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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ckbaby

后来，再后来
    我拎着两只酒瓶回来，整齐地和桌下一大堆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酒瓶摆在一起。要是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准保脱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的我看上去像从冰箱中跑出来的某种水果，湿淋淋，无辜又无力的样子。风扇转速已设定成最大，我的耳旁得有一些声响，Ｍａｙ在电话中寒冷的抽泣声，流水声，室友的梦话，老电影中盲人的独白，或者简简单单的风扇响。
    我是一个好男生，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开朗上进，博学强识，热爱运动和音乐。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不说脏话，不打架斗殴，不吸烟，我喜欢喝酒但从不闹事，只是叫上自己喜欢的男生或女生一起静静地喝，喝到想撒尿了，就和他们相互搀扶着，从湖边的长廊上离开，在月亮底下道别。我喝酒不让Ｍａｙ知道，她说那样太阴暗了，她喜欢我在蓝色的夏天和她走在宽阔干净的马路上的样子，不再是小孩子也不会衰老。
    回忆，我在回忆。开始恋爱我就显出超常的智慧和勇气，全然没有别的小男生那样的怯懦和畏缩，我很平凡，喜欢一个很出色的女孩，回忆起来我都为自己的用心和毅力感到不可思议，我给她写信，写那种看上去一本正经但实际上坏坏的文字，让她看过之后羞涩地别过脸去。我就喜欢有些羞涩的女孩子，笑的时候，眼睛会垂下去，两颊潮红，幸好我还是一个品行端正的青年，否则我早就会凑上去亲她一口，而不只在若干年之后将初吻留在昏暗的电影院中了。
    后来，我在车站等她放学，我手里每次都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书，或者沃伦诗选，或者中国古代史，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整齐干净，目光单纯，一看就是一个好学生。我的眼睛盯着每一辆驶来的公共汽车，等待百合绽放的那一刻，看到她从车上娉婷地走下来，我就慌忙地开始看书，一副认真的表情，有时她会拍拍我的肩，哈，又碰到你了；有时她根本看不见我，从我眼前走掉，我就在后面跟着，一言不发，直到她发现，有时我看着她走进她家的大院，她都不知道我在后面。但是我愿意，我就是喜欢她。
    再后来，她一直没有答应和我在一起，但我已经发现，自从我开始对她死缠烂打之后，她的头发就一点一点地变长了，现在，我每次紧拥着她，都要一遍遍地捋着那束为我留起的长发，像猫一样吻她的锁骨，忘情地呼吸她的体香和潘婷洗发水的味道。
    回忆，我在回忆。我一直没有追到她，就索性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彼此的生活和平安静，但高考之后一切都变了，我们将在不同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始终孤独高傲腼腆的她却开口说她想跟我在一起。
    后来我们就开始打长途电话。我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轻声说，这里的蚊子很多，女生都长得丑，夏天山上有蛇，夜晚可以在海面上看到你的星座。
    再后来，她忽然说要来我这里，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整晚整晚地逛马路。
从那以后，我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会掰着指头数，她来到这里，失去的和得到的哪个更多，并且神经质地回忆当天我和哪些女生有过接触，然后开始谴责自己，同时，我开始以审视的眼光疑惑地盯着我原本以为舒心自在的生活，忖度权衡，我究竟能不能给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我在电话里，把这些想法一字不漏地讲给她听。她总说没事没事，不管怎样，她只要和我在一起。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恋爱让我和她变化了，从前她是那么有自己的主意，老师家长和她自己都认为她可以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朝着理想步步实现，可以有不凡的成绩，但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把一半的心力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说实话，我喜欢这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但我一直怀疑自己。
    回忆，我在回忆。我的白天和夜晚界限分明。白天，我不愿出门，我一天三次按时按量地吃维生素Ａ，但还是怕见阳光，我彻底地依赖上了电脑，看电影，写文章，然后发到某个出版社，几个月后，我就会收到一张让我眉开眼笑的汇款单，我会买很多零食放在柜子里，饿了，随时吃一点。我很久以前有过一块手表，坏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时间，我开始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睡饱就醒，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就写文章。朋友对我的评价是，在现实中穴居，在网络上招摇。我会在太阳光不太强烈的时候穿上运动衣裤，去田径场和刚下课的同学们一起跑上几圈。这座靠海的城市在夏天非常潮热，我浑身湿透地从运动场回来之后，会舒舒服服地冲凉，水流过你的每寸肌肤，那些平时我不去关心的角落，其实才是令我疲惫劳顿的地方，每天的冲凉，是我获得重生的礼拜。也就是从每天傍晚冲凉之后，我才醒过来，开始我一天的生活。
    拿到稿费之后，我会请朋友们去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吃一顿，喝几口酒，一起说小学时候的故事，晚上宿舍大门关了，我们就爬窗回去，每一次都惊险刺激。Ｌｅｓｔａ从来不跟我们出去，他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把文字变成金钱，一点也没有文人的自信。是的，我就是没有！我大声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自从他开始恋爱，我们就经常这样。他的骄傲和不羁一直都像影子一样尾随着他，这一点让我崇拜，但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他的恋情的人，好像以前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说两句话，我就会开始大喊大叫，他好像也不像从前那样好脾气了。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湖边和一堆酒瓶歪七扭八地躺在一起，榕树一口一口地把月光吹进我的脖子里，红色的鲤鱼不停地从湖中跳出来，搅动一池静水，我的脑袋也像是被不安分的鱼搅来搅去。我开始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开始恋爱为什么不祝福反而一肚子的嫉妒？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对Ｌｅｓｔａ要求什么。于是走在街上没有人毫无怨言地帮我拎大大的购物袋，放学后没有人被我拉去陪我一圈圈地跑步。
    回忆，我在回忆。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变得深居简出，没有购物，没有写作和阅读，没有铺张的生活，我拿出高考时候的劲头努力学习，坚持锻炼身体，远离球类运动，只是孤独地跑，充分利用学校的国际化标准跑道，从不记圈，跑到实在跑不动了就再跑一圈，然后去饭堂打最后一个菜吃，冷的饭菜和餐厅，我坐在大大的风扇底下，叫卖饮料的姐姐给我热一杯滚烫的豆奶，我一边喝着，一边听她给我讲她以前的男朋友，他在这个城市发疯似地寻找她，“他要是爱我的话，就一定会找到我的。”我说你要是爱他的话，就应该出现在他面前，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不好么？
    当我离开忽悠忽悠转着电扇的饭堂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到山下了，我乘一班公车去市里。
这座城市的建设一步到位，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海鸥形的街灯和车站，各种亚热带植物在宽阔的马路两旁延伸，藤蔓植物环绕覆盖着深深的庭院，遮住围墙上用彩砖拼成的图画，让它们的斑斓来自远古。我在这一站下车，找一位为人画像的小女孩，每个星期，她都为我画一张铅笔素描，我每次带来学校外语社团的报纸作为交换。我把这些画像一张张给Ｍａｙ寄去，让她看到我当天的心情和衰老的速度。有一次，我来的时候小女孩在哭，她说在等我，我从她手中接过纸和笔，开始为她画像，这才发现她长得这么漂亮，她说父母就像她手里的风筝，一不注意，就飞得无影无踪。纸上的她，慢慢浮起，省略的，是她向我哭诉时的泪水，这幅肖像，也给Ｍａｙ寄了去。
    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坐在车站的石凳上，等待附近一所中学的孩子们放学，听见年轻的声音看到明亮的面孔，偶尔也有初恋的孩子们在我眼前羞涩地牵手而过，在紫色的晚上小声说话。
    回忆，我在回忆。下雨天的时候，衣服几天都不会干，饼干和速食面会在开封后迅速变湿，饭堂变得更加雾气腾腾，眼镜和瓷砖地面上结满了水珠，常常见到有同学人仰饭洒，可怜得很。我和同伴们去学校附近的小镇吃正宗的四川酸辣粉。老板很喜欢听我们说，嗨！加多点辣椒！好像那样很亲热。在湿冷的天气里，我们开始吃热辣的汤米粉，高声谈论自己家乡的美食，后来，人人都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再后来，大家都潮红着眼圈默不作声，想自己的心事，不清楚是怀念热辣的感觉，怀念故乡，还是怀念流泪的感觉。
    我们推着车往回走的时候，会看见一颗长得像个老妖怪的大榕树，阻隔着交通，遮蔽着天空，隐匿着许多秘密，我们坚信，它在一百年内不会死掉。被雨水洗刷过的树叶和石板路，让我们想对着海面上的岛屿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夏天快到了，蜻蜓多了起来，让四季常绿的草坪兴奋得想唱歌。
    回忆，我在回忆。面对爱情的时候，是最费心力的，也是其乐无穷的。我总是把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胡子，头发也从来不马虎，不会像上了发条一样在球场上狂奔，不会弹吉他弹到撕心裂肺大汗淋漓，不会弄得一身酒气地堵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强吻她，不会，我永远都学不会粗鲁和野性，我告诉她文人的爱像湖水。我的每一次出现，都精心地准备着衣服，台词，计算好到达和离开的时间。我太怕失去，所以对爱情总是一丝不苟地经营着，不敢出一点差错。而我从来都不是聪明的男生，不会想尽办法讨她的喜欢，总是固执地以我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我会在进电影院之前拉着她的手闯进超市买一大堆我喜欢吃的零食，当时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喜欢的就是她喜欢的；我会带她去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的西餐厅，吃八成熟的菲力牛排，我以为她跟我同样喜欢八成熟的，我一脸认真地教她用沉沉的钢叉将沾满番茄酱和芝士粉的意大利空心粉卷起来；分别的时候，我不管她一遍遍地说着“算了，不用了……”硬是将她拽进一间门面十分漂亮的“石头记”，我记得最后她挑了一颗很便宜的水晶苹果，蓝色，Ｂｌｕｅ，Ｂｌｕｅ，蓝色。
    那时候我充满了热情，有足够的定力专注于任何我深信不疑的事业。
    后来，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让我变得疲惫。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用一只青岛啤酒的瓶子装满冰凉的纯净水，看电影的时候，四围是漆黑一片，我把小音箱抱在怀里，人们的声音就从里面流出来，我的手指感到或细微或激烈的震颤。我把音箱贴近耳朵，里面的声音像是陌生的来电，对方只想倾诉；我把音箱在手里转来转去，里面的声音时而高远时而低沉，随着情节的变化，舞动着。
     再后来，我开始把自己视作最优秀的观众，自负地认为自己可以感受到和其他观众不一样的视觉和听觉，又像一个灯光师，可以随意地渲染烘托着剧情。
    回忆，我在回忆。我有点自恋，因为我太爱自己的生活了，从前的梦想一点都不高远，就是能坐在电脑前没日没夜地看我喜欢的电影，一颗一颗地吃我喜欢的Ｓｕｇｅｒ牛奶糖。后来我就在自己的设想中恣睢，下坠，有一天我发现眼睛看不见电脑屏幕上的字了，才开始紧张起来。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的性向，那是我跟Ｌｅｓｔａ好得不分你我的时候，我们用一张饭卡吃饭，穿着彼此的衣服，上街购物两人的钱混着花，让我真的以为彼此的生活可以混在一起不可分离了，Ｌｅｓｔａ有着骄傲的诗人气质，博采众长，思想独到而坚定，我们讨论学术的时候，都是激昂澎湃的，而每当我事无巨细地打理他的生活的时候，他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都没有在意，依旧掐掐他棱角分明的脸，嘿，该刮胡子了。
    再后来，有一天早上，我问他今天打算做什么，我很直接地问他，关你什么事？那一刻，我想到了Ｍａｙ，一个为我守候的女子，她不知道几千公里之外发生了什么，我真想杀了自己。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Ｌｅｓｔａ恋爱了，我坐着观光车穿越而过的时候，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在向南方延伸的情侣路上看海。晚上，我留给Ｌｅｓｔａ一本《圣经》，然后彻底从他的生活里退出。在躲了Ｌｅｓｔａ几个月之后，他追上了正在跑步的我，像平常那样跟我开玩笑，仿佛我们根本没有分别那么久，我说一见到你，我就想哭，请对我好一点。我从跑道上跑开，把Ｌｅｓｔａ抛在身后，抛在一个黑暗的门里，找也找不回来。
     回忆，我在回忆。我觉得对不起Ｍａｙ，我必须对她诚实，我向她说我和Ｌｅｓｔａ的事，电话那头只是传出“嗯，嗯”的应声。她不怪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这样安慰我。
    后来，我开始走出宿舍，离开电脑。参加各式的讲座、沙龙，和尖锐的声音一起辩论，在知识的海洋里不停前进。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学语言，就像没有放弃过睡眠和运动一样，我很在意这种与他人交流的能力，我开始渐渐听得懂更多种语言，觉得世界变得很大，但我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了，摘掉耳机之后，我发现自己远离人群的这段时间，世界和自己一样，改变得令人害怕。
    再后来，我开始坐在第一排听课，听清楚老师口中跳出的每一个音节，弄清楚世界没有规律的跳跃，在网络电视中，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和视角直播伊拉克战争，有粤语版的张国荣的老电影，有各种关于非典型肺炎的谣传，有明星自产自销的绯闻，还有每年都放十几遍的言情片。
    后来，我从市中心回到学校。再后来，从小资左岸的人群中回到紧张忙碌中来。Ｍａｙ打电话来说，乌鲁木齐四月一日的傍晚，又飘了一场雪，雪后的城市，像圣歌一样安静。
后来，所有悬浮游走的东西，都抖落在地上。
    再后来，它们悄无声息了。

    作者：王皓舒 转于《萌芽》2003.12月.

清舞流云

不错的文章，但体验不到~！

sickbaby

下面引用由清舞流云在 2003/11/29 11:00pm 发表的内容：
不错的文章，但体验不到~！

你体验不够哦？
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
靠，那孩子就因为是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中山大学降低100分录取了他！

疲惫的影子

现代学生的生活
又复杂又简明
也体验不明白……
不过喜欢这个自己有点模糊的感受

sickbaby

同感。
平淡的语言，波澜不惊的情节。纯粹的文字。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