得充满焦躁。他们在我面前闪现的身影越来越匆忙,我觉得他们快要忘记我的存在了。我感受到寂寞。
直到有一天,这个家庭里的小主人从他的小床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穿着花棉袄,咧着小嘴,胖嘟嘟的小身子不安分地扭转着,然后他看到了我,咧着的小嘴向后咧得更开,嘴里发出啊啊啊的欢快的声音,他要向我跑来,却在中途被一只小板凳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不过他并没有哭,而是四面茫然地转着脸环顾,直到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才挥舞着小拳头露出心满意足的欢笑。 我们从这一天开始建立了秘密又密切的同谋般的联系。
我亲眼看着他一日一日地长大,看着他终于长到足够高,站起来就可以在我的内心里看到他自己,他每次都对着我心满意足地笑,像小时候,清冽的甘泉一样的微笑。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笑,他是在对他自己发出这样欢欣的微笑。 有时他在我的眼前做出矫健飞腾的样子,那时他是一只充满灵性的小龙,有两弯深泉一样的眼睛,清澈见底又熠熠发光。
后来他在我眼前出现的越来越少,我每天只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这个家门。这个家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氛围。直到有一天一切突然缓慢松驰下来:他高考落榜了。 我看到他哭,趁家里无人的时候,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 “考不上也好,省了一大笔学费,要不然还得砸锅卖铁供你。跟我学种地吧。”他父亲沉着脸吸着烟说。
“种地种地!还有什么地可种!那些地不是就要被收走了吗?”他母亲重重地叹气,脸上笼着一筹莫展的悲苦。她好像一下子衰老了,两鬓的白发让她看起来尤其显得暮气沉沉。 “听说这房子再过几年也要被收走喽——”他父亲摁灭了烟,站起身出门去了。门外浓浓的夜色瞬间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而他始终也一言未发。 我知道他还是想上大学。那天之前他还站在我面前打量他自己,对自己说“再考一次!”。他还像小时候一样在我眼前做出矫健腾飞的样子,不过他显然已经发生了一些深刻的变化。 他眼底那些熠熠生辉的光不知道何时消失了。他已经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除去眼角眉梢还挂着因生涩而显得凌厉的倔犟——那是还没有跟生活交过手,不知道失败的滋味的人才有的倔犟。
“不上大学怎么了?!我自己学,比那些上大学的还要强!”有一天他终于释然地对着我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之后他抱着书本用心读书的侧影时常落入我的眼中。有时候他会大声朗读出来,我喜欢那些时刻,仿佛我也在同他一起享受读书的快乐。
再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开始频繁地光顾我,那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了,比他父亲还要健壮的牛犊一样的身体,浑身散发着雄性的味道:他恋爱了。 不过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有另一拨人开始频繁地光顾他们家。他们从我眼前经过时,我能感到他们身上散发的戾气。有时他们远远地正对着我,那时我就能看到这些面孔上笑嘻嘻的男人,内心却藏有锋利的刀刃。 不!不是心藏刀刃,我赫然看到他们中有人手中就提着寒光凛凛的长刀。
之后我就听到他们一家人乱糟糟的争吵。 “把房子拆了我们去哪里?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为什么要强行让我们搬家?” “这是国家的指令。” “国家管过我们死活吗?国家凭什么拿走我们的房子?谁稀罕城市?!谁稀罕楼房?!要住你去住!我就要在这里结婚,在这里住到死!” “这事你能说了算,还是我能说了算?!”
那是一场他们之间没有结果的争论。不过不妨碍在他们之外那既定的结果向他们有条不紊又坚定地推进。 “快走吧!推土机来了!”有一天有人经过他们家门口对着屋里喊。 不过那时屋里空空的,他们都不在家。我听到嘈杂的轰隆隆的声音,闻到空气里弥漫的百年尘土哭泣的味道,甚至感受到剧烈的地震似的震颤,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是我有腿可以跑出去看看多好!
直到他们一家人回来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我存在了几十年的老宅,如今只剩下我所在的这间正堂大厅,其他房间已经被推土机推平。 那天夜里,在这个一直安静的家里我听到了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欺负人也得有个底线吧!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啊!不就是一群仗势欺人的恶狗嘛!”我看到他的眼睛都哭红了。额际的血管剧烈地奔突着,仿佛他体内的所有鲜血都急于冲出体外。
“你小声点!”他的父亲喝止他。 “忍!忍!!忍!!!你这辈子除了忍还是忍!人家都不把你当人,跑你头上拉屎,你还要说这屎真香真温暖!这种日子,还活什么劲啊!他妈的,要死一块死!” 说完他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我的眼前冲出去,像席卷一切的狂暴猛兽,我几乎要被他卷起的疯狂气流击碎了。
“顺子!顺子!——”他的母亲在身后追赶他。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后来只在他的家人嘴里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听说那天一怒之下他冲出去杀了人,就是那个趁他们家没人,下令用推土机把他们家推平的人。
“会不会死啊?”他的母亲哆嗦着嘴唇问。她看起来更苍老了,满头的头发都白了。 “杀人偿命!不死还等什么。”他父亲吸着烟,脸色比黑夜还黑。 “也不一定。有的人杀人了不是也没有死?”他母亲抱着一线希望喃喃自语。 “人家跟你一样啊!跟谁比不行,跟当官有钱的比!不比还行,一比还是死了的好!”他父亲赌气摔了烟蒂,站起来要出门去。
“顺子死了我们还有什么活劲儿啊!——”半晌,他母亲拖开了哭腔。 “不是你当初听国家的话不肯再生第二个……”他父亲的最后一个尾音被门外的风吹走了。 “你还赖我了!你有钱交罚款吗?你个穷得叮当响的死老头子,你就有本事跟我厉害!有本事去找人把顺子救下来!”说着他母亲又哭,哭声越发凄厉起来。
从那以后,这个家就一直回荡着他母亲“顺子顺子——”的哭声,就像很多年以前有人死去时亲人为他招魂。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最后的一天终于到来。
那天,又是几个以前曾到过这个家的凶神恶煞一样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顺子的父母在前一天搬出了这里。 “砸!给我狠狠地砸!往死里砸!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一个男人发出指令,他的声音又冷又狠。我几乎要被他的声音砸碎了…… 还没有等我继续想下去,我就感到了重重的一锤。
先是一阵彻骨的疼痛,后来是一种解脱的轻松。我在离开那个我居住了快七十年的墙壁时,看到了这个家被粉碎后的一切。 当我终于坠落到地面,我不知道我的身体都分散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我的一小块碎片压在了一本散开的书上,那书上还余留着顺子的体温。
我不认得那些字,只能把他们收进我已经斑驳的眼里:“在暴政和不公的时代,法律压迫人民,亡命之徒将永载史册!” 要是顺子在就好了,他可以用他年轻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读给我听。 这时耳边想起轰隆隆的声音,过去的经验让我知道,是推土机将要碾压过来了。
在我完全陷入黑暗的深渊之前,突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了这些天一直在心中悬着的问题的答案:顺子死了。 现在,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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