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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在我们时代的存在及其全球性耗散
——刘歌访谈录之一
问:诗在我们这个时代总的处境如何?请你先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答:诗歌在我们这个年代的总处境很难一句话说清。它所呈现出来的外观,也许比这个年代本身还要更加色彩斑驳,光怪陆离。一方面,文学作为一种精神现象被无情地边缘化,日益退出社会生活舞台的中心,诗作为文学中最精锐的部分也不能幸免;一方面,人们却又不能完全离开诗歌;生活仍然需要诗歌,没有诗歌,我们的生活将黯然失色,正是这种顽强的需要力量将诗歌拉紧,留在生活的边界以内。一方面人们普遍淡漠诗,嘲弄诗,争相以十分不屑的神色和语气谈论诗,谈论诗人,将诗打入时代另册;另一方面,社会生活却在很多方面呈现出向诗歌积极靠拢的倾向。所有的散文里都必须有诗,散文在某些时候干脆被认为是诗的残渣,诗人们把诗歌生产中退下来的下脚料再做成散文,而且广受欢迎,人们一迭声地叫好。经验告诉我们,一篇报告文学如果没有诗的要素,则只有干巴巴的报告,决无文学;一部小说如果没有诗,如果在总体上不能成为一首好诗,则这部小说就一文不值,完全失败。整个的现代商业广告业都在有意无意地向诗歌靠拢,不仅学诗歌的文字,借用诗歌的语言,而且向诗歌乞求创意,盗用诗歌的形式。凡是在多方面最接近诗歌的商业广告,普遍被认为是最成功的广告,反之则无足取。为什么郑钧的歌唱受到欢迎?为什么崔健的歌唱受到欢迎?在多如牛毛的歌星里面,只有这两个人最接近诗歌的精神。或者说,正因为他们最接近诗人,才保证了他们在通俗演唱领域内的成功。诗是他们成功的要素,他们的成功其实是向诗歌靠拢的结果。赵本山的小品无论离诗歌有多么远,可是每当赵煞有介事地拿出一个小本本,将“改革春风满地吹”那一句一念,人们就打心底里那么一乐。小青年写情书,总是以引用一些半懂不懂的诗歌为荣,有的干脆就是以诗的形式写作,不如此似不足以博姑娘芳心。在诗人那一面情况如何?一方面诗人在人群里有些失落,有点灰不拉叽,诗人一般不大愿意在人群中公开亮明身份,更不愿意举起手大声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诗人,因为比起一些权力大腕和金钱大腕,诗人心里有点糠。诗人的头发没有当代英雄那么光,皮鞋也不像当代英雄那么亮,诗人也不像那些当代英雄,走到哪里都浩浩荡荡,到处吃得香喝得辣,占据着社会舞台的中心位置。另一方面,诗人在自己圈子里却争得很厉害,不但敢于称自己为诗人,一个个还无不以这个时代的大诗人自居。一方面诗歌的写作活动使诗人进一步贫困化,涉入其中的青年却越来越多,一个个乐此不疲、沉迷甚深。其标志之一是网络诗歌的异军突起。目前网络诗歌呈现异常繁荣的景象。从二零零零年起,诗歌的主战场开始向网络转移,这个年代的诗歌写作者都无法忽视这个明显的事实,或有意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凡此种种表明,诗歌并没有从这个时代退场,也不打算退场。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市场大潮的冲击,诗已经被无情地稀释,改变了浓得化都化解不开的那种状态。人们需要诗歌,可是不愿意要那种让人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的诗歌,人们需要轻松一点的,有更多阅读快感的,嬉皮笑脸的,有性作佐料的软性的诗歌;人们愿意接近诗歌,可是懒得费力,希望能像看一出肥皂剧一样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享用诗,既有休闲的情调,又不丢掉高雅文化带来的那份阳春白雪的贵族感觉。诗就这样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个年代的空气中到处飘散。在这个时代的稀薄的空气里,我们能够闻得到诗歌的气味。但这里有必要强调:代表诗歌水平的,仍然是那种严肃的、有深度、也有一定难度的诗。这样的诗,仍然是文学的王冠,标志着这个年代的文学在艺术上所能达到的高度。
问:你怎么看中国百年新诗?新诗草创八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没有出现一个大师辈出、经典累累的年代。诗歌目前的乱和无序,要害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谁都不鸟谁?
答:中国新诗经胡适等前辈草创后,到郭沫若形成一个小高峰,到艾青、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李金发、九叶诗人等,又形成一个小的高峰,建国后全军覆没,至一九八零年前后朦胧诗崛起以来的二十年,进入了一个相对而言最好的时期。这个时期好就好在无为而治。这是一个诗歌的乱世,各种诗歌主张、各路人马层出无穷,逐鹿中原,只等大师出来一统天下。只是目前诗坛风气不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这个进程。有不少人诟病诗歌,跟着人鄙薄诗歌,那是因为他不了解诗歌。汉语的力量,核心在诗歌。汉语如果离开了诗歌,就是抽去了魂魄,将变得一点光彩没有。诗歌是一种语言的灵魂,最核心的东西,所能携带的能量是很大的。一种语言如果不能产生伟大的诗歌,这种语言谈不上是伟大的语言。另一面,一些文学垃圾也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人们对于诗歌的认知,给人留下了“诗歌不过如此”的印象。诗歌界混乱无序、谁都不鸟谁的局面仍将持续,直到大师出来。正因为没有公认的大师,所以谁都不可能真正服谁。你说的主张好,可是并没有见你那个主张产生出里程碑式的作品,说话不硬气。在诗歌发展史上,这可能是一个权力真空的时代。大家都说自己的东西好,可是没有一个通过了检验,不令人信服。必须出现超越性的、让一般人望尘莫及的一批诗人,成为诗歌界公认的领袖力量,天下才会平定下来。这样的人代表时代。这种代表一个时代的人物很重要。现在诗歌界的一系列问题,都因为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这样的人物一出来,大家都哑了,他的出场,会有一种静场的效果,大家都被他惊呆了,被他的艺术给慑服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意见了。他这个艺术出现了,你就开始信服他那个理论了,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信还由不了你,——这就是大师的作用。大师将四分五裂的、通常只看着自己好的诗人们团结起来,建立了一个相对安定的诗歌朝代。
问:具体地说,什么才是大师级的人物呢?这样的诗人现在有没有露出一些苗头呢?大家都在谈论大师,好像对这样的人物充满了期待。
答:这样的诗人,不是谁想当谁就能当。伟大诗人的产生,是时代选择的结果。时代对每一个诗人都进行着非常苛刻的遴选。大师的出现有时候是一种宿命。像杜甫这样在诗歌史上几百年才出一个的集大成式的人物,完全是时代选择的结果,杜甫刚好具备了那个条件,被时代选中了。大师级人物的一个根本指标,就是他的划时代性,即他可以大体上代表一个时代。那样的人物,是谈论诗歌绕不过去的,一谈到这个年代,人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想见了他的作品。可是,谁能够代表今天的这个时代呢?没有。现在是一个优秀诗人辈出的年代,可是这些诗人都还没有大师的气象。有些人说自己可以代表时代,可是完全不能令人信服,结果只能沦为自吹自擂。能不能代表,不是自己说了算,并不是你的积极性高、你的声音又比别人大,跳又比别人跳得更高,你就可以代表。要说跳得高,小丑在任何时候都是跳得最高的,可小丑还是小丑。海子不错,是一个很纯的本色诗人,可是海子命太短,没有做到大。海子只能说是一个天才,在诗歌的天空铁骑突出、惊鸿一瞥,那个时间很短,有好多时代的好东西他都来不及消化吸收,有好多作品还来不及完成。而且以他那样疯狂的产出,即使活着,也极可能过早地将生命和才华耗尽。大师都不是天才一类的人,仅仅有天才,远远不够。周伦佑、于坚、西川、王家新们如何?他们是优秀的诗人,但都不是集大成的人物,在他们身上,我只看到倾向,含纳的度量和功夫还不够。像他们这样一个级别的诗人,目前可以开列出一个较长的名单。他们仅仅代表了诗歌的某一种倾向,他们中的某些人与某些倾向打得太热,关系暧昧,怎么能够代表一个时代呢。前不久《诗选刊》有文章谈论“谁是我们当代的诗歌大师”,这是一个伪命题,大师一般而言,事后追认的可能性更大。大师级别的人物,要能够写作三十到五十年以上。首先是命要有这么长,才能完成堪称大师的作品。他的作品,一经出手,在十到二十几年左右的时间里,必须是一般人望尘莫及,难以超越的。他往往是突然出现;也许走过了好长的路,有过沉闷的、一点也不大师的艰难积累,可是当大家意识到他是大师的时候,给人一种突然出现的感觉。好像越过了许多路,一下子就达到了那样令人惊叹的高度,令人难以企及。他有本事通过与众不同的作品与一般人拉开距离。如果没有这样的作品出现,谁有资格充大师呢?说是大师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徒留一笑柄罢了。
问:大师必须有划时代的作品,拿出大师级别的作品才是硬道理。那么,好诗有没有标准?
答:美人有没有标准?什么标准?但放开来说,还是有一个大体公认的标准。有一个简单的指标,这就是时间。我相信好诗,即使搁置一百年,仍然是好诗,不会因为时间的淘洗而失重;是金子,过了一百年它仍然放射光辉,不会因为人为的冷落而湮没。仍然取美女为例,天下美女多矣,有的清新脱俗,即使人老珠黄、已入垂暮之年,一看仍然是美人坯子,那种气质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学不来的。然而走向极端,则又未免冷涩而悲苦,如林黛玉,雅则雅矣,未免苍白,病弱,冷涩一些,不食人间烟火,太远。而另一些女子你不能说她就不美,可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样的美总显得低俗和淫荡,更有等而下之者,则当街卖笑,一副人尽可夫的嘴脸。那份媚气和妖气和那份贱,也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也是一般想学也学不来的。天下女子虽多,都向着两个极端走;可是仍然有为数众多的女子,走着一条纯正的道路,她们的美来得正,有更多的道德力量支持。好诗正如美女,就是那种美极雅极、而又成功地摆脱了妖气的一种。在雅的一面,它提升自己,却决不把自己弄到不食人间烟火。在俗的那一面,它吸取了俗的那一面旺盛的生命力,成功地摆脱了惟取悦于人以为荣的“卖”的心态,艳而不妖,性感而不淫荡,这样的美人才是时代的上等美人,诗歌的道理也是这样。
问:伟大诗歌的产生与时代有没有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伟大诗歌的产生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答:伟大始终是诗歌的理想,需要几方面的条件。一方面是主观的,即诗人自己要有这样的夙命。注意,我不说志向,而说夙命。仅仅是主观努力不行,大诗人都必须经过时代的苛刻遴选,取决于时代让他分担什么样的苦难。另一方面,伟大的诗歌需要伟大的读者呵护和供奉。中国不是要不要伟大的诗歌,而是非常非常需要,伟大的诗歌任何时候都需要。只有思想、诗歌这样一些东西,才能像输血一样,为一个时代源源不绝地提供心灵的营养。一个时代物质的东西可能非常充分,但这些都不可能解决心灵的问题,物质的文明程度越高,心灵的要求也将越高,它对于营养的需要就越是被强化。人们心灵的焦渴是一样的,不过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的心灵更强大,不但可以为自身的存在提供养分,而且有可能成为一个时代心灵力量的源泉。中国古代思想家中,老子是非常了不起的,可是老子思想中有一个部分是小国寡民,老子主张愚民。这个观点后来被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接过来,发展成为中国版本的驭民之术,这个非常阴险。他不主张让人民的心灵得到养分,诗歌反其道而行之,以为在世人群提供这样的养分为天职。能提供这样养分的,只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哲学,特别是诗。诗歌是时代文学的血库,是心灵的氧气。这就形成了一个指标:即凡是能够为时代人群心灵提供最多养分的,就是好诗;反之则不配是好诗,哪怕他们为此找到了很好的理论,使他们的诗歌在表面上看起来变得多么合法。人民对于伟大诗歌的需求从来没有消失。问题是,伟大诗歌的存在,也需要伟大的读者,如果一直没有伟大的诗歌出现,可能造成读者的失望和精神期待的疲惫,甚至完全毁弃。伟大读者的意义是,只有他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伟大诗歌,并且愿意为伟大诗歌的生长喝彩,使它们得到赏识和呵护。这是一种高智商、高品位的精神交谈,相互的需要和培养。伟大诗歌与伟大读者通常同时存在,结伴而行。从理论上讲,每一个时代都不乏伟大的读者,也不乏伟大的诗心,读者和诗人都在相互寻找;如果只有庸俗的读者,一些有害的写作倾向就会出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它有了市场。它出来了,就要作乱,再反过来进一步使读者精神矮化、侏儒化,将它进一步实用化、犬儒化、流氓化,使它从精神上更说不起话,同时使诗歌自身的形象进一步丑化,萎琐化,更加蓬头垢面,色情淫荡,灰头土脑,一句话,使诗歌更不成其为诗歌。这是一种慢性的双重毒害,在目前中国,就看到这样的情况,所以说目前是一个过渡的时代,原因就在这里。过渡阶段的诗歌和诗人,你们都必须为这个过渡付出代价。但是过渡阶段总要过去,这就是过渡的宿命。随着物质极端贫困的缓解,整个民族社会文化程度的提高,人们的心灵需要势将不断上升,心灵的要求将成为常态。那个时候,那些没有强大心灵支持的诗歌危机就开始了。他也许仍会抬出垃圾,抬出性,抬出许多张牙舞爪的新词,将先锋的油彩涂得满脸都是,可是人们对此不以为然。时代将这样冷落它、打击它,让它知道自己的分量。总有一天时代会转过身来,为伟大的诗歌喝彩;伟大的诗歌一出来,就被他们抢走、珍藏,一个个奔走相告,如同得到圣旨。诗歌点燃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因为与伟大诗歌结缘,而得以与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物并肩站立在一起,团结在一起,共同推动时代的巨轮碾过流水。这样的诗歌将使他们更加热爱生活,更加向上,而不是恰恰相反。当然就诗人而言,不能等待理想条件出现以后再写作,事实上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够绝对理想,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可能真正满意。在时代充满了庸众的情况下,伟大的诗歌只能等待,等待伟大的读者产生,你一定要坚持到这个时候:即那个堪称伟大的读者群体从产生到慢慢壮大,并开始接管诗歌审判的权力。
问:你怎么看诗歌批评?诗歌批评在当代中国的诗歌运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答:在最近几年内,我们读到了一些批评家的文章。这里,除了朱光潜、李泽厚这样的人物,除了大家熟知的“三崛起”的谢冕、徐敬亚、孙绍振等,还必须提到:唐晓渡、李敬泽、周伦佑、王彬彬、张清华、张柠、黄灿然、王富仁、洪治纲、朱子庆,谢有顺、向卫国、李震、陈超、陕西乡党李建军等,这些都是我尊敬的诗歌批评家。李建军之特别引人注目,原因在于批评家的品质特别突出。至于我写作批评,大抵只是为了阐发自己的诗歌写作理想,确立自己的写作价值。我发现,明明是这个道理,在一些人那里,却成了那样的道理,不出来说话不行。我主要不是一个诗歌批评家,偶然涉足批评只是客串,它忠实于我的写作理想。
问:在当今的情势之下,批评好像也有批评的苦恼。请问在文学史上,诗歌批评可以有独立的价值吗?
答:有,而且只有取得了独立的价值,诗歌批评作为一种文学现实才能成立。李建军断言:好的批评应当是“时代和文学的敌人”。这话很有分量啊。我的看法,谁培养了他那个时代的文学,谁就赢得文学的尊敬;谁在混乱的、良莠难辨的艰难时世里发出警世之音,谁从时代的沼地里,用智慧和胆识引领本时代的文学出离险境,走向健康和繁荣,而不是引领它走向衰败和毁灭,谁就赢得批评的价值;谁在危难的边缘挽救了文学,使文学从颓势中返回,重新振作,创造了一个中兴的时代,谁就是真正的诗歌批评英雄,谁就理所当然地赢得当世文学家和诗人的尊重。谁落井投石,为虎作伥,鼓吹有害理论,为有害的写作倾向开路张目,试图拉一个时代的文学下水,给自己的主义陪葬,谁将最终失去文学的敬重。批评不仅是李建军先生所谓“时代和文学的敌人”,而且应当成为时代文学的免疫系统和造血系统。那些只会跟在一些有害的思潮后面当当吹鼓手、热衷于为这些时髦东西寻找合法性、急于为这些东西背书的批评家,或者为了跟上不断变幻的形势不惜一再改变观点的批评家,则势必为严肃追求的文学家所唾弃,最终只能在文学的主流趋势面前自取其辱。像别林斯基那样,使文学批评从文学中独立出来,将文学批评推向一个空前高度的人物,几百年才出一个。我说大趋势,不说小趋势,看小趋势没有用的。你那个小趋势,泡沫一样三几年一破灭,在诗歌史上弹指一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向前看,看几千年,向广处看,看几万里,看万国,那个诗歌的总道理就看得很清楚了。小道理服从大道理,你将看到,过了几千年,决定事物性质和成败利钝的仍然是那么几条。正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越是基本的东西、长期管用的东西,越是不变。这些年我们看到一些批评家,他们趋炎附势,像一些极端自私和势利的小人,一直在窥测着文学的动向,以便与那些正在走红的文学倾向结盟,以便在文学名利的蛋糕里为自己切得较大的一块,其良心和人格非常可疑。这些人为转瞬即逝的现象写作,拒绝为永恒的生命写作,在我们时代的现场,弄出了多少过目即逝的垃圾文字啊!然而文学在抛开垃圾作品的时候,也无情地抛开他们。李建军等一大批青年批评家的出现,代表了一个批评自觉的时代的到来,是非常可喜的。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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