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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疑点(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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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4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罗  箫,男,生于1954年11月14日。现居邯郸,下岗失业,专事写作。河北省作协会员。辍笔十余年,2000年重新写作。曾出版诗集两部。
《疑点》是作者继“处女作”《拐杖》之后的第二篇小说。
疑  点
(短篇小说)
罗  箫
老齐发现丢钱已是下午2:15分,粮站男男女女12位大员正凑在野仙居北屋那张最大的圆桌旁喝酒。主任贺社生喝得有些高了,再上一个蘑菇炖小鸡儿,来一瓶坂城烧锅,一盒红钻石。喝!喝!不醉不散!
贺主任五十岁,1、73米的个头,潇洒,儒雅,78年省粮校毕业,当过几年门市开票员,之后提升会计、副主任,也不见有贪杯的嗜好。任正职十载有余,尤其近几年,酒量剧增。和某些刚插上帽翅连九品官也排不上的小头头一样,先也不想那样,经了几件事,觉得不那样反而是拣芝麻丢西瓜,吃了大亏。你想啊,哪家小鬼不捏得你骨头不疼心疼。谁让粮站还吃着国家饭来着?瞧流通企业哪家不在租赁、出卖?哪家不是穷得咣当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母鸡啄食——一叨一个准,坐落日头熬干灯,过了今儿还有明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偶尔也有不必招待的部门和上级,譬如夏粮定购期间,市、县联合检查组下站检查,考虑到定购工作过于紧张,一般不在下边吃饭,由县局在迎宾馆统一安排。粮改三项政策知道吧?知道,敞开收购、顺价销售、资金封闭运行。敞开收购的具体要求是什么?不停收、不拒收、以质论,公平公正。明白就行。老百姓不买账了,大官走了保准又不收了,又压级压价,别忘了还有管官的官,走着瞧!一个电话打到报社,告你个小粮站主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卖粮的车辆堵住了大门,治安队的几位小伙在树下乘凉,乡长也在那儿。贺主任一头一头虚汗,眼瞅着到了中午,仓垛全满了。就地起新垛!就那片空地?水泡了谁负责?卖!卖掉俩垛不就有地方了?说得轻巧,不顺价咋卖呀,农发行也不会同意,违犯顺价销售政策啊(顺价销售就是盈利才能卖)。为农民服务,为农村服务,末了还得劳驾农民同志徒劳往返。乡长也挠头,叫包村干部做解释工作,先拉回去,等粮站租赁到新仓库,再挨村通知大家,算是解了围。
粮食!粮食!中国的粮食太多了!
一定要照顾农民利益!电视、广播喇叭里都在喊,老百姓能不兴奋吗?败就败在它娘的粮食市场太疲软了!久而久之,贺主任养成了借酒浇愁的习惯。前年腊月的一个傍晚,贺主任好说歹说总算劝走了一帮村霸地痞,独自个儿到羊汤馆喝闷酒,夜深了老齐去找他,听老板娘说足足喝了一瓶半仰韶,躺在雪地里不回站,嗷傲大哭。收!收什么收?!几个月没销一两,年儿怕也过不安生了,三个仓库同时发热----  散了吧!干脆解散了吧!咱们!
没想到这话还真有应验的那一天。
老齐说,我的钱丢了。
进入六月份,全国粮食企业改制眼瞅着到了最后关头,结局据说是只返聘少部分人,就好比一盘棋走到最后,只剩老将和侍卫在城内转圈。
老齐胖墩墩的,许是任器材保管前当过十几年炊事员养成的习惯,肩膀头经常搭一块白色带蓝道的毛巾。他49岁了,打从18岁进站已30年窜头,但会计从县局回来说,你的工龄我从人事股花名册上看了,只有17年,是从正式转合同制那年开始算起的。老齐顿时慌了手脚。按条条框框规定,年龄够五十或工龄够三十年,至退休前可享受每月240元生活费,满60岁再从劳人局领取退休金,否则一次算清账解除劳动合同关系下岗回家,老齐不能不慌。
老齐当晚就找他的侄子兴旺,现任正县长的女婿的表哥,让其找县长,接续以前的工龄。老齐坐等了三天,兴旺告诉他,劳人局的同志讲得不错,搁在十几年前,这也不是件多难办的事,现在太晚了,所有调动、接续工龄一概冻结。老齐闷头不语,感冒连同血压突然升高心脏病复发,住院治疗一个月之后上班,改制已进入实施阶段。
老齐虚胖的脸苍白得有些灰暗,秃顶上骨碌着的汗珠扑哒扑哒掉在地板上。窗外突然刮起大风,夹杂着落叶和铜钱大的雨点。
酒桌上的人全惊呆了。
突然断电,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暧昧许多,有人摇起了折扇,尽管空调停了,一时半刻还不是太热。
贺主任打了一个激灵,不会吧,才这么一会儿,说丢就丢了?想想,放哪了?
裤兜里,没了!我用报纸包着的,方才一摸,没了。
没人不相信。谁也不愿相信。但,这是真的。会计小丽的证词也是在座几位眼见为实者的证词。这一天是公元2004年阳历7月8日上午,九点钟全体职工开会,贺主任让会计小丽宣读每位自谋职业或自愿解除劳动关系的正式工、合同制工应得的款额,无异议。十点钟左右领罢钱,老齐去几个屋串门,压根儿没进自己屋,11点半前贺主任说,中午大家聚聚餐,吃顿散场饭,就一起来到了饭店。15500元,老齐丢得可是一笔数额非小意义非凡的钱啊,半生劳苦的终结,说没就这样没了?!
你都去谁屋了?贺主任问。
有人的屋都去过。老齐说,我觉着大伙在一个锅里抡勺子这么些年,关系都挺不错的,临了也该说说话,算是告别吧,毕竟同过事嘛。
这么说,保管员周振清屋你也去了?
去了。当时,管乡员吴会来也在那儿。他俩还给我说乱话,老齐你比俺们多三千,得请客,起码弄盘羊蹄儿啃啃。
这俩毛小子也不知要干啥,连散场饭也不吃,丢了句话,说进城有点急事,铺盖卷没顾上拿,就伙骑一辆摩托车走了。不行,得打传呼叫他们立马回来。另外,这件事最好赶紧报派出所,让他们派人协助调查。贺主任当机立断。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猛,扭着劲儿刮,饭店院子里一棵对把粗的毛白杨咔嚓一声折断。贺主任大叫,不好,快回站!话音刚落,手机响了。贺主任!东南垛坠苫布的水泥墩被刮飞了几个,绳子也断了!是在站看门的毛副主任。
老齐跟着大家匆匆忙忙跑回粮站,从器材库拿出新麻绳,见垛上只有贺主任、毛主任、小丽三个人在拽苫布,火呼一下冒了出来。
都赶紧出来呀!钻到屋里干什么?老齐大叫,嗓子嘶哑着。真是家娘们儿的眼——只瞧得见二指半内那块地方,国家白养活你们了,似这样,不改革咋行?活儿一点不想多干,钱一分不想少拿,沾光不成就消极怠工溜圈转弯。有那么一会儿,老齐忘记了丢钱的事,倒为贺主任抱起屈来。当主任也不易,哪件事都得办好,哪件事都不好办,国企的干部难当啊!真不如搞个体痛快,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咋赚钱咋干,不受公公婆婆辖制,想咋活咋活,活个松心自在。
西北风太狂了,像几十台鼓风机同时在吹,雨水悬瀑而下,四个人的努力显得如此微弱。苫布湿沉,又是朝风口的方向拽,谈何容易!呼一下,像鼓满风的帆蓬,挣脱了,整块苫布飞滑到了麦垛南边,垛上的麦子哗哗顺水流下一层。这时又跑来四位职工。人还是太少。老齐!快去村里找人来帮忙,咱出钱,只求马上把麦垛苫好!贺主任心急火燎。
老齐把凉鞋都跑丢了。幸好街拐角小卖部里有十几个人在避雨,听老齐一讲,呼呼呼冲向了粮站。啥钱不钱的,就凭你老齐那仁义厚道劲儿,没说的!
垛很快盖好了,四围拴得紧紧的,用几块六米长的打板坠着。大家松了口气。贺主任让小丽拿100块钱给帮忙的群众,就当喝了场酒。
贺主任,你这样可把俺看扁了。为首一位四十开外绰号白老大的人说。让老齐说说,他是咋对待俺们这些邻家的?单说夏秋两季,断不了谁在粮站晒点粮食什么的,遭天了,不管有人没人在,哪回不是老齐给帮忙盖好了?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到哪去找?贺主任,俺说句不该说的话,只要粮站还在,就不能放老齐走!
贺主任冷得直打哆嗦,感激抑或是过度紧张后的余悸,说不出一句话。
老齐嘿嘿直笑。应该的,应该的,谁没有不顶对的事?就那么点鸡毛蒜皮小事,你都记住了?咋不说吵着闹着让鲁主任给你们改票提价那档子事?
老齐犯浑吧你,谁不想卖个高价?那不是上面有条文吗?严禁克扣群众!有上边撑腰,不争白不争!让人轧你景妮儿一回,你不会连个屁都不放。
一伙儿人嘻嘻哈哈走了。   
个把钟头后雨住了,云烟飘散,太阳从半空露出了干干净净的脸。六月的天空活脱脱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一会儿拧紧眉毛,一会儿笑逐颜开。
贺主任和老齐一起招呼职工推水清理麦垛周围的水泥路面,在淋湿的垛边抻放塑料布,将上层淋湿的麦子刮下来,想抓紧晾一下,怕隔夜发霉。因为老齐丢钱的事,算清账的职工暂缓回家,两位主任和会计商量过了,每天付每人十元生活费。
贺主任分别给周振清、吴会来打了传呼。又去派出所请来了张指导员和刘干警。在会计室,张指导员与刘干警一同为老齐做笔录,按完手印,天已经黑了,晚饭后,职工陆续接受询问,做笔录按手印。
雨又噗嗒嗒下了起来,不是很大,足以使放下的心提得高高的。全体出动,又叫来几位搬运工,边苫盖,边肩抗杠抬,把垛下的麦子倒腾到了一个空垛台上。一群大花脸,一片脏烂衣褂,分不清雨水、汗水还是麦尘,糊婊在上面,使近在身旁的人变得陌生,难以辨认。粮食局,老土驴,这话一点没说假。干净衣服谁都有,进站就换掉了,出门才穿,毕竟这里不同于机关。
雨下紧了,仓房前的灯光模糊成了团团白雾,房檐倾倒下无数条水龙,地上的积水迅速增多。
4号仓进水了!老齐的声音被暴雨压得很低。贺主任带领大家赶到那儿,老齐已经端来几铲斗土,堵在了门口。全站最数这个仓库门台低,仓内刚开始进水,幸亏发现得早,幸亏已卖掉半仓。
五年了,除经市粮食局组织拍卖掉500万公斤陈化粮外,去年秋天之后贺主任的眉头才得以舒展。市场升温,粮价持续走高,登门求购的客户络绎不绝。贺主任还真沉得住气,局长亲戚来找不行,外地厂家托自己表哥来求也不行。破天荒给职工放了半月假,轮流值班,注意各仓垛粮温虫情变化,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即采取相应措施。这有些仿照报告文学的手法了,没话找话,垒砌篇幅。但是不行,贺主任就是这样交代的。不同的是,报告文学里的人物某些地方因为作者试图拔高加进了漫无边际的想像和杜撰,导致虚假,换句话说,就是失真。小说不存在类似的弊端,该说的话你得让主人公说出来,该做的事你也得让主人公做下去,留白也行,那是诗歌。他走了,一声不响走了,就这样走了,去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其实贺主任临走时交代的很仔细,有点婆婆妈妈。我的手机常开,有事没事每天通通气。也就一个星期,想去的几个邻近省份就都去过了,揣摩出的市场行情的某些想法,不如说只是一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直等到春节前后,才开仓卖粮,至收割新麦前,销售八百万公斤,比最早出手的站每公斤多收入0.3元。
贺主任太想赚钱了。经手签批的都是支,都是出,都是烦,都是恼,都是气,都是怨。单说吃喝招待费,哪一笔都显多,哪一笔也减不下来。根据国家政策搞不搞亏损挂账是农发行的事,一个粮站能否设法增效减负可就属于正职的能力与责任心问题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钟撞得很响的和尚才称得上好和尚,尽管是暂时的,暂时的心理平衡也不失为幸福和荣光。
得用塑料袋装土垒道堰才行。贺主任说。
垒!垒一道大坝!有人喊。
大家七手八脚,没一会儿,大坝垒成了,半米多高,老齐上去踩了踩,雨住了。
上苍真会捉弄人,也不睁眼瞧瞧,都没时光过了,还不让安生。这会儿不怕你折腾了,不嫌累别停,使劲下,下他个三天三夜,让咱也美美睡一觉。老齐其实是个乐天派,爱编些顺口溜似的“诗歌”,此刻竟手舞足蹈起来:
说上苍,道上苍,
上苍是那山上山,
宇宙比这地球大。
云在上,草在下,
树木看天一口锅,
闪电瞧咱像条虫。
冷一程,暖一程,
阴一程来晴一程,
哩哩拉拉又一程。
拿着手,戴着头,
腿肚子朝后脸朝前,
五十岁的小和尚离了山门呐----
九点多了,周、吴两位尚未回站,也未回电话。
真行啊!你,贺主任,我是说这些职工,账都算清了,还这样拼着命干,让人感动!感动至深呀!张指导员说。
多亏了老齐。光凭我,只能领导毛主任、小丽俩猴人儿了。就眼下分崩离析这情况儿,心都不知跑哪儿去了,还去叫人家干活儿?一边呆着去吧。
张指导员刚走,景妮儿来了。
出事了!嫂子,老齐出事了!为景妮儿开大门的小丽说。
啥呀?小丽,可别吓唬我。
真的。老齐听见景妮儿的叫门声,与贺主任随之赶来。上午领罢钱,我串了几个门,钱就丢了。
贺主任点点头说,派出所正在追查。
老天爷唉!这可怎么过呀!工龄没接上,就这么点钱又飞了,盖房子的债才还清,孩子咋娶媳妇啊!景妮儿哭得贺主任和小丽眼皮里面潮潮的。
这么大的事,也不给家捎个信?约摸着上午算清账就该回家了,三等四等不回来,怕出啥事我就踩着泥水来了,好在没几里路。景妮儿冷静下来,不住嘴地埋怨老齐。
这不中午贺主任说吃顿散场饭,又赶上麦垛淋了,往仓库倒腾,没顾得上打电话让兴旺告诉你。老齐说。
这会儿还不赶紧打?!兴旺在政法委工作,兴许有办法。景妮儿说。
贺主任,你是知道的,俺家老齐对谁不是实心实意的,他生就的菩萨心肠,从来都是把人往好里瞧,往善里想,你说,就有人能把钱昧了?除非那人的良心叫狗吃了。
先别说得那样难听,不是正在追查吗?有俩人回家还没回来,兴许是谁和我开玩笑哩。老齐说。
到这步地儿了还净想好事儿,瞧谁把银子吃了能吐出来?
翌日晨七点半,周振清、吴会来回来了。周振清进门就嚷,不是算清账了吗,叫我们回站干啥?
周振清三十郎当岁,长得人高马大,胡子拉茬的,属于那种鼓唇摇舌,能说会道的人。他前年从外站调过来,凭着和局保管股股长是姨娘表亲,当上了保管,半年不到,又想晋升副主任。局人事股的意思只能提一个,贺主任有些为难,说,投票吧,选上了管乡员毛棋,就是毛主任。打从那时起,周振清成了没把儿的小磨,你不使劲扭,他就纹丝不动。
吴会来二十岁出头,活脱一只瘦猴,往人前一站,像个半大小子,此刻不哼不哈,在看墙上那幅中国地图。
吴会来人称蔫儿大砣,胎带的说话结巴,大家表面喊他吴老蔫儿,背地里指称他吴大跎,别瞧整天咕嘟着嘴不声不响,一副老实模样,他可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鬼点子比麻子脸上的坑儿都多。单说前年夏季定购期间,粮站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唱主角的竟是吴会来。他用了加大跎,被邹庄一位细心的农民发现了。县物价局、技术监督局的人来了黑压压一片。两局对粮站开出共计五张四位数的罚款单,粮局对吴会来当日做出开除公职决定。次日,吴会来的大哥——农业发展银行信贷股吴股长来了,是和粮局汪局长一同来的。汪局说,局委会重新研究决定,对吴会来的处理改为停职检查一个月。又过了一段时间,也是汪局的意思,吴会来当上了管乡员。真是蔫儿人有蔫儿福,不哼不哈的吴会来,就这样得到了提升。
贺主任说,老齐的钱丢了。
丢了?真的假的?别是没接上工龄,最后又耍了一手吧?周振清说。
怎么会呢,老齐那人儿,丁是丁卯是卯的,谁个不知哪个不哓?
话不能那样说,狗急了还跳墙呐。周振清阴阳怪气地说。
贺大主任,不会怀疑到我俩头上吧?
事情没弄清之前,不能排除其中任何一个人,凡昨天在站的都应接受询问。
询问呗。
可否问一句,谁负责询问?
派出所。
好,我在宿舍候着。
周振清说完扭头便走,吴会来尾随而去,一条哑巴似的影子追在身后。
老齐去找周振清。
振清,回来啦?
老齐啊,听贺主任说,你的钱丢了?
可不,振清,别是你和会来给我开玩笑吧?
说啥?老齐,甭拿大帽子蹋人啊。我害怕,你这主任跟前的大红人,临到末了别再参咱一本。
我老齐是啥人你还不清楚,不说别的,就你当保管这两年,鼓风、投药、验质什么的,我可是没少帮忙----
别提验质那档子事,一提我就来气,主任信任你,让你验质,当保管的靠边站,我都被架空了,你还提起裤子装好人?好儿横竖都叫你落了,今儿我才知道啥叫两面光,八面玲珑----
老齐一磨身去了吴会来屋。
吴会来憋哧了半天,还真憋哧出一句囫囵话。
老齐,这钱要要是我拣到的不给你,天打五雷轰!
老齐仅存的一丝侥幸破灭了,一团乱麻堵在心口,坐立不宁。从西走到东,189步,从北走到南,207步,那里是一片菜园,大约二、三分地,在南大仓与东围墙之间,几只蜜蜂嗡嗡嗡飞来飞去,里面种的有豆角、芹菜、韭菜、西红柿、黄瓜、青椒、白萝卜,一片片一蓬蓬,花花绿绿,青翠欲滴,令人眼花缭乱。老齐侍弄这片菜园已经三十年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许是在农村忙惯了,丢下锄把掂铁锨,不出点汗,胳膊腿儿就不舒服。
刚进粮站那会儿,土地还是生产队所有,个户有几分自留地也是望天收,队里穷,打不起井,菜与粮同样紧缺,当炊事员也就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好在逢年过节能买点平价油、面粉、大米,乐得景妮儿屁颠儿屁颠儿的。那时上公粮是生产队的事,忙个十天半月,夏季征购结束了,不等秋熟,麦子被国家平调走了,秋季征购几天就完了,又调,满打满算,一年到头,忙不上两个月。老齐闲得发慌,就鼓捣起了这个菜园,紧着伙房用,剩余的隔几天景妮儿来挖铲薅掐一点,家里的淹咸菜省下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后的农民在温饱得到保证后,买化肥,打井,舍得投资了,粮站才真正忙了起来。生产队没有了,征购任务有增无减,落实到了农户,征购价比市场价明显低了些,农户交售倒是蛮积极的。国家照顾了咱,咱还有啥可说的,晒干扬净,保质保量!这就是农民,中国农民,中国农民的淳朴与诚挚。征购之后,卖余粮的络绎不绝,大多是陈粮,他们打破了卖啥不卖粮的传统思想,究其原因,主要是粮囤太小了,连年丰收,粮食多了也是个愁,倒不如换成钞票容易存放。老齐仍能抽出时间去伺候他的菜园。有年春他种了几秧香瓜,夏末傍熟时,老远就香喷喷的,48个,圆溜溜的小皮球说黄就黄了,他每天数,末了一个没少。
九十年代后期,由于时兴起了灭草剂、联合收割机,种地更省心了,粮食早已不再成为紧缺品,如同布票作废一样,粮票、粮条、商品粮早几年业已相继取消,与囤积居奇相反的境况是,粮价走低,屡屡出现不稳定状态,征购改成了定购,之外的市场粮价一落再落,国家为保护农民种粮积极性,出台了保护价政策,必须按保护价敞开收购农民余粮,就像大水冲击中的闸门,关都关不住,这在本篇开首已有所交代。单说老齐的菜园,虽荒疏许多,依旧种着,最后剩下的除了白菜还是白菜,其他能剩什么呢?见天人来车往,西红柿、黄瓜、茄子?瞎忙活,不够一伙痞子塞牙缝。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部分人的的确确发了,包括一群粮贩凭籴粜之间的差价也发了。站内某些验质、过磅员里勾外联,加大跎乃至假收购票、脱库、掺杂使假的事时有发生。有人说,也就是打了个擦边球,就那么点工资,既无奖金,也无加班补贴,眼瞅着别人肥得流油,职能部门吃拿卡要,肚里有气,心理不平衡呀!
国家的策略只有国家心知肚明,也许粮食系统摊子太大了,旧有的“大锅饭”体制早已不适应改革、开放、发展的需要。红头文件里曾反复强调过一句话:加快粮食流通体制内部改革。而某些迹象肯定被忽略了,正所谓当局者迷,局外人清,譬如全国增建百多个大型粮油储备库,是否意味着要砍掉众多小型粮站?据说黄粱梦国家储备库一个大仓就是1000万公斤,全库能容几十个亿,相当于十来个县的储存量!老齐去年调粮跟车去过那个储备库,回来后“诗”兴大发:
说粮仓,道粮仓,
红瓦盖顶四面光。
你说今年收成好,
俺说十亩百顷三里五村
万户千家九州八县不够装。
黄粱梦,梦皇粮,
中华是座大粮仓。
老齐作为小粮站里的一位小人物,对于改制倍感出乎预料,更没料到的是末了双手攥住的只是两把空气。就像挖断根的树,断线的风筝,一个突然双目失明的人,迷茫,仿佛回到了过去,节衣缩食的年代。暂时的积蓄丢了个精光,下顿,哪怕一枚圆币,也能买一大碗糊辣汤喝,但,找谁去要呢?
天依旧阴着,云时淡时浓,像一群白马,又像一群黑马,腾起的烟雾,弥久不散。
张指导员和刘干警为周振清吴会来刚做罢笔录,兴旺来了,兴旺还要去派出所找所长。
贺主任,瞧这事出的。要不这样,钱没找到之前,让我叔先在粮站干着?
行啊,正好炊事员走了,老齐以前也干过,兼管器材,不会亏待他的。
嘿!萨德尔够有骨气的,英美联军这下麻烦啦!想过安稳日子?没门儿!电视室里,周振清故意把嗓门儿抬得高高的。
小丽,你是英啊还是那个美?晚上睡觉做不做恶梦啊?别把钥匙丢了,老虎进屋了还在打呼噜。
小丽霍地面色煞白,美丽的鸭蛋脸因扭曲显得冰冷。
十点多钟,太阳出来了,毛主任来叫人,说,同志们,垛台上的苫布该掀了,让表层的麦子透透气,淋湿的那些也得摊开晒晒。
道不同不与为谋,鄙人不敢高攀。同志那条战壕里的弟弟妹妹们还不快去?周振清一脸的讥讽。
无人起身。荧屏吸引着的十几双眼睛,木呆呆的。
毛主任出门去叫搬运工。
毛主任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贺主任,周振清上个月搬走两箱磷化铝,价值一千多块呢,得追回来,最起码让他交一部分钱。小丽说。
这事儿啊,几天前我就问过了,那小子死活不承认,说仪器室的锁不管用,被盗了。贺主任说。
有人看见是他朋友装在昌河车后座上拉走的。
谁看见啦?
老齐。
我问过他,当时不讲实情,这会儿----
这会儿咋啦?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
要不,叫毛主任再问问?
你这是和谁商量呢?当主任的,就该拿出点气势来。邪不压正,邪不压正知道吗?别弄颠倒了。毛主任,哼!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软柿子。
小丽和周振清吵了起来。
别诬陷人啊,我可没那么大胆量,把公家的东西往自个家拿。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啥时成正人君子啦?
本人一贯如此!
一贯阳奉阴违吧你!
还两面三刀呢,我!
你就是两面三刀!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应该敢当!
没拿就是没拿!就凭你,咋着不了谁!
那就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别一口一个马克思主义,光盯别人,不照自己。我可告诉你小丽,谁不是不打别人门前过。
过咋啦,敢把谁灭了?量你也逃不出中国!
午饭后,吴会来摇头晃脑,带着一股酒气。
贺主、主主主任,有件件事咱想问、问问。
啥事?
工工、工会费发够、够了没有?
这老蔫儿消息还真够灵通的,才刚局改制领导小组下了通知,一些下岗职工因为工会费的事,已经闹到局里了,该给的一定要给清。
这事儿你放心,一会儿让小丽看一下账,有多少给大家发多少。贺主任说。
别别别别把俺们当憨子待、待就行!
听他说话那语气,哪是棉花啊,简直是针尖对麦芒。
晚上出了件事。贺主任的后窗被人砸了,是用石块砸的,两点左右。
肯定是站里的人干的。
贺主任黑着眼圈,整张脸比平时黑了许多。
不会吧,职工全在站内,没听见谁出门啊。毛主任说。
绝对没人出门,我睡不着,在厨房坐着来,听见砸窗喊了一声,干什么!有种别跑!绝对是村里的人干的。老齐说。
别绝对了,就你那榆木疙瘩脑袋。现代社会通讯条件这么先进,一个手机打出去,哪儿的妖魔鬼怪招不来?这是旁敲侧击呀!等着瞧,好戏在后面呐!贺主任说。
戏很快进入尾声。
这天下午,贺主任接了一个电话,是汪局长打来的,主要意思有三点:一、职工返聘必须按规定来,已领的钱交回,再交一万元集资款,方能继续上班。你站违反返聘有关规定,已经有人上告到信访局了。二、既然签了字,即意味着职工应得的钱得到手了,因丢失引起的纷乱,不是你粮站主任能控制得了的,更不应该限制已经算清账的每一位自由人的自由。三、做为下级,尤其在改制最后关头,一定要与上级保持一致,多请示,勤汇报,不得擅自做主,否则,后果自负。
贺主任放下话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毛主任说,放行放行!去,告诉大家,不再集中开会了,没什么可说得啦!先别给老齐说,我找他好好谈谈。贺主任补充道。
一切都是这样明明白白,一切仿佛又是谜。老齐头昏脑胀,眼睛里布满着血丝,心内有种难受的感觉,一种无奈,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没指望了,我说对了不,谁把银子吃到肚子里也吐不出来。景妮儿在哭泣絮叨中睡熟了。
老齐睡不着,坐在垛台上想心事。
主任屋黑了灯,小丽屋里的灯亮着,隐隐约约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走了,该走的全走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呼呼一阵大风吹过,就只剩下了寂静。
空气闷热难耐,垛台发烫,坐在上面,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鏊子。鏊子,对!就是鏊子,它想把你的汗水逼出来,一滴滴吸干。
老齐将烟屁股掐灭,待要起身,小丽屋里的灯也灭了。周围黑糊糊一片,夜空像一口大锅,将下面的一切罩得严严实实,让人憋闷的透不过气来。有蝙蝠飞去,旋即飞回,是耳朵听到的。月亮露了露脸不见了,黑暗戳了个窟窿,随之被一块更黑更黏稠浓重的云捂住,暂时没有了漏洞。几颗星星闪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像灶膛里的湿柴,内燃许久,突然迸出几滴火星。
   
个把月后,在去县城的路上,有人见老齐蹬着一辆三轮车,问去干啥。进货,家开了个小铺。其实他是去拣垃圾。家里开了个小铺不假,是油条铺,天不亮两口子就忙开了,炸三十斤面的油条够景妮儿一天卖的了,他想出去再找点收入。
老齐为脱口而出的话羞愧。不就是上过三十年班吗,有啥磨不开脸的。戴副面具就好了,相逢何必曾相识,让人弄不清你是谁,他是谁,谁是谁,谁谁是谁谁,避免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前面是十字街口,他拐进了与粮食局反向的那条路的一个巷道。
有城市就有高楼、平房和与之匹配的矮脚屋,就有垃圾和拣垃圾的人。
老齐想起那笔钱,心里空落落的。
2004.8.20日草9.12日改毕于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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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4 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疑点(短篇小说)

难得看到这样题材的小说
欢迎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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