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向往鸟笼》

阿末

[这个贴子最后由小杨柳在 2005/04/01 01:12pm 第 1 次编辑]


    说起来是很荒谬的，居然有一只鸟会向往鸟笼。
    然而这又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就是那只鸟。
    我是说，我这个人，居然一副鸟样，而且是一副傻鸟样。
    这是我自认的，所以我不需要辩解。我开口，只是为了给结论一个具体而可捉摸的理由，我猜想有人会有兴趣听听理由，哪怕到头来那可能不过是个鸟理由。
    这种自我贬低的本领想必是天生的，否则我不至于操持得如此得心应手。我似乎还算不上是个聪明人。也许有聪明的人会把它叫做“集体无意识”，用一句国产的话说大概叫做“国民劣根性”，什么都好吧，这不是我所要探讨和我所能探讨的。我要说的是我为什么会是一只鸟，并且还是只向往鸟笼的傻鸟。
    那么直接点吧，开门见山着来。
    从小生长在农村，这是命定的也是天赐的，我其实一直不无感恩。
    如果一只小鸟第一次睁开眼来就看得见树木榛莽，闻得见鸟语花香，能呼吸到天地之精华，饱览着云霞虹霓，同时它又在母亲温暖的羽翼下，它的巢窠向着整个大自然敞开。在这个越来越多的鸟被圈进铁网，织进鸟笼的时代，这将是一只多么值得庆幸和羡慕的鸟。我想最初，我就是这样一只幸福的鸟。
    我可以和动植物和大地最亲密地接触着。我可以吃到最新鲜无污染的蔬菜瓜果。既然生猛海鲜吃多了会高血压高胆固醇，甜品吃多了会糖尿病，零食吃多了呢又会肥胖症，那么我既吃不起也吃不到它们，我多么健康。虽然满脸的菜色至今也没有能够被扭转。
    父母起早摸黑地还在忙碌一家人的温饱。还有房顶也急着要修，否则雨季又要来了。我几年前的雨衣也快穿不成了呢，屋子里又要满地是泥了。于是，他们无止境的辛苦辗转，换来了我无崖际的自由。我有一天24小时的时间去计划和实践我的各种游戏和冒险。我蓬头散发赤着脚满村满镇地跑去吧。还要爬上那棵最高的树，在树顶做窠。无聊时摘了果子扔路过的行人和那些还太小而爬不上树的孩子。我的手总是乌七抹黑的，十个指甲永远都镶着厚厚的黑边。我的裤子刚穿上就绘满了黄绿色的图案，那是草和着泥绘就的乡野风景。我没日没夜地玩着捉强盗的游戏，我宁愿做强盗而不愿做兵。风里来雨里去，乡间的孩子永远有着耗不尽的时空与精力。
    小鸟在林间学会了各种飞翔的姿势和应对风雨的本事的时候，我也已经可以在疯狂的玩闹和勤恳地帮农活做家务之间找到两不误的平衡了。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重好几倍的袋子，我居然背起它走了十几里。辛苦从来不能打倒乡间农民的孩子！日晒雨淋铸就了我的强悍和坚忍。“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东西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不是口颂笔书的教义，不是博取赞誉彰显学识的道具或者换取学历文凭的工具，而是明明白白不期而遇的人格与天性。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就是在自然里摸爬滚打的。
    多么令人羡慕啊，这只健康成长的小鸟。人们感慨得很是动情的样子！而此刻，有多少小鸟正在圈定的范围内承受人工的驯饲，又有多少小鸟在鸟笼的尺寸间接受人们以爱的名义强加的教唆和豢养。
    我真的应该懂得珍惜和知道感恩。上天不仅赐予我一双自由的翅膀而且还给了我的翅膀一个辽阔明朗的天空。这是怎样的幸运。
    然而当小鸟渐渐成长，它既没有一如既往地感恩也没有继续享受它的幸运。若有所思的忧郁终于置换了曾经轻率而盲目的乐观。有一天当它飞进一个庭院，飞到华丽的屋檐下，它被精致地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同类惊呆了，它还听到鸟界权威们郑重其事的一番谈话。有一项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正要选拔一批鸟类精英去担当重任。以后它们将成为各个领域的顶梁柱和领袖。选拔这些佼佼者的标准，是要有华丽的羽翼，甜美的歌喉，要懂得察言观色，性情要温和，而且最好要会人云亦云。它们必须是从小接受过正规培训和驯养的，必须要有最全面的技能和温文尔雅的素养。琉璃廊檐下那些金织鸟笼内的小鸟，无疑是一些很好的后备。
没错我是一个野惯了的没有见识和教养的乡下人。当我第一脚踏进城市，是的，我的鸟性——傻鸟的性质——就开始暴露无遗了。我张着一双充满迷惑和惊恐的朴素眼睛，一脸无知而又无辜的表情。放在这个有素养的文化了的人群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落后和羞耻，什么又是鄙夷和寒碜，也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故事。
    是啊，为什么我没有能够出生在世代书香的门第？为什么我的祖父没有给我留下几册发黄的藏书和一段显赫或者离奇的家世？为什么我的父亲要平凡到甚至会连被定为“右派”和划为“知青”的不幸都没有？我的家庭居然就这样平板、底层和一穷二白。在九十年代的校园里，这甚至成了最弱势和遭人诟病的背景。即使我可以用智慧和努力在花团锦簇中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素淡然而沉实的位置，即使人们也努力以他们的善良、同情或者无所谓接纳了我的存在和友谊，可是为什么我依然摆脱不掉面对都市以及都市的人群时一个乡下人的自卑与忧郁，依然感觉不到同龄人相融合时的顺畅和游刃有余，而是一味地只感到人与人之间宿命般的隔阂、冷漠、等级与距离？我克制不了所有与生俱来的所谓劣根性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的爆发，我也掩饰不住一个农民的孩子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执拗、幼稚与木讷。我可怜的自尊和自持又每时每刻都在见缝插针地暗示着我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身份与底气。我的敏感导向了狭隘，杀伤了我在乡下曾一度有过的纯粹的快乐、骄傲与自信。我在都市令人目眩的光线和使人心虚又心寒的视线里作茧自缚。尤其当我意识到自己背负着的整个家族为我而承担的苦难与委屈和他们中许多人淳朴而又心怀叵测的期冀，意识到几乎全村人的羡慕或者嫉妒的眼神，他们善良或者不无幸灾乐祸的“走着瞧吧”的心情，我更是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逞强和强颜欢笑中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既然人是生而自由的，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人还是要这样无往而又不在牢不可破的枷锁之中？！
     大学平滑的大理石空地上，几乎每天都有一群教师带着他们的孩子在练习跳舞或溜冰。还有那些法国梧桐下白色的石椅上，常常有年轻的父母在耐心教授他们尚且不足学龄的孩子关于自然的知识和简单的英文单词。那是已经长大的我最为感动也是最为心痛的情景。我既对它们避之惟恐不及同时又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其中而不忍离去。
     当我总是因为唱不好卡拉OK，不会跳舞和溜冰而渐渐原离人群；当我在文艺活动时因为既不会弹琴又不会说学逗唱而一度怯场，而被嘘笑；当我在才艺比赛中拿不出一幅象样的图画也捧不出一张过得去的书法，我坦言，我无尽的自责自卑与自悼里，其实更充斥着浓重的悲凉、哀叹与愤怒。我为自己从小没有接受一丝一毫文化的熏陶，没有受到哪怕被迫的教养而愤愤不平。在我的饱读诗书而又多才多艺的同学们的面前，我在乡间的自在自为，简直是对这个光明的时代的物质文明和人的全面发展一个天大的后现代笑话。我对处境不无抗议——尽管到头来一切还是得不得不以我的妥协和隐忍而告终。
     如果这个社会还是要以训练有素来衡量人的优劣，人们凭什么义正词严地指责教育的合理和过度？如果时代还远远没有发展到充分自由的程度，人们又是凭什么道貌岸然地对有所抑制的生活义愤填膺？如果现实的体制还是更垂爱琴棋书画、文治武功和样样精通的人材，人们又是凭什么在那里假惺惺地倾慕一个今天还不得不在牛背上打盹的牧童？
鲁迅的《风波》里那些衣冠楚楚一笑而过的士大夫们，是在怎样荒谬和不负责任地装模作样着吟颂乡村中七斤们苦难而被动的生活啊！
     我承认自己说出这一席话的浅薄和偏执，我并且愿意为这一份我自己无力也不忍拒绝的无知的私愤承担所有善意和哪怕是轻佻的批判与骂名。我真正心痛并且忏悔的是我的卑贱。因为我几乎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向我所抗议的规则作全力以赴的趋从；没有停止过对这个漏洞百出的伪善体制作甚是虔诚的献媚与苟同。我甚至还以此为荣！我是多么迫切而又急功近利、心甘情愿地在向往那些哪怕会剥夺了我曾引以为傲的坚韧的翅膀，我刚强独立的品格乃至我的唯一值得自慰的自由的鸟笼啊！
     小鸟在丛莽中啼血，却是为了没有能够出生在一个封闭的鸟笼里。
     
     ——这居然是真的。

雨珠儿

我真的应该懂得珍惜和知道感恩。上天不仅赐予我一双自由的翅膀而且还给了我的翅膀一个辽阔明朗的天空。这是怎样的幸运。
然而当小鸟渐渐成长，它既没有一如既往地感恩也没有继续享受它的幸运。若有所思的忧郁终于置换了曾经轻率而盲目的乐观。

我对处境不无抗议——尽管到头来一切还是得不得不以我的妥协和隐忍而告终。
小鸟在丛莽中啼血，却是为了没有能够出生在一个封闭的鸟笼里。
——这居然是真的。
………………

一种振憾！！
无言

阿末

很久以前的文字
再看时，自己也很意外
让它露出水面
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谢谢雨珠儿……

雨儿

啊，阿末又出新作了，很喜欢读你的文字：）今天网不好，支持先，我明天来读。问好阿末！~对了，你不是在心情做猪的吗？怎么变诗歌大厅了？呵~

阿末

阿末也头晕中……
谢谢雨：）

黑白流侠

小鸟在丛莽中啼血，却是为了没有能够出生在一个封闭的鸟笼里。
——这居然是真的。
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
值得回味的生活片段!!
值得悲哀一下的心情!

小杨柳

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不排列好点呢？问好！

升霞

只是觉得文字很理性.

阿末

谢谢小杨柳：）
谢谢每一个人！
就让文字说话吧……

蔚蓝天空

[这个贴子最后由蔚蓝天空在 2005/04/02 09:22pm 第 2 次编辑]

向楼主问好！你是画眉，画眉是好鸟。
笼外画眉莫伤悲，进笼只有等风吹，
凌晨六点风更起，风吹草动往笼飞。

星星小倩

[color=#9932CC]磁铁有着两个极。一个正，一个负。不可能永远碰到异极，能够相吸，正如你与某些环境的关系。
小鸟在丛莽中啼血，却是为了没有能够出生在一个封闭的鸟笼里。
——这居然是真的。
多么令人悲哀的现实，却又是在无可奈何中。但是我想说，那只小鸟定是迷了路，迷了路的小鸟伤心地歌唱。是不适应吧，是一种现实与梦想的排斥吧。让我说什么呢？只是希望那只小鸟最终会找到它的感觉——飞于苍穹，桀骜不驯！
“……一样的山啊/一样的海啊/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蔚蓝。”

瘦尽灯花

你告诉我，“小鸟在丛莽中啼血，却是为了没有能够出生在一个封闭的鸟笼里。”这是什么话？就是读着不舒服。嘘！
      除此之外，一粒粒文字在阿末的指梢漏出，开口说话。好啊！
   

阿末

：）
何尝不是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