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的问题与诗人的问题
【马步升】
“诗歌会不会消亡?”我们这个在“诗国”盛誉中沉醉了几千年的文明古国,而且,在全民写诗的狂潮还有几亿之众的见证者之时,突然提出这样一个残忍而并非空穴来风的问题,如同你偶染微恙,或刚住院观察,关心你的人便这样问:“阁下,你会不会病死?”无论如何是令人尴尬、震惊、沮丧和愤怒的。然而任何问题,只要构成问题,只要被当成问题被提出来,都是应该敛容面对的。
确实,从现象上来说,无论我们的情绪反应如何,也无论我们怎样为诗鸣不平或摇旗呐喊,眼下诗似乎真的进入了淡季。表面看来,诗确实是茫茫人海中最微弱的声音,汽车喇叭声,歌厅的淫声浪语,小商小贩的叫卖声,纸币的哗哗翻动声,贵妇怀中阿猫阿狗的软叫声,大众文化粗糙甚直恶俗的喧嚣声,还有无数表达现实欲望的声音,似乎都可盖过诗的声音。诗真的进入了淡季,诗真的衰微了,诗的声音真的变成了喧天声浪中的一个音符,而且,是很微弱的一个音符。
不用说,这是一个问题,一个严肃的问题,面对这个问题,与诗有关的人,与诗无关的人,都有必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只要你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诗就曾经塑造过我们的心灵,诗曾经就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记忆中,就还或多或少地保留着诗的成分。也就是说,在现今条件下,诗的兴衰存亡不仅与诗人有关,而是与我们每个人连筋带肉,讨论诗的问题,事实上讨论的是与我们有关的问题。
如果说,诗所遭遇的问题是真问题,那么,我以为,这个问题至少包含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诗的问题,一是诗人的问题。以诗的问题而论,上世纪90年代的开始,便是汉语新诗在中国大陆衰败的开始。武断地说,上世纪80年代,汉语新诗所承担的责任是“回答”(北岛同名诗题),个体和群体的历史遭遇、精神困境,以及各种各样或宏大,或琐屑的吁求,都祁请诗能够作出简洁而准确的回答,诗也确实勉为其难地回答了一些问题。那时侯,回答这类问题的渠道和口径还比较单一,而受众对从权威渠道和口径获得的公式化回答,从长期因盲目轻信所积累的创伤经验出发,盲目地走向另一极端:“我不相信”(北岛诗句)主体的完全丧失导致了盲目的轻信,主体的过度警觉同样引发了杯弓蛇影式的盲目恐惧和排拒。事实上,回答的愿望和努力并不能承担和包揽回答的责任,在更多的情形下,得到的回答,或者是对重大问题所做的浮光掠影式素描,或者是对细枝末节问题的感性体验,诗人和受众几乎同时发现,诗并不能回答人们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从诗中得到的回答,反而容易使人由未得到回答之前的感觉困惑,堕入得到回答后的理性迷茫中,于是:“我不知道”(《雪城》主题歌词)缺少回答的能力,和回答的言不及义,受众也不再信赖和尊重这种回答,进一步的回答,一者诗人不具备这个能力,一者文体本身也限制诗人这样去做,受众不再向诗人提问,诗人也从提问与回答的关系链中抽身而退。产生于70年代末的“我不相信”,确定了80年代年轻一代的社会心理主题词,而产生于80年代末的“我不知道”,又使得从80年代跃入90年代的那一代不再年轻的年轻一代,又找到了新的涵盖社会心理面貌的主题词。社会的剧烈变化,使诗人感到自己在80年代,对世界所做的种种掷地作金石声的回答,眨眼间化为自嘲,宛如处心积虑营构的一个相声段子,旨在幽别人一默,包袱抖出后,却使自己成为幽默对象。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问题本身不构成问题,还是回答问题的方法出了问题,受众在拷问诗人,诗人也在自我拷问,他们恋恋不舍地退出浪潮中心,既以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反躬自问,又以对社会负责的态度冷眼向洋看世界,窥测在身处的社会现实中,还有哪些动人的问题与诗有关,还有哪些动人的问题需要以诗的形式作出动人的回答。
离开是为了重新参与,以诗参与社会是中国诗人历劫不减的热情,可是,仅仅脱离精神中心一会,当诗人再度返回社会时,似乎一夜之间,斗转星移,天地翻覆,商品大潮以其固有的铁血品质,对原来已经获得话语霸权的经典叙事,包括社会道德伦理秩序、价值观,以及关于诗的价值认定等等,以逮谁灭谁的霸道和无理性,展开了质疑、反叛、颠覆和摒弃,诗在这个洪流面前,简直就像一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在社会的任何场合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和一筹莫展。“诗能为社会和自身带来物质财富吗?”不能,至少眼下不能,而追求物质财富占据了全社会的话语中心。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诗只剩下对往日辉煌的回忆。社会组织结构的迅速分化,社会价值评价系统的迅速多元化,以及人们入世态度的迅速快捷化、直接化、,心生困惑时,再也没有耐心在诗行中搜寻释疑解惑的微言大义了,面对酝酿已久而又显得突如其来的旷古巨变,向来以纯粹、脱俗、和空灵相尚的诗歌,在扰攘纷纭面前,或瞠目结舌,或辞不达意,或三缄其口,一直稳坐精神中心的诗歌,无奈地接受了外力所强加的边缘地位。
由此引出的另一问题是:诗人的问题。在传统社会中,诗人还可甘贫乐道,甚至还可借君子固穷自高或自慰,他们即便在物质上一无所有,仍可相当泰然地高居精神宝座,或俯视群伦,或接受群伦仰视,精神饱满和自足,是个人价值最大化的最佳体现方式,如果说,这种精神现象具有某种本质意义的话,那么,在旨在重组社会一切物质和精神秩序的商品大潮面前,诗人固有的角色定位发生了彻底地动摇。诗不再是社会的精神中心,诗生活不再是高尚的生活方式,诗人本来就远离社会物质财富,现在又从精神贵族的宝座上跌落下来,诗被彻底边缘化了,诗人也被彻底边缘化了。在这种境况面前,一些诗人选择了退出,以彻底世俗化的姿态踊身跃入商品大潮中,一头扎入物欲的洪流中;一些诗人则选择了“曲线救诗”的道路,既想吃鱼,又不放弃熊掌,低头把钱赚足了,再扬起头来呜呼吁嗟。至于他们会不会如约回归诗坛,回来后又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拭目以待。这两类或永久或暂时退出诗坛的诗人另当别论,需要我们讨论的是以下两类诗人。
一类诗人可名之为“诗商”。他们还在写诗,但常常在以下两条岔路口上举棋不定,一是有求于诗的太多。诗本是一只空灵鸟,现在却要强使鸟给自己衔来宽敞的住房,高耸的官帽,沉甸甸的钱袋,异性的热吻,如此,这只鸟即使不被累死,也会被俗死,想让它在市声尘壤中撂一嗓子丽声清音,难乎其难;二是诗人性格的世俗化。有求于人,必然要在某些方面作出妥协,有求于诗,也会收敛一些诗的灵光迸射,独立精神,自由情怀的丧失,对人生精诚的背叛,会使诗人本该拔剑起舞迎风长啸时,却风雨不动安如山,本该“全心全意痛哭一场”(李元胜诗句)时,却人面桃花笑春风,本该临清流而赋诗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清水在城里的好价钱,如此等等。这是诗人与世人的合流,是诗情向世情的卖身投靠,在茫茫人海中,当诗人与世人毫无分别时,诗情与世情以同一唱腔同台演出时,诗人的声音和身影一定会继续黯淡下去。诗人俗化了,世人俗化了,连摇篮边的母亲也不再给她的小宝宝朗颂诗,开始教导蝇营狗苟的混世技巧时,那便是诗歌晚钟敲响的时侯。我以为,有可能成为诗歌掘墓人的,不是永久或暂时退出诗坛的诗人,也不是受众对诗歌的逃离,甚至不是诗歌外部环境的恶化,这类诗商以诗歌的名义对诗歌精神的解构,才是最致命的。
剩下的诗人可以名之为真诗人,他们在一如既往地坚守着诗歌阵地,为诗歌痛并快乐着,争斗并建设着。可是,诗的阵地越来越狭小,生存空间日益逼仄,犹如财神庙门上的联语所云:“只有一文钱,你也求,我也求,给谁是好。”资源的短缺引发了争夺的剧烈和残酷,日见紧缩的诗坛,日见零落的诗人队伍,日见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旗帜林立,山头纵横,圈子纷呈,主张四起,原来与世界作战的诗人,现在自己人打得不可开交,进而自己的右手跟左手也打起来了。当然,纷争的本身就是纷争的后果,在纷争中,诗歌也得到了建设,在纷争中,诗人的视野和诗艺也得到了不同的性质的提高。问题在于,这类诗人虽是真诗人,写出的诗也可能是真诗,可是,一方面,诗人在互相较劲时,与受众也不知不觉较上劲了,你不是冷落我吗,我便以过分的自尊来对抗,你不理我,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你理,我写我的诗,读不读是你的事;你指责我的诗远离大众,我便声言诗永远是属于少数人的,读不懂,这就对了,你能读懂的诗还叫诗吗,以极端个人化的写作志度来对抗诗歌大众化的伦理诉求;另一方面,诗人之间也日益楚河汉界,盔甲鲜明,你不同意我的诗歌主张,我不用考量你的意见是否有合理成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极力遮蔽自身的弱点,如同残疾儿备受父母溺爱一般,又将弱点强化为优势,以此去攻击对方的弱点,而对方也如法炮制,诗歌之间的交锋并非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变成了弱点与弱点的大比拼。以喧嚣一时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之争而论,其实可供双方吸纳的共同点真是太多了,但这种双赢的后果并没有发生,当严肃的学术论争加入过度的情绪化色彩以后,你喝牛奶,我闭着眼睛也要说喝牛奶对身体有害,情绪化的后果,使双赢的可能化为双损的现实。诗歌主张和写作实践的情绪化,极端个人化,导致的共同结果是:与读受众的进一步疏离。因为谈诗与写诗纯粹成了诗人之间的事情,接受主体沦落为连喝采和喝倒采都没有机会的局外人。面对受众的冷落,诗人发明了这样那样的应对之策,在诗人的冷落中,受众也不是甘心情愿的节妇,实在割舍不下对诗的那分眷恋,可以遁入唐诗宋词,可以放眼国际诗坛,或者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不再答理诗歌,反正,诗并非精神产品之惟一。
由此看来,“诗会不会削亡”,实际上是一个假问题。诗眼下虽活得不大铿锵,但还活着,好比一个生病的人,哪怕是植物人,谁也没有权力马上讨论他的死亡问题。也就是说,只有当诗真的消亡了,我们才可讨论这个问题。讨论问题是要定义问题的,在神学家云格尔那里,死亡不可定义,因为定义是一种主宰行为,谁能定义死,谁就能主宰它,诗还没有死,因此在我们的定义中,诗与消亡二字无关。再说,诗不但没有削亡,相反,触底反弹的征兆还在随时随地展现,几大诗刊都保持着可观的发行量,文学刊物诗歌栏目还在运行无数的民刊如雨后春笋,以绝对数量而论,在中国,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仍堪称洋洋大观。从某种程度说,诗从来都是少数人的事情,谁敢说,李白杜甫的时代,他们的诗就一定是家弦户诵,国民教育的普及程度和信息传播手段在那搁着;何况,没有诗的时代是苍白的,恐怖的,全民皆诗的时代更是苍白的,恐怖的,那个要产生几亿郭沫若的时代,不仅未产生一个郭沫若和一首像样的诗,连本来很像样的诗人郭沫若,也在事实上于那时结束了自己的诗人生涯。
也许,这正是诗的先天性悲剧性格,当诗成为一种纯粹的个人行为时,会导致诗的衰落和消亡,当诗变成一个普遍的公共行为时,同样会导致诗的衰落和消亡。那么,诗的健康的生存状况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以为,诗人能写出来好诗,(不在于诗人和诗作数量的多少)就一定会诞生优秀的读者,(同样不在于读者数量的多少)。极而言之,对人生真善美的迷恋和追求,是世界赖以维持和延续的基本前提,诗是承载这种精神的模范文本,如果人类真的要把真善美都不当一回事了,那么,敲响晚钟的恐怕不仅仅是诗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