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 “一” 骤雨初霁,月影稀疏。无边的黑吞噬着岸边的星点灯火,偶而一丝光照泛起波鳞,旋即又逝去。怒风无情不怜人,卷起千堆浪花直拍在嗣贞脸上,生疼。海水迷了眼,却哪里还能腾出手来。仰面躺在水里,随波逐流。有那么一霎那,嗣贞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垂髫时,外婆家。乌篷船摇啊摇的,若是就此睡去,岂不美哉。可铺天盖地而来的却只有黑色,望不到尽头。他早已分不清哪儿是海,哪儿是天。死拽着秋茶的那条胳膊已没了知觉,只有手中电筒开关上闪烁着的红灯时刻提醒他,还活着。 秋茶忽的紧了紧嗣贞的臂弯,低声嗫嚅道:“你看,好像是船。” 是了,在海面漂了这许久。彻骨凛冽的海水,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这姑娘的气力。此时,仿佛多说一个字就要登时力竭。 “是吗?”嗣贞随口应了一声。自顾怔怔望着岸边码头微弱的光出神。“天庭设位,地府除名。”这是嗣贞拜师的时候师父对他说的话。他还记着呢。大抵是时辰将至了吧,自己是否也会化作天际的一颗繁星呢。岸边的光是这样的近,伸手便可触及。可暗流汹涌究竟是一次又一次将他俩推向外海天边,不厌其烦,也绝不容情。 恍惚间,一束白光杳杳冥冥飘摇不定,兀自从远方荡来。秋茶眼尖,俯身嗣贞耳畔:“真的是船,快开手电。”嗣贞又等了片刻,待那白光愈发亮了,这才三长三短复三长,打起求援的灯语。嗣贞心中忐忑,电量所余无几,而早先每每满怀希冀企盼的船灯,总是转身离去,使他一颗心坠下峭壁悬崖。当真世情冷暖,连船灯都学了去。秋茶感到嗣贞的不安,握着他的手悄悄紧了些。嗣贞别过头来,冲秋茶挤个笑脸。不曾想,这姑娘总是这样乐观,自己倒是蒙她照顾了。秋茶怕累着嗣贞,接过电筒继续打着灯语。俄而,那白光又近了些,分作三点。冲他们闪了两闪。一时间,二人喜从额角眉梢出,对望一眼,无需言语。 船在不远处停下,随着波涛摇荡不止。嗣贞挽着秋茶仰身望小船处游去,岂知天公亦有顽劣时,卷起烈烈风;不论二人如何死命踢水,小船却依旧那般遥不可及。巨澜涌起的万重峻岭巉岩将他们死死挡在桃源之外,不得寸进。秋茶见船艏有一黑影耸动,似船工模样,亟亟抢声呼喊着叫他靠近些。可声音堪堪传出,立时被涛声淹没无踪了。嗣贞见势不妙,忙抢过秋茶手中电筒,复又打起求救灯语。不多时,船上亦以灯语回复。嗣贞却是看不懂了,转头递给秋茶一个眼神。秋茶只是摇摇头。正在二人出神之际,小船不知何故竟掉头驶远了。 “回来啊!”嗣贞竭声怒哮。可除却浪打礁石的声响,不复有旁的回音。 真真无巧不成书,电筒的光挣扎着闪烁几下,也灭了去。可不是天意弄人?嗣贞重重向海面砸了一拳,水似人心直冲霄汉。良久,方归寂默。他瞥了一眼残压表,气瓶里仅剩二十帕残气。如若浪再大些,唯有咬上二级头呼吸。这点气只怕不够。更遑论用残气激起浪花通知往来船只了。夜色似又浓密了几分,海面上笼起一层薄雾,水汽氤氲阴恻恻罩着二人孤独的倒影。 “我们会死在这儿吗。”秋茶将目光转向嗣贞低声细语。这语气不似问询,倒像是相知多年的老友互道再会。 “不会的,不会。”嗣贞呆呆望着秋茶因失温而微微轻颤的唇。还能怎么说呢? 秋茶别过头去,闭上眼,不复言语。嗣贞口唇轻起,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不曾开口。 秋茶拉过嗣贞的手,静静枕着涛声。什么都不想,就这样静静地,随着海浪摇啊摇,直到一同融化在无边夜色里。 天水一色,静谧如斯。不知过去多久,兀然一声呼喊打破了这静止的时空。如同利刃划过星汉。秋茶立时惊醒,回头向那声音传来的远方望去。船来了,那条小船又回来了!错不了的。她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牵了牵手臂。手心处传来徐徐温热;幸好,他还在。 是夜风啸雨急,人心难静。他二人的命运连同凄凄夜色随着潮涨潮落,一时间悬于云颠,倏忽又坠入深海。好容易够到的一丝光亮,顷刻间就偕着云气一道消散无踪。秋茶伸手捋捋头发,极力放空头脑,不许自己再去回想这惊悚一夜。她,真的累了。 直至小船行到近处,嗣贞抓过舷边缆绳递与秋茶,一边帮她卸下装备。那边厢,早有船工跪坐船舷,接过二人的气瓶、配重。又帮扶着秋茶顺舷梯登船。秋茶方一站定,正欲伸手拉嗣贞上船,偏生脚下一软,撞在一旁船工身上。那船工连忙稳住秋茶,扶她坐下。待嗣贞亦上得船来,坐定了,他俩才想起来对船工道谢。一番寒暄,千恩万谢,自不在话下。原来,二人出水处礁石暗布,小船无法靠近,故而兜了一大圈才又赶回来。当真世事无常事事奇,秋茶与嗣贞实是将将要下水前才结为潜伴,相识不过一二时辰,却已历经生死。当下相视苦笑。船工用电台联络到嗣贞、秋茶的游艇,二人又是对着一众船工感念一番,这才回到自家船上,不一一。 “二” “这一潜怎么样?”嗣贞强作无事,搂过老同学的肩膊笑问道。 “你自己丢了,还问怎么样?”文宗一甩胳膊,抢白一句。 嗣贞心口一紧,然而终究无法以诘问的语气说出任何责备文宗的话来。是了,他有什么立场这么做呢?故而只得讪然一笑。文懿见嗣贞脸色尴尬,上前一步横在他二人中间。一手抚上文宗膊头,对着文宗眉眼一挑,似有嗔怪之意。他是熟知哥哥的脾性的。 “罢了。”文宗转身坐下,拿起几上的白兰地一饮而尽。接着划拉一支火柴,点上烟,深吸一口。不紧不慢冲着嗣贞吐了一口烟泡:“我以为你死了。死了干净,你大概也无所谓吧。” “哥,别说了!”文懿急道。 “尽帮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他死了!?”秋茶站在嗣贞身旁,扯了扯嗣贞的衣角,欲语还休。霎时间,文宗急促的呼吸声成了甲板上独剩下的声响,一记记刺在嗣贞心口,说不出的难过。万语千言堵作胸中块垒,闷得他心慌。此时却不知何以启齿。他原是想独自回房的,实在不必与文宗争吵,可如今却是进退维谷了。带着浓浓铁锈味的海风直吹地他头晕,海浪拍在船身上化作霁粉,飞溅在他的脸上。这使他不由回想起中学时代与文宗翻墙出学校,回来时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的往事来。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俩如往常一般翻过墙头去校外游荡。漫无目的。正是漫天黄叶孤零落,月色萧萧空寂寥。霏霏细雨抚残荷,独立天街弄枯箫。雨点打湿了嗣贞的长发。他一手抚弄着手中长箫,不知觉吹起一曲忆故人来。这是已故的祖父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他从不离身。父母早亡,留下他与鳏居的祖父相依为命。自从祖父离世后,他便被伯父一家收养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使他比一般的中学生更显老成。他是不爱说话的,仿佛只有乐音能使他一舒心中郁结。 “怎的忆故人到了你这儿竟成了悲曲。”文宗搂过嗣贞,调笑一句。 “是吗。曲由心生吧,大概。”嗣贞始终低头不急不缓迈着步子,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文宗的话头。他就这样仓惶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拐过街口的时候,文宗在西点店取了蛋糕。 “生日快乐!”文宗伸手拍拍嗣贞肩膀,却被嗣贞躲了过去。 “你和文懿不容易,好容易打工赚了点钱,也禁不起这样挥霍呀!” 文宗不以为意,笑了笑,“你是我兄弟嘛,这蛋糕是弟弟给你订的。” 嗣贞沉寂半晌,眼角似是濡湿了,他觉得自己没出息,不想被好友看见,顺势别过头去,偷偷用袖子揩了一把。虽然他心下感动,可总有那么一股子倔强使他说不出感谢的话来...... “嗣贞,你还好吧?”文懿把手搭在嗣贞肩上,稍稍用了点力。嗣贞的思绪就这样被拉了回来。他感到文懿的关心,心头暖暖地轻颤着。 “我没事。”他朝着文懿微微一笑。 “始终没见着你们的人影,可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本想叫搜救队来着...你,别介意才好。” “哪儿的话,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师弟,我没有多想。”嗣贞捡起桌上的火柴盒,连着划了两根都没有点着。想是受了潮了,他索性将火柴盒丢在一旁,挨着文宗坐下。文宗给嗣贞斟上酒,拍了拍他的膝头,抿抿嘴歉然一笑。“我,很担心你。” “嗯,我明白。”嗣贞举杯示意文懿、秋茶一道坐下。 文懿见哥哥和嗣贞和缓了气氛,心下释然。他毕竟还只是个弱冠少年呢。茶几上的烛火随风闪烁着,明灭不定,舞动着映在嗣贞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却愈显出他眉间的愁绪;仿佛并未给低气压压迫着的沉闷带来分毫欢悦的气息。文懿全然不察嗣贞和秋茶劫后余生的心力交瘁,自顾讲起与哥哥一道搜救他二人的故事来。 文宗兄弟先于嗣贞、秋茶下水。因测得洋流甚大,便约好入水后快速下潜,于水下二十五米处的沙地会合。倘若错过集合点,只须与潜伴呆在一处,自行判断便了。文宗、文懿先一步到达集合点,却怎料水底平流如斯悍猛,奔流一去三千里。好容易稳住身形,二人赶忙俯下身来,一手扶稳面镜。一阵冲刺引得腿骨酸软,力竭筋疲,才堪堪将流勾挂在海底礁石之上;调作正浮力,恰如风筝一般飞悬于礁石后方。水流湍急,奔腾着卷起阵阵沙土,将四周的海水搅得一片混沌,无异元始。即便有强光手电照亮,极目望去,也只能勉强分辨方圆三四米的物什。文宗二人挂着流勾的礁石原是不小的,许是洋流实在大不过,竟推着那礁石横移出老远。文懿望了眼潜水表,过去半分钟了,却还不见嗣贞、秋茶的身影。他方一抬头,呼吸二级头就在水流冲击下疯狂吐出气泡来,咕噜噜地响。他急忙埋低了脑袋,心下暗忖,按说嗣贞二人是紧接着自己与哥哥入水的,嗣贞又是老手,实在不该啊。文懿没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千处请师千处应,天后娘娘保佑,嗣贞不要有事才好”,他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可哪知是龙王爷调了皮,正捉弄着嗣贞和秋茶呢。 流勾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声响,一时间竟盖过了二人的心跳声;紧绷的绳索几近力竭。沙土飞驰而过,文宗瞥了眼被洋流急速带往远方的气泡,经验告诉他必须得做出决断了。他不忍心让弟弟担心,可这当口哪还顾得这许多。他下了决心便向文懿打起手势,准备再等半分钟然后升水。这也不过是为了使弟弟安心罢了。他深信嗣贞和秋茶这会子正在什么地方和护士鲨共舞呢。 他二人出水处,潜水船还未及驶远,船工看见文宗独有的一米八的大象拔在夜色中放出耀眼红光,便折返了来,将他俩捞上了船。文宗坐在发动机盖上,点起香烟吸了一口。看着弟弟失魂落魄的样子,调笑道“你说你师兄福大命大,他跟小龙女会生出怎样浪漫的故事呢?”这话刚一出口文宗便懊悔不已,怪自己莽撞,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为自己无意间触及弟弟那隐秘而禁忌的心弦感到不快。于是岔开话题“今天的流很大呢,虽然因为是月圆之夜早有了准备,也还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啊。” 文懿心中气苦,又不好对哥哥发作,索性背对着文宗躺下了,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生着闷气。文宗以为弟弟生自己的气,却又不愿再开口,思前想后暗叹一声“作孽”,闷头抽起烟来。不知觉间,一个躺着,一个呆坐着,各自生着闷气,已然过去大半时辰。这时船工踱步过来,开口道“他们早该出水了,可是到处找不到他们,今天流大,我担心...”船工的话未及说完就被惊醒过来的文懿打断。“别乌鸦嘴,他们不会有事的。赶紧接着找!”他的语气不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质疑。船老大驾着潜水船一次次在预定出水的海域转着圈,可水面漆黑一片哪有半点人影。只好联络了附近的船只打探消息,然而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没见着。文懿再不能自持,死死咬着嘴唇,一阵眩晕,跌入哥哥怀中。文宗的衣襟濡湿了。 “死生有命,富贵由天。”文宗轻拍文懿脊背,长叹出一口浊气,喃喃自语,“该做的都做了,联系搜救队吧。”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寂静,暴雨不期而至。 “三” 嗣贞匍匐在沙地上一处半人高的珊瑚礁旁,一只手握住秋茶的脚踝,往下一拉;又将手中一块两磅重的铅块递与秋茶。秋茶就这样稳稳落在嗣贞身旁,她对着嗣贞点点头以示谢意。二人到处是崖边一片谷地,水流和缓温暖。视界所及翕然宁静,泰平祥和,电筒光照处是几尾不知名的斑斓小鱼,悠然怡然在海葵间穿梭觅食。两三条幼年海鳗偶而探出身来张望一番,莫名又急忙缩回沙地的洞穴,煞是可爱。嗣贞与秋茶是被癫狂激荡的洋流流放至此的,当真是祸兮福之所伏了。可此时他二人共用一个气瓶,哪来的心思细看周遭风景;心中唯一所想便是快些逃离这梦魇般的深蓝色海水。 话说入水时,秋茶没带够配重,以至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沉下海底。虽只耽搁了些许时间,洋流究竟是将他俩带偏了方向。待他二人双脚触地,四围望去哪有半点沙地模样,更遑论文宗兄弟的身影。尽是些一人许高的呆笨砗磲贝,矗然立在海底,淡紫色的贝壳忽地张开又机械地合上,迸出一连串气泡来。如此往复,无有尽止。顺着洋流绕过行将朽木的泛白的珊瑚群是成片的面包海星,虽非望无边际却也是嗣贞生平所仅见。他唤过秋茶一道排气沉底,就势跪坐在海星间的沙地上;将电筒周身晃了晃,熄灭了灯光。 秋茶初时不解,只是睨眼见着不远处恍惚泛起次第萤火,不甚分明。她似有所察,一并将手中电筒灭了去。起初只零星数点,俄而一如星火燎原,数息间已成合围之势,将他二人紧紧裹在间中,继而向着八方六合散射开去。不多时,再无天海东西之分,黑暗中无可穷尽的翠绿星光化作银河,裹挟着他俩直往华胥境界而去。呼吸声,心跳声一道变作的仙音袅袅接引他们越过天门,径赴琼华。时光就此停息不前。嗣贞流连在这睽违已久的恬静宁熙之中,浑然不觉更有此身。毕竟这是在母亲身边才有的感觉。万点青辉齐齐向他而来,涌入心田,万般受用。秋茶就这样静静望着嗣贞出神,许是受他感召,抑或单单只是不忍搅他清梦罢了。 约莫过去六七分钟,秋茶伸手在嗣贞眼前晃了晃。嗣贞陡然一惊,旋即又哑然失笑,觉得秋茶可爱,便朝着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将手电重又打开。萤火渐次褪去,还复初时景象。浮生有此一梦,当是天家垂顾亦是此中应有之意,嗣贞心下洒然。正心游太玄之际,秋茶牵一牵他的胳膊,将手中电筒递与他。嗣贞一手接过,反复试了几下,秋茶的手电却始终亮不起来。大概是进了水罢,奈何在水下无法打开检修。嗣贞不由得眉间轻蹙,沉思片刻,拇指朝上向秋茶做了一个升水手势。秋茶摇摇头,嗣贞会意,于是将自己的电筒交到她手中,紧挽住秋茶臂弯,顺着洋流去了。 少顷,拐过崖壁的转角,眼前豁然是缀满五色珊瑚的岩洞,呈喇叭口只容一人通过。秋茶用手扒住洞口浅绛色的硬质石珊瑚,举起手电望里头一探。岩洞大抵不深,依着手电的光亮隐约可见岩洞出口处是一片开阔水域。二人商量决定顺着洋流往洞中一探究竟,遂由秋茶领头,鱼贯而入。愈往前行岩洞四壁渐有收窄之势,秋茶游动地极是小心,偶遇大珠珊瑚生长处,唯侧身避开,又要尽力压低身子,以免气瓶撞坏洞顶倒挂下的海扇,端的辛苦。 不过半分钟光景,出口在望。有一条形似拿破仑(一种海鱼)的海鱼超过他们先行游出岩洞。洞口处是如泰山耸立的巨大珊瑚礁,满是叫不出名字的艳丽珊瑚,纵是夜间光线不足,依旧尽态极妍,缤纷炫目,霎时间使人神为之夺。一群小指粗细的小鱼在此间嬉闹。那条似拿破仑的海鱼朝它们急速游去,小鱼顿时作鸟兽散。海水的丰饶一时令嗣贞恍惚感到自身与自然二而一的无上协和。洋流撞在礁石上向两边分流了。 秋茶领着嗣贞向左绕过礁石,洋流一过了分水岭便陡然猛烈起来,他二人猝不及防,亟亟掉转头来顶住流搏命般踢水。洋流混杂着细碎的珊瑚枝丫扑头盖面而来,打在脸上痛彻心扉。自然的情绪夙来使人无从揣度,此时恰有一双巨灵伸出触手誓将他俩拖拽驱逐出这龙渊凤池。嗣贞穿着自由潜的长脚蹼(高踢水效率)总算还好些,虽有些吃力却还不致乱了方寸,一咬牙伸手够到一处石珊瑚便死死抱住。面镜中已然灌满海水,他却只能因之由之。这等情境下他是断然没有功夫腾出一只手来做面镜排水的,非不愿,实不能也。 积水漫过嗣贞的眼睑,他闭上眼又猛然睁开,任凭腥咸的海水刺痛他的双眼。泪水漱地流出,立时与海水混在一处,再无分彼此。他左右甩了一记脑袋,似欲将海水抛出,却显然只是徒劳。他再不敢左右顾盼,方才那一下,洋流险些拍飞他的面镜。然而心系身后的秋茶,他又不得不险中求胜,压低了脑袋向后瞥视。秋茶此时已在他十五米开外。 生在水乡,秋茶的水性是极好的,可她哪来这许多气力与怒海争雄。六面八方皆是茫茫蓝水,离她最近的礁石也是她此时的体力所不可触及的。望着嗣贞倔强的背影,她从心底升起一股无可名状的勇气来。这时嗣贞恰好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接,似是受到鼓舞,她娇小的身段所迸发出的能量使她自己都讶异非常。她极力向不远处的礁石伸出手臂,最大程度地绷直双腿以加增踢水效力。胸口的急剧起伏伴随着心脏狂野的蹦跳,浑身骨骼充斥着酥麻的泡沫,她分明感到丝丝恐惧从手心处渗透出来。 双腿渐渐麻木了,四肢的酸软没由得带起一股久已潜伏在她心底的无力感,是谁说的人定胜天。不论她如何使劲,激昂的洋流总是顽劣地将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冲散,吞噬了去。她被洋流裹挟着漂向远方的未知。怒流岂狂狷,不过弄人心。嗣贞是时刻注视着秋茶的,眼看着秋茶被洋流冲走,他心中默念一句“我命在我不由天。”松开了紧紧抓住礁石的双手。 狂流争锋,螭龙乱舞。乱流夹带着嗣贞忽而高起忽而低徊,一刻不得消停,晃得他一阵恶心。好容易才排尽面镜中的积水,不料一股下降流把他仰面朝天压下四五米去,海水复又倔强地灌入他的面镜。耳膜隐隐作痛,他急忙向上踢水,一边做着耳压平衡。嗣贞将将回上二十六七米处,左后方一股劲流猝然袭来,他躲避不及,撞在一片崖壁之上,一株湖蓝色的八放珊瑚被他齐腰斩断了枝丫。珊瑚枝上的尖刺穿透他的湿衣刺入肌肤,疼得他险些背过气去。一转眼觑着大腿边上几丛其貌不扬的灰黄色火珊瑚,登时一股寒气直冲百会,使他脊背发麻。他强自镇定,暗叫命大。倘若方才撞上火珊瑚被它蛰到,皮肤上非得要烂出一大块去。 可想来却也好笑,刚刚这一撞倒是使他离着秋茶更近了些。嗣贞将身子推离崖壁,忍着痛往前游动一段追上了秋茶。方才的洗衣机流(强劲的综合乱流)使他俩心有余悸,再不敢分开。往前崖壁变得嶙峋突兀起来,犬牙交错的山崖走势愈趋复杂,嗣贞心底泛起一丝不安的情绪来。错综复杂的地势往往预示着不可测的乱流。堪堪虎口脱险,他着实不愿再奔赴那修罗场,奈何身在流中已由不得他多想。大抵命中当有此劫罢。 不及细细思索,嗣贞耳朵一阵刺痛,癫狂狰狞的水压似欲将他的耳膜凿穿。一面竭力做着法兰佐(一种高效耳压平衡法)嗣贞伸手探到崖壁上一块突起的礁石,可不料手中一滑又被洋流冲下,他的手掌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才堪堪稳住身子。耳朵连着头部神经,恍若万千火蚁噬咬的剧痛被他心底涌起的茫然惶惑淹没了去。继而是无休止的焦虑过后的落寞神思以及对贼老天的深深怨恨。 一旁的秋茶紧挽着他一刻不敢放松,一手极力攀住礁石,骨节惨然泛白。洋流在他俩头顶的岩石处分流,激进地冲击着他二人岌岌如危石欲坠的身形,海水如千斤坠落重重砸向他们的头脸。嗣贞昂着头死死瞪视着满是泡沫的狡猾的洋流,目眦欲裂。秋茶的备用二级头正面对着洋流,迸射着冲出无数气泡来。潜水表的报警声响作一片。 似乎是水流的力度愈加狂猛了,秋茶顿感有一无形的触手紧紧卷住她的双腿要将她拖下无尽深海去。狂流一次次向她抓着礁石的手倔强地发起攻势,誓不罢休。她不敢转头,只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嗣贞。他那扒着礁石的手不知何时竟松脱了,无力地垂挂在身侧。他低垂着头颅,呆然伏在崖壁上。 愁眉望着嗣贞,秋茶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生命的无可奈何,然而她深知此时的境况容不得她多愁善感。她使出仅剩下的一股子气力,或者说是对生命的眷恋来,闭目咬牙托举着嗣贞的身子向上踢水。与其说是神迹,倒不如说嗣贞受到秋茶渴望生存不舍不弃的信念的感召。恍惚间他感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倔强地托举着他,拼命往上通向生的桃源;这力量绝说不上是强劲的,却生生不息 遍传六腑筋骨。 他浑身一激灵,霎时清醒了几分。没想到只四十米就氮醉了,嗣贞为自己拖累秋茶羞愧不已。他用一直被秋茶紧紧挽住的左手长按阀门给夹克冲上气,以抵抗凶神恶煞般的下降流,带着脱力的秋茶攀上临近一块直径四米许的大礁石后方躲避洋流。嗣贞伸手抓过秋茶的残压表看了一眼,已经所剩无几,于是将自己口中的长喉递与秋茶,自己咬上备用二级头,再不敢放肆地大口呼吸...... 一道和缓的平流将他二人带离方才的是非之地,来到一处清静谷地。此时他俩都已是强弩之末,力尽筋疲了。二人无暇顾及四周悠然畅游的彩色鱼群,决定立时升水。约莫水深十五米处,秋茶偶然间一抬头。一群足有四十尾的护士鲨轻摇着尾鳍,从他们头顶上方悠游而过。海水的淡蓝色波纹映在它们被凄凄夜色染作玄纁的身影上欢虐跃动着,恍若一群精灵跳脱舞动的身姿。嗣贞不知何故竟感到一丝源自大海的善意,这群精灵偕同它们与自然的无上和谐深深刻在嗣贞灵魂深处。二人草草做了五米三分钟的安全停留,仓惶窜出海面。 “谢了。”这是嗣贞出水后的第一句话,对着秋茶,也是对着嘻怒无常的大海说的。 秋茶也不作答,只是轻轻搂过嗣贞,低声啜泣。 “四” 文宗听罢嗣贞、秋茶的讲述颇感唏嘘,喃喃道“回来了就好。” “是啊,完全没想到只这一潜就摊上那么多事。”嗣贞拿起酒杯,呷一口,“月圆之夜到底是不容小觑啊。”他下意识望了眼低头紧抿双唇的秋茶,心下懊悔不该带着她逞强。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致歉,没曾想秋茶募地抢先发了声:“对不起,要是电筒失灵的时候听你的话升水就好了。”这一番话登时令嗣贞感到手足无措,他深知自己是受之有愧的,可嘴上却偏生憋出一句没关系来。话出了口,他又觉着尴尬,只有讪讪低埋着头,小口啜饮起杯中的白兰地来,不愿再多看一眼秋茶恍惚的面容。宁静中的幽蓝月色随微风拂动,波涛仿佛也已止息,船身不复晃动,听得见烛火跃动的音色。文懿轻倚舷边,一张秀气的面庞被海风撩拨得微醺,睨眼打量着秋茶。他唇齿轻启,道一句“真羡慕你!”其声如蝇,微不可闻。缓缓移步嗣贞身侧,文懿端起嗣贞的酒杯,抿一口,对他道“好羡慕你们能见着那群护士鲨,可惜明天我们就不在这儿了。”停半晌,他转头望向文宗:“哥,现在还早,雨也停了。不如我们再出一潜吧。” “说什么傻话,难道今晚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文宗厉色瞪了一眼文懿,说着摁灭了手中的烟头。文懿不做声了,眉间颦起悻悻然回转头,恰好对上嗣贞双目。嗣贞一愣神,挪挪身子避开了文懿求助似的目光,这眼神中的期许与希冀令他心神不定。是了,这当中似隐若无的一丝凄然无助搅得他心乱如麻,一时间使他自己也不明就里。“今天流太大了,别再让你哥哥担心了。”用尽了全身气力嗣贞才憋出这么一句来,可他毕竟是觉着轻松了些。 “我知道了。”淡淡的,恰如海风一般平静,“那就,这样吧。” 斜靠在榻上的秋茶一直默默注视着场中三人,一时间顿感无趣,倩身掩嘴打个哈欠,站起身道声晚安径自回房去了。 “都散了吧,早点歇着。”文宗说罢也立起身来,对着嗣贞摆摆手准备回去休息,路过文懿身侧的时候帮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细沙,带着他一道踱下楼梯。甲板上独剩下嗣贞一人,他索性吹灭烛火,抱起酒杯横躺下来,仰面望着星空,不自觉寻思起方才文懿那怅惘的眼神来。 文懿回到卧舱正欲洗漱,忽听得叩门声响,疑惑间启开舱门,却是文宗一脸肃然立于门口。不等文懿侧身让到一旁,文宗便抢入房内,也不言语,径自行至桌旁伸手把玩起文懿的玉佩来。这玉佩是当年文懿拜师时嗣贞送的,文懿一向贴身佩戴。半晌,文宗才转过身对着文懿不紧不慢道:“有些事是天注定,不是人力所能改变。你打小随你师兄修道,应该是明白的。” “我不明白。” “你,是个男人。就该娶妻生子!”在“妻”这一字上文宗刻意加重了语气,他略一停顿,打量着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我知道你敬重你师兄,可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 文懿在床尾坐下,阖目凝息,闭口不言。幼年失怙,母亲又在他小学时得肺结核走了。长兄如父,在他心中文宗便是天。圣人言“首孝悌,次谨信”,他不想驳斥兄长,索性止语运起唵字诀(道家功法)来。文宗见弟弟这般模样,冷哼一声,他是恼自己宠坏了文懿,一时怒从心头起,决绝道“下个月你就回法国,那边的学校已经帮你联系好了。”言毕拂袖而去,独留下文懿一人闭目咬牙,双拳紧攥。那边厢,嗣贞苦思无果,偶而似是抓住一缕灵光,却是不甚明了,恰如签文般使人捉摸不透。他究竟不是意欲穷极真理的性格,饮罢杯中酒,转下楼梯回房去了。文懿隐约听闻门外有悉嗦脚步声似有若无,心下盼着是嗣贞,忙抢上前打开舱门。嗣贞的禁步佩琳琅作响,传入文懿耳中。他喜上心头,柔声唤道:“嗣贞。” 嗣贞乍闻呼唤,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文懿“怎么了,师弟?”文懿泛红的双眼使他心头一震,转念却是无论如何叫不出文懿的名字来。 “没,没什么。”文懿听他这一声师弟唤得生分,心下惨然一笑,便道,“师兄,你早点休息吧。” “你也早些休息。”嗣贞不敢与文懿对视,看着他红丝漫布的双眼,心口觉着疼。文懿强自微微一笑,闭上舱门,跌坐地上,口中喃喃念着是“情丝纷飞随风逝, 奈何君心不思凡。” 嗣贞望着文懿紧闭的舱门喟然太息,逡巡良久才转身回到舱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嗣贞满脑子便是文懿那双猩红的泛着水光的眸子。凄然深望着他,汩汩渗出猩红的泪,汇成汪洋,卷起巨浪扑向他渺小孤独的身影。转而又潮水般退去,星星点点消逝无痕了。似梦非梦,往事旖旎若飞花飘零,落在他心间湖泊,轻泛涟漪。 仙山修道无甲子,童子相依度流年。曾几何时是两小无猜,如今却不复昔年景象。奈何,奈何。长夜漫漫,无以成眠。嗣贞索性起身披衣,踱上甲板,对着幽幽婵娟点起惆怅的香烟。凭栏凝望天边的孤岛,落寞神思涌上心头。师父说寂寞是福。他沿着船舷踽踽独行,放眼望去,依稀觉得少了什么。细想却是陡然一惊,潜水船不见了踪影!嗣贞转下底舱一间间叩开房门,独独文懿没有回应。文宗和秋茶起身打开舱门正是睡眼惺忪,此时也惊醒过来。“文懿以前常跟着外公出海,怕是他驾着船出海去了”文宗说罢撞开文懿房门,舱内果真空无一人。 “五” 文懿青春期的反叛令文宗苦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内心深处自己是宠着这个小弟弟的,实在忒也憋屈。他上楼叫醒了船老大,打算去傍晚的潜点找寻文懿,这也是嗣贞的意思。船老大听说其中一位客人私自驾着潜水船出海,猛然倒吸一口凉气,倘若出了事故自己如何担待得起,来不及披上外套就跌跌撞撞冲进船长室发动起船只。正合了先前的猜想,一行人在傍晚的潜点附近找到了自家潜水船,孤零零停在水域正中的潜水船在风浪中剧烈晃动着,船艏时而高起,又重重摔下,直撞在文宗心口。 “快,快靠过去!”文宗定睛看了看潜水船上并无文懿的身影,急声对着船老大呼喊起来。六月的气温原是不低的,文宗的心却如冰封般紧紧皱缩在一处,不自觉打个哆嗦,汗毛倒竖。空气随着低气压变得稀薄,成片的乌云朝他们涌来,风雨欲来这会子水下想必更是不堪。剧烈的颠簸使两艘船无法靠拢,三人只得咬上呼吸管淌水过去。率先登上潜水船,文宗清点起气瓶来,少了一瓶蓝色的百分之三十六的高氧气瓶。高氧时常被称作魔鬼气,背着百分之三十六的高氧气瓶若是被洋流带下三十米,只消两个呼吸循环,人就会中枢神经氧中毒,立时要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神仙难救!文宗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径自换上湿衣,开始逐一检查气瓶装备。 “文宗!”嗣贞高声疾呼,“你疯了吗?!快联系搜救队才是正理!” “不行!时不我待,叫搜救队就来不及了。我要下去找他。”文宗头也不回,手上更是一刻不曾停歇,穿上配重,又将夹克套上气瓶。望着文宗倔强的背影,嗣贞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了,他眉头紧锁,火气上涌,大步上前抓住文宗双肩,把他按在长凳之上“你理智一点,茫茫大海上哪里去找文懿?” 一把推开嗣贞,文宗也就势提高了嗓门“你懂什么,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当他是师弟,可他呢?你什么也不懂!”嗣贞一下愣在当场,想着自己话说得过了头,虽然紧张文懿,可他更不愿意文宗再去冒险,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正在文宗和嗣贞争吵间,秋茶翻看起文懿的衣物来,她在衣服底下找到一张字条,她转过身背对二人缓缓展开纸条,上头赫然写着是:“‘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愿法龙阳君,常伴卿左右。奈何,奈何!”秋茶看罢,心下了然。偷偷将字条攥做一团,塞进上衣口袋。 “如果不是你教他什么狗屁的‘我命在我不由天’何至于此!”文宗却是不肯放过嗣贞了,“你别拦着我,不然连兄弟都没得做。”说罢文宗穿上脚蹼,站起身来。 “你等等,我陪你去!”嗣贞心一横,决心随文宗一道下水。 “嗣贞。”看着嗣贞换上装备,秋茶着急道,“我等你们回来,你要小心。” “你放心。”嗣贞转头朝秋茶眨了眨眼,说着随文宗跳入水中。 蓝色的月光穿透蓝色的海水撒在文懿身上波纹轻泛,他排空了夹克内的残气,随重力缓缓下沉。关上手中电筒,他周身的浮游生物闪起磷光,环绕着他纤瘦的身子欢快舞动着,忽而聚在一处承接着文懿悠悠漂荡,慢慢,慢慢飞向大海深处的水晶龙宫。文懿闭上双目,一个六七岁的少年双手托举起襁褓中的弟弟在淡紫色薰衣草的花海中穿梭飞舞。他将弟弟高高抛起,襁褓中的小婴儿睁圆了好奇的双眼望着身下了无边际的紫色离自己越来越近,倏忽绸缎般丝滑的紫色在他娇嫩的肌肤上滑过,带起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芳香。少年的欢笑声天真如斯回荡在花海之间直上云霄。文懿嘴角微微上扬,一行炽热的水珠顺着面颊滑下。水面的波纹离他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了。 一尾翼展两米许的大理石鳐悠闲地缓缓扇动着翅膀,蓝地白斑点的纹路、灵动飘逸的细长尾巴无不彰显着它优雅的血统。文宗和嗣贞紧缀其后,贴着崖壁轻缓游动。嗣贞领着文宗依稀凭着回忆找到先前那处满缀珊瑚的岩洞,估摸着穿过岩洞会有大流,这一潜嗣贞特意带上备用的面镜和流勾。待他们穿出洞穴,洋流并不如预期一般凶猛。“看来是好兆头。”嗣贞这般想着。可该来的总归是躲不过,绕过山崖的转角,流速募得猛增起来,足有六七节。 文宗紧张文懿的安危执意不肯下流勾等待,二人遂投身洋流之中被裹挟着前行。一对鹰鳐从他们身侧游过,二人自是无暇观赏。此时距离下水已然过去大半小时,瓶中残气几乎见底。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泡被洋流卷起飞驰而去,嗣贞扳过文宗身子对他比一个升水手势。文宗不依,到了这个关口,他心里多少清楚继续这般漫无目的地找寻多半是徒劳。可亲兄弟骨肉情毕竟大如天,若是此时收手,他良心难安。 一把推开嗣贞,文宗向前急速游动一段甩开了他。嗣贞见状心中大叫“苦也”,加了把子劲道追上文宗,他从斜下方接近文宗,伸手抢过他的阀门,想着给他的夹克冲上气将他送上水面,这也是黔驴技穷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文宗隐约瞥见左后方有一只手探向自己腰间,大抵猜到嗣贞要做什么,急忙腰腹用力一侧身躲了过去。嗣贞心意已决,定要赶在残压表指针指到五十帕之前带文宗出水,毕竟至今未见文懿踪影便是还有希望。他登时不依不饶起来,冲刺向前双手抱住文宗腰肢向上踢水。文宗大急,不容他思索已是一个膝撞打在嗣贞脸上,拍飞了嗣贞口中的二级头。他挣扎着脱开嗣贞的环抱,双手死命压住嗣贞肩膊,低下头怒目圆睁瞪视着他。这眼神是凄然决绝,不带一丝情感。嗣贞霎时间受之震慑,抬头凝望文宗双眼,对他摇了摇头,松开了抱住文宗的臂弯。文宗再不多看嗣贞一眼,一个猛子扎下。嗣贞略作停顿,望着文宗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终究不能抛下文宗,一咬牙追了上去。 嗣贞时刻注视着残压表,残气越来越少,在水下每多呆一分钟都要承受意外的风险。穿过一个门洞之后,能见度突然降低。一股强流由上而下压着嗣贞窜下六七米去,重重摔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之上。他勉强支起身子跪坐在礁石平坦的表面,转头间面镜被拍掉了,他来不及掏出备用的面镜来,双手抓住一旁的石珊瑚,手上的伤口遇水化脓,才一触到珊瑚粗糙的表面就钻心得疼。他是怕了这月圆之夜的洋流了,虽然在水流冲击下难以睁开双眼,即使连呼吸都极是困难,好在身下有礁石挡着不至被洋流拖下深海。 他低下脑袋向斜下方张望,正瞧着文宗双手攀着礁石挂在崖壁一侧,四周除了礁石哪有半点海洋生物的影子。瀑布般飞流直下的洋流撞在礁石上激起泛白的泡沫,完全遮挡了文宗的视线。他不敢四下张望,手上似有千斤力,在洋流的冲击下也不过是螳臂挡车。忽然,文宗手中礁石从崖壁上掉落下来,乳白色满是泡沫的长枪猛然扎下,将文宗狠狠抛下悬崖。他壮实的身子一如布偶般被洋流拍在高起的礁石之上,转瞬便不复挣扎了。嗣贞哪还记得双眼的刺痛,眼睁睁看着文宗化作一粒黑点与大海合而为一,抓着礁石的手愈加地用力,片刻不敢放松。 “我救得了文宗吗?”这样想着嗣贞缓缓合上了眼。呼吸愈加艰涩,想是残气将将就要耗尽。再顾不得这许多,他死死按下充气阀门。夹克冲饱了气,带着嗣贞逆流而上冲出水面。嗣贞的身子足足被抛出海面两三米才又重重摔下,激起一人多高的水柱。 醒来时,嗣贞躺在医院的病床,秋茶伏在他身侧睡得正甜。他悄悄起身,为秋茶披上外套,而后在手机上定了机票。他收拾稳当离开了医院,独自登上前往普罗旺斯的班机,那是文宗兄弟的出生地。在飞机上嗣贞摸出爷爷留下的长箫,吹一曲忆故人,曲风宛转,不复悲戚。他心下存思默念:“别了,文宗;别了,文懿;再见,嗣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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