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林斤澜:藏猫

曹喜蛙

[这个贴子最后由曹喜蛙在 2004/05/09 06:04pm 第 1 次编辑]

　　　　　　　　　　　　　　　　 藏猫
    前不久在一个小会上，听见说对一些“看不懂”的作品，发生“由衷的厌烦”。
又听说文艺作品也不能直露，一览无遗也没有味道。
    “由衷厌烦”的“看不懂”的作品，大致指的是探索性的、被笼统指做“现
代派”的东西。这方面的议论目前不少了，暂且放下。说不能够“一览无遗”的，
也没有反对别人的说法，只是主张含蓄来着。别人也觉着含蓄是好东西，不会有
连含蓄也厌烦起来的道理。可见含蓄和“看不懂”是两回事。
    其实含蓄云云，是个老千岁般的老题目，却又说不清。含蓄牵扯着晦涩，晦
涩又纠缠着看不懂。一个作品我说含蓄有嚼头，你说晦涩，他走来说看不懂厌烦
得不行，这是常有的事。一则这三事没有准尺寸，二则这三人各有尺寸。
    确实有位同行和我说，《红楼梦》大名鼎鼎，但他拿起来再三读不完，什么
事儿也没有，净吃饭过生日做诗……有几位文学青年都说不爱看《三国演义》，
为什么？半文半白，疙里疙瘩。那么卡夫卡，沃尔夫呢？倒顺。
    这是说读，那么写呢？有的作者说，好的小说要有内涵。外在的形象力求清
晰，内涵力求隐蔽。读者读到的是外在形象，隐蔽的内涵只能意会。内涵越是多
层次，多义，多样多元……意会起来越是意味无穷，见仁见智，几十年上百年以
后，还让人发现出新义来。
    这当然是难。也当然是好。
    若打个粗比方，好比小孩子玩藏猫，明明白白是有那么个孩子，把自己隐蔽
起来了，叫人好找。怎么个找法呢，要观察。各种迹象，也就是隐蔽起来的孩子
从各种情节中流露出来的现象。另外，还要猜测，也就是想象，或是意会。
    怎么含蓄往往和晦涩难解难分呢？先撇下读者不同不说。其实既说到意会，
就是读者的事，天南地北的读者，意会起来自是山里海外，要撇也撇不下的。但
为了着重说说作者的手艺，先给撇下何如！有的说含蓄和晦涩虽是难分也还可分，
分在何处？叫人意会下来，能够意会到东西的，是含蓄。那个晦涩是意会来意会
去，却一场空。
    原来玩藏猫有两种玩法。一种是真隐蔽着个孩子，一种是装着隐蔽，却没有
那么个孩子。玩藏猫是有玩出假把戏的时候，一旦暴露算做犯规，或是不欢而散。
    含蓄和晦涩就这么分吗？只怕分不成。若单说“味”，涩也是一味。正如说
“能”，拙也是一能。这又和假把戏不沾，说不上犯规。
    有写者就提出这样那样的体会来了，例如朦胧美。生活本身的模糊性。主题
相对的不确定。生活只给了些暗示，还没有在周围人群中明确、固定，这才说得
上捕捉、敏感、触发、超越，还有思索这一串写作上的行话。
    这倒也是。一般人全明确了那么个意思，为什么非得隐蔽起来？再字斟句酌
地抠起来？红脸白脸地“掰拆”出来？绕上或是绕上情节去流露出来？费那么大
劲干嘛？直白几句不就得了？也许这都为了避免“一览无遗”。可又“览之无味”。
难哪，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哪！
    前些日子和几位比我年轻的同行，同坐海船，大海茫茫，春日迟迟，我们聊
也聊够了，钻起牛角尖来。有位说了个想法，我把它简化又简化，那想法是小说
的内涵得是个永恒的东西。我们就此互相问答：这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好比说爱
情的忠贞或反忠贞，算不算呢？否，这些只是永恒的表现形态。好比说生命的欢
乐或是死亡的痛苦呢？否，这些只是永恒的表现情绪。究竟是什么，只能意会—
—这里也来了意会了。那是否好比佛说的，不可说，说出来就不是禅了？否。那
是否好比道家说的道，“道生一”的道？否。那么在你的生活里，由哪里，又怎
么感受到这么个永恒？笃定非是小说的内涵不可？
    这一番谈话，真正面对海阔天空，说出来的话比心里攒的多，表现出来的思
辨超过平日的思索。我不能不简化了又简化，才写得到纸上，离原样当然很远了。
    我那钻牛角尖似的追问，其实只是想听到一些生活感受。如果是由感受经过
思辨、感悟到那永恒的内涵，那大概是题材或主题的“开掘”和“深化”了。
    如若没有多少生活感受，或者离开感受，或者由思辨到思辨的辨悟，我觉得
对写小说没有好处。小说的根基，究竟还是生活里来的感受感悟，是感情他们家
的哥儿们。
    哪位如若特别富于思辨，乐于思辨，为什么要写小说，直奔哲学岂不正经得
意。
    小孩子玩藏猫也是有规则的，比如限定在屋里，院子里，楼里，不可漫无边
际。比如必有藏者，不许“空门”。这些规则都是约定俗成，别无重大理由，但
也不能够取消，全没有就玩不起来了。
    这些规则小说里也要有，全没有也玩不起来。只不过小说作者的身份，确实
有些特别，他是藏者又是寻者。他肯定知道就在这个院子里，隐蔽着一个孩子。
还就是他把寻者带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可他又和寻者一起来寻，和寻者一样可能
寻着，可能寻不着。
    这下可玩得来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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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然

其实含蓄云云，是个老千岁般的老题目，却又说不清。含蓄牵扯着晦涩，晦
涩又纠缠着看不懂。一个作品我说含蓄有嚼头，你说晦涩，他走来说看不懂厌烦
得不行，这是常有的事。一则这三事没有准尺寸，二则这三人各有尺寸。
   各入法眼罢——有意思！

lingli

你的观点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