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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江湖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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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13 0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丙子年。立春。益祭嗣。
                 
  一个男人如果想在江湖中闯出点名号,会有很多的手段,但是手段也无非两种:要不然他是一个心怀慈悲的好人,要不然他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否则,他就会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必须要有上乘的武功。
  至于上乘到什么程度是很难界定的。而我的师傅应该就是最上乘的那一类人。他是我在山里打柴的时候救的一个人,当时他一身是血,醒来后什么也不问,也不说谢谢,他只是问我想不想学武功,我说学武功有什么用?他想想说:你想用它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可以有很多钱么?他说是。我又问,可以受人尊敬么?他又想了想说是。我说那么好吧,可是你为什么要教我武功?
  因为你救了我,而我不想欠你什么。他说。于是我说:那好,我就学吧。
  因为我曾经出过一次山,去卖一张兽皮,可是后来被一个有钱人给讹了。镇上的人说那个人在镇上很有钱,惹不起的。一想起如果我学了功夫就可以教训那些欺负穷人的坏人就觉得开心。所以我学的很用心和刻苦。师傅除了教我武功之外很少和我说起他的过去,他好象总是有很多慷慨缠绵的往事,喜欢念诗:愁锁飞絮白发枝,寒鸦往来绕几回。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没事的时候他就在房间里喝酒,念这些我听不懂的话,象一个书生。可是我的师傅其实是一个满脸皱纹的普通老人,神情落寞寂寥,象有什么参不破的难题围绕着他。自从受伤之后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吃了很多草药也没好。
  一开始我们住的还很安静祥和,可是从第三年起,就有人陆续上山来了,每次来找师傅的人都对师傅必恭必敬,但是他们都是来找师傅挑战,可我从没见一个人能打败他。后来我问一个挑战我师傅的人为什么要和我师傅比武,那个人对我说:因为你师傅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如果谁打败他,谁的名字就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我说这又有什么用。他说这样可以受人尊敬,也可以呼风唤雨。得享安逸生活。
  于是我想,有一天我能行走江湖,我也要让人尊敬我。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了。那天正是初春,师傅递给我一支菊花剑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江湖闯荡吗?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说去哪里?
  “江湖。”师傅看也不看我的玩弄着手上的一片嫩叶。
  “江湖?可是我怎么知道江湖在哪里?”我茫然的问。只要你走出这个门就是江湖,师傅咳了声嗽,表情痛苦地站起身,我忙追上去:“你的意思是江湖是无处不在?”
  是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说完这句话,师傅就回房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江湖生涯。
  我还记得门口那株杏花树,正灿烂地开放着。
                 
  二
                 
  丁子日,风向东南,利西行。
                 
  江湖是个什么地方?它其实就是一个不停纷争和盲目的地方;是一个可以改写一个人命运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像无头的苍蝇,为着一点点小利而奔逐,那怕陪上性命。
                 
  在下山后的第一战是在一个树林,我一个人走着,没有目的,我不知道江湖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那些江湖人,就在我走累了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急速的马蹄的声,不容我回避就听到兵器破空的声音,一纵身我让了开去。
  他们大概有七人之多,个个浓眉大眼,看他们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大声而气恼地问:“你们是谁,怎么毫不讲理?如果撞到了人怎么办?撞到我还好,我年轻,如果是个老人躲不开,岂不被你们撞死了么?”
  “有眼无珠的蠢货,撞死个把人有什么关系!”一个看似头领的人不屑地看着我,并惊异于我的功夫:“咦,没想到一个乡下小子还有这样的功夫。”
  “你们应该道歉。”我站在路上不依不饶地说:“做人不应该这么没礼貌。”
  那人哈哈大笑一声,横着手中的马鞭就向我抽来。我并不是一个罗嗦的人,说这些话也许是为了找一个动手的勇气,一个借口。要知道我可是第一次和人动武。
  当我说了这些话后,感觉自己已经忘记了慌乱,我一把抄住他的鞭子往下一拽,同时把鞭梢往后一甩,凌空点了他的穴道,只见他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你们好没道理,撞了人不道歉还动手打人,不是我躲的快,还不被你抽到?如果换成了个老人……”而说这句话,我并不是真心想教训他,我只是给自己壮胆,找一个比较正义的理由。
  其余六个人一哄而上和我展开了一场撕杀,我正好想试试师傅教的功夫,于是我不客气了,没多久,他们一个一个被我用手中的菊花剑削断兵器,我说:“不和你们这些没规矩的野人玩了,我走了。记住以后待人要和气一点。”说完我骑上他们的一匹马:“我没有工夫和你们无聊,我走了。”
  在路上我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打败一个人、一些人原来是这么叫人愉快的事,难怪这么多人想扬名江湖。
  以前我一直以为江湖是个很好玩很有趣的地方,可是在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知道江湖并不象我想中的那么美好。江湖的争名夺利,尔谀我诈,笑里藏刀,已经让我忘记去找欺负过我的人报仇的事。
  扬名江湖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成了我唯一的目标。因此后来,我没有一个朋友。
                 
  “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而对每一个江湖人来说,他的朋友其实都是他的敌人。”师傅曾经这样对我。
                 
  三
                 
  丁未日,谷雨。忌远游,益婚嫁。有小雨。
                 
  坐在开封境内的一个客栈里,听人在说一个传说,说一个很年轻的穿着破烂衣服的“布衣侠”在两个月前一人挑了黑道的“鲁东七雄”,声名鹤起。于是我问那个人:挑战他们有什么用?
  “你知道什么,凡要在江湖行走,挑战成名高人是出名的捷径,你的名字可以一夜之间传便大江南北。”他看了看我村夫的穿着又说:“不过你是没这机会的,还是回家种你的田吧。”
  这时我才想起,我穿的还是山里的那套粗衣。于是我说:“可是也许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乡下小子呢?”
  “你?你象吗你,走开吧。”
  我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原来江湖真是这么一个以貌取人的地方,更发现已经有人坐在我的座子了。
  “兄台,你这么关心江湖的传闻,莫非你也是江湖人?可是看你不象啊。”他毫不见外地对我拱手说。我问到:那江湖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江湖人难道不是人的样子?没想到这句话把他问住了:“这……兄台说的有理。我也是才出江湖,可否和兄台同路而行?”我说好啊,只要你不嫌我。他笑了笑:“说实话,行走江湖,一定要换身装扮才是。”我说为什么要换?我的衣服只是脏了点,又不破,今天晚上洗了就是。
  他摇了摇头,那好吧。对了,还没请教兄台该怎么称呼。我说:“我是个孤儿,姓林,在山里的时候师傅喊我林五。”
  “林舞?什么舞?”
  “我也不知道,一二三四五的五吧。”我尴尬地抓了抓头。因为师傅在技击和轻身功夫上都教过我,就是没有教我认字,所以我的名字是怎么写的我来看都没看过,更不要说写了。
  他似乎很惊异,似乎象行走江湖的人除了要拥有绝高武功还应该会认字一样。他怀疑地看了看我说:“也许是武术的武,或者舞动的舞,应该不是中午的午。”我对这个人问的问题觉得很奇怪:“管它是什么五,能区分我和你就行了。”
                 
  就这样,我在江湖上有了第一个朋友——花细。虽然他说话细声细气象个女人,可是他对我很好,教我很多江湖的经验,比如什么逢人只说三分话、逢林莫入之类的经验,所以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我们一路没有目的地游荡,他也一路教我认一些简单的字,就在临近陕西时遇到了受旱灾的难民。
  “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我说。说实话,并不是我侠义,而是因为我知道穷的滋味。
  “可是我们要怎么帮他们?你有钱吗?”他看着我。我说没有。他笑了笑说那怎么办?不如这样,咸阳城外有一个巨匪,靠打家劫舍过日子,不如你去找他们,叫他们给你点钱,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钱,他们又不认识我。”我说。
  “因为他们是坏人。如果不给,你就出手打败他们,到时候你想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发觉这样的理由开始一场争夺是叫人快乐的。因为我发现我是一个好人。
  我很轻易就打败了山上的匪徒,他们也按照我的要求给了我很多银票,我把这些钱全部给了难民。
  “我还以为你只是找一个发财的借口,没想到你是真心的,居然一个子也没留。你真的很傻。”他奇怪地看着我偷偷地给穷人们分发银两:“你应该留下你的名字,好让他们知道是谁在帮他们。这样你出名也会很快。”
  “可是我不会写字怎么办?”我说:你帮我好吗?
  我帮你。他说完就在每张银票的后面写了两个字。我问是什么,他说是林舞。
  “你很快就出名了。”他对我说。果然,第二天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叫林舞的人夜挑山匪,并慷慨赠银的事迹。我发现我居然很喜欢听赞美的话,这比我打赢了鲁东七雄还要愉快。
                 
  四
                 
  甲申日,秋至。冲白虎,不益动土。
                 
  我和这个小兄弟东游来到了洞庭湖。只是我没料到我会在这三个月时间迅速成名,并会因此而厌倦江湖的争斗。
  “如果你想在江湖出名,象那个布衣侠,你就应该去挑战那些成名高手。”那一天在湖畔的“酩酊楼”和他分手时他对我说:“江湖是一个容易让人沉醉和丧失战斗力的地方,就象这个酩酊楼,有人喝酒只为了图一次大醉,而有人则是为了品酒。为图一醉的人往往不具海量,虽然他有勇气。江湖客也是,所以你要不停地给自己找到下一个目标。但是你要记住,真正有高深道行的人没有几个,你要注意他声名后面的东西。”我看着如一团乱麻的“酩酊”两个字我对他说:兄弟,你别说了。
  “不行,我一定要说,因为从今天起我就要和你分开了。”
  “为什么?”
  “因为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的方向不同。”他迟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说:林舞。行走江湖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会被人笑话的。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于是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我写的是中午的午。因为写那个歪歪扭扭的舞字我怎么也写不好。
  “如果你有时间到江南,你来找我。”说完他拿出一方丝绢,上面绣着好看的一朵杏花和几个字:“这上面有我的地址,你照这地址一定能找到我。”说完他就转身下了酒楼。我看着丝绢上的字,发现我只认得一个花,我就追到窗口说:可是我不认得字怎么找你?
  “你可以问人啊。”他跃上马背决尘而去时说:“如果你想成名,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可是我没有照细烟的话去做,因为在我准备去挑战别人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被别人挑战的对象和目标。在和花细分手后的三个个月时间里,我做了几件轰动江湖的事,我扫荡了长江沿岸的黑道14座分堂和他们的七家钱庄;同时劫了兵部尚书的十万两私银发放给长江沿岸的灾民;同时挑战了几个武林前辈的,而且每一次我都能打败他们。所以我成了很多人追杀和挑战的目标。一路上走来,我接连杀死了两个一心想我死的人,和废了一个想打败我的人,他们的武功虽然平平,但是口气很大,而且做事莽撞,但是我却放了我的最后一个对手。他叫姜无开。
                 
  你为什么要找我。我问。
  因为我要打败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他对我很谦虚地笑了笑,很真诚,叫人难以相信他是你的敌人。
  “你的目标是什么?”我问他:“难道你行走江湖就是想打败一个人?”
  他说是的。他说找到布衣侠,并打败他。他说的很轻松。
  为什么要打败他。我微笑着问: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你。他继续轻松地对着我微笑:因为在江湖上又神秘,又穿着简陋的只有你。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说的布衣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比武,但是不是以布衣侠的身份。
  为什么?他迷惑而天真地问。
  ——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话锋一转:如果我是真的布衣侠,你觉得你能打败我吗?
  “我相信我一定会的。”他坚定而充满自信地说:一定。
  结果我们真的没有打起来,因为他也不能确定我就是布衣侠,最后我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确定我就是布衣侠,我希望能和你打一架。”他也豪爽地对我说:一定。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出入酒肆市野都能听到更多的江湖人在说布衣侠的事迹,说布衣侠连战四人,最后和姜无开的一战不战而胜,江湖传闻中我越来越神奇。我才知道,原来江湖上所谓的布衣侠就是我,于是我对他们说布衣。
                 
  五
  乙丑日,破日。大凶。
                 
  短短一年,我就成了江湖中崛起最快争议最多的人,无论黑道白道,都畏惧我的名字,我几乎成了每一个人才出江湖挑战的目标,而我想挑战的武术名家也再没人愿意接受我的挑战了。
  他们是那么的爱惜他们的声名。而几个接受我挑战的却根本就是浪得虚名。
  这时我发现原来所谓的江湖前辈名人,沽名钓誉的人真是太多了。而我也开始回避不停的争斗和死亡,更想念花细小兄弟来,于是我往江南方向走来。这日到了钱塘。就在我决定游览钱塘观潮的时候,我接到了江湖第一庄“杏花庄”少庄主的挑战书。
  “我们少庄主在苏州的响水溪等你。”下战书的人说完这句话留下帖子就走了。
                 
  “你就是杏花山庄的少庄主?”看着面戴黑色面纱,轻轻盈盈地站到我的面前的人我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挑战?可他一说话我就呆了,原来她是女人。
  因为你是当今江湖最神秘的人,同时名声也是最响的人,更说了,你是菊花剑的传人。她说:我要巩固我们第一庄的声名必须找人立威。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那么的动人。
  如果叫我放弃手中的利剑我会毫不犹豫,如果叫我停止呼吸我会毫不迟疑。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在你死之前让我知道死的人叫什么。”
  这一年多的江湖生活我学会了冷酷和冷静。我知道宽容自己的敌人就是把自己往死的边缘推,所以在无数次的对决中我总是很镇定,可是今天我发现我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我从来没有的事,我把持不稳。
  如果你还能活着,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她说:出手吧。
  江湖生活就是这样,你不愿意的事情却又不得不做,所以我已经习惯了没理由和无所谓的决战,因为江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理由和道理的地方。虽然面对我的敌人这是我第一次变得犹豫,失去一贯的果断,但是我还是挥剑向她击去。因为我是一个江湖人。
  我必须对自己的承诺负责就象我必须对我的敌人负责。虽然她的武功比我差了很多,但是我胜的相当艰难。当她一剑向我刺来,我忍着肩膀受伤的的可能,挥剑迎上去,她没有想到我会是这种战术,就在她回身躲避的时候,我一剑撩开她的面纱后。
  我看到了我的敌人的样貌,我汗湿重衣。我终于抛去了手中成就我名声的宝剑。因为我突然对这些年的奔波感到了无比的厌倦。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泪流满面的说。
  因为在杀你之前,我自己会先死去。
  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杀你,我的剑已经折了。
  真的要杀一个人,又何必用剑。
  既然你不杀我,那么我走了。
  “你为什么要找我决斗。”我痛苦地看着我的敌人:“要知道,如果我不掀开你的面纱,你已经死了!”
  “因为你是你,因为菊花剑的主人在多年前曾经挑战过我们的上一代庄主,并挫败了庄主”她没有回过身来看我,她缓缓地从我身后离开。
  “为什么上一代的恩怨要我们来报应?”我说:“那么你要去哪里?”可是她说:能到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只想不再看见你。
  我忽然发现,男人要的不是声名不是财富,不是千秋的霸业,如果这一切成功不被人欣赏,又有什么意义?一个成功男人的落寞不是来自高处不胜寒,而是来自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当我坐在小酒馆,喝着花雕,看着行色匆忙的人们,忽然羡慕起那些平平常常的人们来了。
                 
  六
                 
  戊申日。冬至,风向西北。
                 
  有些人和事是一时的,但是更多的却是一世的。
  就象你身上的某个器官,是不能缺少的,就象是一场慢性疾病。
                 
  响水溪,清风居。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花细了,可是那天我一个人在清风居独酌,却看到花细也进来了。而且穿着女装。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我说:花细,我只想做一个平凡人。不再去想江湖恩怨和争名夺利。象一个平常人一样,成个家,生育几和孩子。
  “杏花山庄,从此在江湖绝迹了。”她头也不抬地说:“布衣侠,恭喜你。”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字?”我低头喝酒。
  “我叫花细烟。”
  “你决定以后到哪去?”
  “我也不知道,浪迹江湖,或者老死江湖。”她微微有点醉意,面色红润更显妩媚。我说:你的伤口不碍事吧。她说没事。我说对不起。她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江湖就是这样。至少我们还没有人死。
  我还是你的朋友么?我迟疑地问。她说是。我说那你还愿意教我认字么。
  “我们应该没有时间了。”她仰起脸,撩开被头发遮住的半张脸,让我看到刺目的剑伤说:我再也不能让你见到我的样子。
  “那么你能告诉我这丝绢上写的是什么吗?”说完,我拿出当初她给我的丝绢。她看也没看地说:杏花山庄,花细烟。
  从此以后,这个拥有绝对美丽的女子、我引为唯一知己的花细烟和杏花山庄一起消失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有一场决斗,所以才告诉我一定要去找她。只是我们都忘了,我的目的不是结交朋友,而是忙着在江湖上争名夺胜,挑战敌人。
  “如果你当时能放弃和杏花山庄的争斗,如果你真的有心先找我,打听一下我,我们之间的仇恨是可以避免的。”花细烟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杏花无意惹春风,春风一夜吹落泥。”
                 
  在苏州住了半个月后我离开了清风居。
  我在江湖上浪迹,不再使用武功,不和人争强斗胜。靠给人使力气和打柴戴野兽卖钱养活自己,我过的心安理得。没有人死,没有流血事件。
  花细烟也从人间消失了,我走了很多地方,我悄悄地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没有人知道她。
  我养成了酗酒的毛病,醉了就说胡话。半年多时间来,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过花细烟的去向,和杏花山庄的过去。
  山庄以前的人和所有的江湖人一样,都是只顾自己的无情无义的人,山庄关闭之后,他们没有了吃喝自然也就逐渐散去,也没有人去关心细烟的下落。
  江湖人,就是这么冷漠。
  七
                 
  丙酉年,春分。犯煞星,万事不利。
  我已经在响水溪住了一年多了,我蓄起了胡须,换上兰色长装,不再轻易向任何一个人动武,我放弃了角逐江湖的雄心,在学习认字的同时一心只想找到花细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又回到响水溪并买下清风居定居下来,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同时在后院种满了杏花,改姓颜,取烟的谐音,附近的村民称呼我为颜掌柜。
                 
  就在杏花再次开放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细烟,她已不戴面纱了,她和姜无开一起来的。无开没有认出我来,他每天都要在我这里喝酒,我听见他喊细烟为春娘。   他们每天中午来,黄昏走,好象在等人。
  小兄弟,你们是在等什么人吧?我给无开倒了一杯自酿的女儿红:告诉我是谁,或许我见过也说不定。
  “我在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林舞。”
  细烟也没有认出我来,我却和他们两个再次做了朋友,他们后来干脆搬到我这里来住:“也许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会来。”无开和春娘满怀心事地说。
  这样的日子过的很快,也很平静,没事我们就坐在临窗的位置喝酒,聊天,偶尔听他们说点江湖上的轶事趣闻,但是他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们越来越恩爱,我心中就很难受。细烟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叫人情不自禁。
  林舞就是以前的布衣侠。我说,但是你们等他做什么?听说两年前他和杏花山庄一起消失了。
  因为他欠我一次决战。无开说:当初他答应过我,如果他是布衣侠就会和我决战。
  那么你呢?我又看着细烟说:你为什么。
  因为无开要和他决战。她说。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他会在这里出现?我又问。
  因为据说他爱上了杏花山庄的少庄主。细烟看了看无开:我们相信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在江湖中,人是很容易忘记时间的,这是我在江湖上的第几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更喜欢喝酒,喜欢在黄昏的时候看着河水唱师傅的歌:愁锁飞絮白发枝,寒鸦往来绕几回。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然后又唱自己的歌:细听廊前徘徊燕,旧时轻罗锁寒烟。
  金戈一掷铿锵行,夤夜昏灯三月天。
  “颜掌柜好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那天我正在溪边唱歌钓鱼,突然听春娘,也就是花细烟对我说:“细听廊前徘徊燕,旧时轻罗锁寒烟。”
  “我会有什么放不下的,春娘姑娘多心了。”我说:“何必把什么事都想的那么复杂。”
  “怕不是我多心吧,细听,寒烟,细——烟。”她笑的很奇怪:“颜掌柜,你说是吗?”我强自按住心虚,我说:“春娘姑娘要知道有句古话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闻杏花山庄的少庄主就叫细烟。”她边说边往我钓鱼的石头走来:“如果掌柜没有什么事,又何必这么紧张?你住在清风居这么多年为了什么?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能放得下的人。”
  “我根本就没有提起过,又哪来的放下?”我正要收杆往回走,春娘却挡住了我的去路:“掌柜的,为什么要回避?”
  “因为有些事,不管是仇还是情,都是可以避免的。免得到后来才追悔,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我说:“当年一段伤心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无开。“你们在说什么呢,春娘。”他和我抱拳后问细烟。而细烟说,无开,你来的正好。说完,她又转头对我说:“颜掌柜,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我说什么事,能帮到你我一定帮。
  “你一定能帮到的,”细烟突然挽住无开的手说:“你不是一直催我和你成亲吗?不如我们就请颜掌柜为我们做个证婚人,把我们的事办了。”
  “可是,可是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找到林舞才说这些的,”无开憨厚地说:“你怎么突然……”
  “如果你不想,就算了。”细烟看着我对无开说:“就当我没说过。”
  “我怎么会不愿意,春娘。”无开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对我说:“颜掌柜,你知道我们江湖人,独来独往,过着刀口抢饭的日子,我和春娘孤男寡女的总是不方便,既然春娘同意了,所以不如就在你这里把婚礼举行了,同时按春娘的意思,我们想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
  什么叫命运弄人?
  我不露声色的点点头,然后开心地对他说:好的,恭喜你。
                 
  八
                 
  辛亥日,立冬。地冲黄雀,犯孤星。
  有血光。
                 
  在他们结婚那天,天啦,她是多么的美,她有多么的美,体态婀娜。我又看到多年前那裙裾飘飘的女子。当他们进入洞房之后我在黄昏的庭院站了很长时间。
                 
  细听廊前徘徊燕,旧时轻罗锁寒烟。
  金戈一掷铿锵行,夤夜昏灯三月天。
                 
  我轻轻地念着这首诗时,杏花一瓣一瓣凋谢着落到我的身上,我却悄悄的永远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离开了江湖,半年后,我回到了师傅的小屋。我的神情有了和师傅一样的落寞和孤寂。菊花古剑,驰骋江湖的梦想成为过去,门外那煮孤单的杏花在热热闹闹的开放着,却是那么刺目。几乎一夜间,我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还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却已渐显老态白发斑斑了。我在山里过着与眼人无争的日子,在师傅仙去后,我开始整天整天地喝酒,咳嗽,有时会在师傅的坟前默默地呆上整天,象一个真正的老人一样,不停地唠叨,说过去,说当年,说我永远的江南。并把小屋外的空地也种满杏花树,偶尔会遇到几个行走江湖的年轻人,他们向我打听布衣侠的下落,他们满怀豪气和好奇,朝气蓬勃,他们说如果找到林舞并能打败他,他们的名字就可以在一夜间传遍江湖。
  后来来鲁东七雄的几个徒弟也找到了我,他们也向我打听林舞的下落,他们说要找到林舞为师傅们报仇。可是我已经厌倦了江湖的争斗,所以我搬到了山下的镇上居住。继续酿酒,只是我现在酿的是杏花酒,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忘忧。
  在这个镇里,没有人问过这个酒的来历,我很自在地和一些老人听戏说古。时常也能听到说书人说一些江湖传闻,说布衣侠离开多年后的江湖,人们依然念念不忘地传说他的故事,说林舞夜战八放的豪气,是江湖上绝无仅有的。但是没有人说起姜无开和春娘,我几乎以为我真的和细烟是没有关系了,和江湖的恩怨仇杀没有关系了,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认得我,知道我的过去,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当街沽酒的平常人。
  可是就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有一个人还是找到了我,他就是无开。
  他一个人。我没有见到花细烟。
                 
  “听说很早以前,有一种醉生梦死酒,喝了就可以忘记世间的一切烦恼忧愁,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姜无开就坐在我的对面,也苍老了很多。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酒不可以让人忘记任何事,你想要记得的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象在清风居一样的喝酒,可是他醉的很快,才两杯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时我才看到,他没有带武器。
  “这又是何必。”看着他依旧憨厚的样子和被折磨的沧桑,我心怀愧疚。站在窗前,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的满山满树都是,想起过去,我忍不住吟到:清风楼上听春雨,杏花一夜断肠曲,青丝愁困白发人。
  刚吟到这里,就听无开接到:青丝愁困白发人,有心无意两消魂。然后他对我说他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能痛快地和我打一架。我说我的菊花剑连剑柄都朽了。
  “一个心中有剑的人比什么都可怕。”他说:“灰尘永远遮不住宝剑的寒光。”
  “所以你没有带你的剑。”我说。他摇了要头说:“自从你离开响水溪后,我就再也没有用过剑。但是我时刻没有忘记练剑。不管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好和你决一胜负的准备。”
  “可惜世上没有你所说的醉生梦死酒,要不能有你这样的敌人,真是我的福气。”我整理好衣帽,我说:“希望我荒废的武功不会让你失望。”
                 
  我们约在三天后决战,我对他说:让我再练两天,不仅仅是尊重师傅传给我的功夫,更是希望能有好的状态来尊重你。
  因为我知道人的一生,能有一个象朋友一样的敌人真是很难得的。
                 
  九
                 
  十月初一,阴。书上说今天利西北,大吉。
                 
  我没有带菊花剑,我只带了酒。我和无开坐在山坡上喝酒,喝我用杏花酿的忘忧酒。
  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葬在山上的杏花林。我对无开说:很抱歉我回避了你这么多年。他还是憨厚而凄凉地笑着: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的骨灰葬在水里,希望可以顺水流回响水溪,我这辈子欠一个人太多了。
  我们一人折了一枝树枝做剑,注视着彼此很长时间,然后在风吹雪落的时候同时出手,都用上了毕生的精力。我打的很艰难,三个时辰之后,我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了,我说我们明天继续好吗?
  无开停手对我说:你要小心,这最后一博我要出绝招了。我说好的。
  他把手中树枝划出万千道向我身上的所有空门攻来,就在树枝相触的一刹那,我才发现他这只是一个花招,他居然没有用上一点气力,可我手中的树枝已经冲破他的攻势直向他的胸口刺去。我正要回身撤招他却挺身迎了过来!树枝正中他的心脏。
  “这是何必?”我抱住他说:“何苦啊。”
  “杏花无意惹春风,春风一夜吹落泥。”他对我说:“春娘一直没有忘情于你,我过的一点也不快乐,所以我要死在你的手上,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坐在酒馆里发呆,我一直不明白无开为什么要求一死。我真的想不明白。我只能喝酒。可是我自己酿的杏花忘忧酒不能让我真的忘忧。
  雪在窗外继续下着,我的酒馆也生意冷清,偶尔有一两个赶路的江湖人在我这歇脚、打尖。可是江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作为一个孤独的江湖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寒冷天气一壶酒来的更重要,它象一个知心朋友一样的让我温暖,但是不会提任何的要求。
  隐姓埋名后的日子,我没有了敌人。
  无开死在我手上后,我没有了朋友。
  杏花无意惹春风,春风一夜吹落泥。我念着无开的话,我不知道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我再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我发觉江湖这个词,和成名江湖的理想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已经让我失去了太多。
  突然,我看到门外有一个人,象一个雪人一样的站在那里。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又一个姜无开。我发现他是真正的姜无开。因为世上只有一个姜无开。
  真正的姜无开本身就是一把锋利的武器。象春娘一样,用自己杀人。我想无开也知道,所以他说:几天前,是不是有一个无开来找过你。
  你怎么不进来问我。我说在几天前你已经来过了。
  那么他现在人呢?他慢慢地移动,积雪从他身上掉下来。象是一个雪人在垮掉。
  你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我也快死了。说完,我往酒里放了一点东西,我想这样喝起来会让我真的忘记忧愁。我环顾酒馆,诺大的一张桌子只有我一个人。忙忙碌碌这几年,我什么也没有,我决定彻底结束我的江湖生涯。
  埋在什么地方?他已经迈进一只脚了。
  你说你死后,让我把你的骨灰抛在水里,我对他说:你说你想顺着水流回响水溪。
  我和春娘成亲以后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你,她一直想着你。知道你走了,她就疯了一样,我们过的很不快乐。他说:春娘一直在说要来找你。
  我说这些你已经和我说过,我知道你不快乐。我说我比你更不快乐。突然他说:我已经进来了。你请我进来做什么。
  我本来想请你一起喝酒,可是现在不用了。
  你喝的是什么酒。
  酒的名字叫忘忧。
  现在为什么不能请我喝了?
  你不能喝,我平静地看着无开说:因为我已经在酒里下了毒。
                 
  我不知道后来无开去了什么地方,当他站到今年死去的那株杏花树下的时候,我死了。
  也许是在我杀死细烟的那天,我已经死了。
  或者我死的更早,死是从我踏上江湖的那一天开始的。
                 
                 
  初稿2001-7完成于2002-9-15
发表于 2003-6-13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江湖日记

读完这个感觉很冷~
不知今天出门是否要看皇历。
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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