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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桥
冯先东
龙潭上半里许,有梅公桥,横亘山际,下砥怒湍。历来蛟水瀑涨,两岸扫荡无余,桥独无恙,俗名老桥。相传植基时,有异人指授。迄今帽影鞭丝,往来于溪烟岸柳间,亦胜概也。
摘自《澧州志林》
感受到老桥的心跳,是在那个冬日的黄昏。
在这一天,我独自一人去探访了老桥,就好像是去看望我的一位故知好友。老桥其实与我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远,不过二三里的路程,连日来我读了一些关于老桥的诗文,就时时的感受到老桥的存在,感受到老桥的某种力量的感召。但老桥于我又是陌生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的模样,尽管我在这之前曾经数次的从他的身体上匆匆的经过。
当我来到老桥,不禁疑惑起来。面前哪有桥?只是来时脚下的那条灰黄色的沙土路还在眼前延伸着。待我细察后,又有些惭愧了。原来,老桥匍匐在龙潭河上,匍匐在路与山之间,桥面铺陈着一层沙土,灰黄的颜色,与逶迤而来的土路浑然一体,或者说成了路的一部分。而桥的两边又没有雕刻了花草虫鱼的桥墩,只是长着一些到了冬天便枯萎了的芭茅杂草,衰黄的颜色,使人无端生出一些关于漫漫驿路的伤感。这样的平平淡淡,哪有石拱桥的雄奇?要不是桥下淙淙的流水声,谁知道这里是一座耸立了千百年的石拱桥呢?
桥头隐隐的有一条小径,好像是一条白色的带子,被谁随意的扔在那儿,有草儿树儿还有几个怪怪的石头儿的陪衬,就有些生动了。我踩着小径,来到河滩。短短的几步路程,便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的流水清澈见底,九曲连环,娇媚无比。而使这流水更富有女人味的,是老桥。老桥的雄性美,老桥的古朴美,老桥的沧桑美扑面而来,使人猝不及防。仰面望去,但见老桥雄跨河面,共四个大拱,其中三个石拱的跨度约五米,靠近南岸的第二个石拱跨度约八米,它们并不对称,却更显雄奇,呈半月型,似四轮明月正同时从龙潭河中徐徐升起。整个桥身全是条石砌成,石上长满了青苔,像是时间的脚爪爬过的痕迹。主桥墩与河中巨石浑然一体。更奇的是整个桥身上攀爬着的绿色的藤蔓,与桥捆绑着,纠缠着,仿佛是老桥雄健的肌肉上暴露着的青色的筋络,又好像是从桥面上奔泄而下的绿色的瀑布。原来,老桥将他所有的神奇都深藏起来。他呈给人们的,是与沙土路毫无二般的灰黄色的低低矮矮的桥面,是那样的平淡,那样的朴素,他默默的承受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践踏,承受着一千多年来洪涝的肆虐,不需要一句抚慰,不需要一句赞美。在人们都忙于名利,山水都忙于招摇的时候,老桥却在独享着寂寞。那寂寞似一坛陈年的老窖,氤氲着千年的馨香。这香又弥漫在这晚风中,使我有些沉醉了。而我的心,却更加的清澈,更加的安静,如这龙潭河中的水,如这龙潭河上的老桥。此时,河畔柳树虽早已褪尽绿纱,但仍然柔条依依。它们是因为老桥的缘故才这样的温柔的吧。我突然想起晚清时落魂才子舒祖保的一首五言律诗《石桥烟柳》:
一带滩声急,横空起石桥。溪烟萦几缕,岸柳挂千条。
驴背阴云护,虹腰舞絮飘。销魂谁唱曲,客路正迢遥。
老桥修建于唐朝,千百多年来,便一直成为连接湘西北边陲官道的纽带。过老桥北上,出湖南,过武汉,直达我国当时正繁华的黄河流域。自老桥南下,出湘入黔,便深入荒蛮。好一个“销魂谁唱曲,客路正迢遥”,千百年来,想必有无数的迁客骚人在此黯然神伤,感叹客路的迢迢,归途的无期。而唯有一人,把客路当归途,倒骑了毛驴,踽踽地向西南而去。老桥如有记忆,一定还记得黄山谷老人的驴蹄在晨曦中叩响桥面的声音,那“咚咚”的声响,从时间深处荡来,响彻云霄。老桥如有记忆,也一定还记得黄老在花山寺中挥毫留下“蒙泉”二字后,又留恋于此,题下千古诗章。可是老桥却独自收藏了,若干年后,他也不肯拿出来。
这时,东面花山,一轮圆月爬上山巅,与这似刚刚浮出水面的老桥半圆形桥拱交相辉映,而这一路淙淙的流水,自半月中泄出,奔向花山,奔向那一轮圆月,是要给月中的嫦娥铺一条通往龙潭,通往老桥的银色香径吧!而此时,西面群山,拥着蒙泉玉湖,揽着西天云彩,灿烂着万道霞光。向老桥奔来的龙潭水一路流金泛玉,当它们来到老桥时,老桥便也擦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似一位在这湘西北边陲沉睡了千百年的睡美人,沐浴着唐时风,宋时月,明时的朝霞,晚清的暮霭。
天将暮,有农人或荷了锄头,或拉了板车,或牵了黄牛自桥上悠悠而归。也有经了商的农民骑着摩托车急急的驶过。这时,有一位老者,美须齐胸,衣袂飘飘,竟踏波而来。揉揉眼睛再看时,又没了。不会是梅公吧?四百多年了,他还没有忘了老桥,还来这儿走走?是的。是的。一定是他,他与老桥是相通。四百多年前的明万历年间,一个叫梅鹙的老人,厌倦了官场,回到故里,吟诗作文,为百姓兴修水利。他修整了老桥。临终时,他交待后人,不得将他著的三卷《粤游记》及其它诗文外传,不得将老桥命名为“梅公桥”。也许他是受了老桥的启示,老桥就像是一道千年的禅语。但后人们忘了他的大部分诗文,却没有忘记把老桥也唤作梅公桥。这是梅公的悲哀,也是老桥的悲哀。在花山的月冉冉升起,而我的心却缓缓下沉时,有“笃笃”的捣衣声零碎的响起,有如老桥古老而鲜活的心跳。是一位浣衣的少妇,她蹲身码头,露出浑圆的手臂,抡起棒槌,划出优美的圆弧。那娇美丰满的身姿,为老桥增添了一种别样的风韵。最是她那略带羞涩的浅笑,醉了这桥,这水,这明月,这西天的云彩。
夏家巷古镇的繁华,蒙泉玉湖的秀美,梭屏杜鹃的娇艳,引来无数游人的青睐,而唯有老桥这样的素面朝天,这样的深藏不露,才被人们遗忘于历史的烟尘之中。也只有老桥这样的深藏不露,这样的心静如磐,才能远离尘世的浮躁与喧嚣,一千多年来牢牢地跨在龙潭河上,洪水冲不倒,车轮压不垮,为行人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身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为老桥指授植基的异人乘鹤而去,杳无踪迹,也许就是他赋予了老桥这样的禀性。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在千年前当驴蹄叩响老桥的桥面时,诗人黄鲁直便踌躇不前了。他夜宿花山寺,终于悟出了老桥这道禅符,便静心而去,不再耿耿于京都的风云。我还明白了,为什么明万历年间的梅公,晚清时的舒老,他们回归故里,深居简出,与老桥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夜色渐渐的浓了,浣衣的女子也离去了,我躺倒在河滩,静听老桥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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