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清泠泠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他最喜欢枕着如水的月色入眠。 房间里的一切清晰可辨。在我的身旁,一张信纸摊开着,月光把那个没有写完的梅字映照得楚楚可怜。 他再也不会写完这封信了。我叹息着想。
这三两个月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给她写信。沙沙。沙沙。我听见笔尖从纸上划过的声音,清晰、有力,从流畅慢慢变得犹豫、生涩,好像一条汹涌的大河在漫长的流淌过程中河道逐渐变窄,变细,河水从奔流变成呜咽,走走停停,并最终将干涸于奔向大海的途中。 “梅子。”他总是这样称呼她。 我记得梅子。是她含着温柔的笑意把我从众多的笔中挑选出来,又央求人在我身上画一枝梅花,然后含情脉脉地把我交到他的手里。 我也记得他初次打量我时那欣喜若狂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美人——纤细的海蓝的底色上斜逸着一枝白梅,是像个娉婷的美人吧。 “我要用这支笔给梅子写一辈子的信。”这是他用我在纸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确曾经用我给梅子写过很多封信。那些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倾听着自己在纸上发出的沙沙、沙沙的声音感觉无比幸福和满足。那时他还很年轻,那些长长的信每一个字都带着诗意:“梅子,即使再累一想你,就连月亮都是甜的。”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夜晚没有那么甜蜜了,我的笔尖也染上忧伤:“梅子,今晚的月亮很凉,压进心里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再后来他的信就少了。 他开始通宵达旦地工作,好像工作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他匆忙的目光扫过我,偶尔会有短暂的停留,但已经缺少了往日的温情,更多的时候我仿佛不存在。 他需要的只有电脑、手机。他不再需要我了。我感觉到悲哀。 终于有一天,我被漫不经心地拿起,不带停顿地收进笔盒,彻底远离了他的世界。
在被遗忘的角落,沉睡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如此很久。 忽然有一天一道刺目的光唤醒我。我看见了他。他变样子了,变得像另外一个人。 他把我小心翼翼地从笔盒里取出来,细细擦拭,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目光端详我,又用手在我身上摩挲那个纹身很久,仿佛我是一件圣物。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她了。 当他温暖的手再次紧紧握住我,在纸上沙沙沙地疾书时,我才意识到,很多年过去了。
与过去不同,现在他的信写得都不长,短短的,像便条一样,记录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他再次写的第一封信是这样:“梅子,昨夜忽然梦见你,你站在一树盛开的海棠花下对着我笑,正欢喜着想跟你说点什么,一下子就醒来了。我好像才记起,我老了……” 有时会写, “梅子,今天去了海边,看见一只海鸥独自立在水中的枯树枝上,眺望远方。有一瞬间,我觉得它很像我……” 或者他会写成这样:“梅子,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被困在图书馆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自在……” 有时候他也会让伤感顺着我的笔尖横流:“梅子,昨晚梦见梅花了。只是在落,无穷无尽的花瓣飘落,美得让人悲伤……” 不过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这些信没有一封寄出去,都锁进抽斗里。 他写这些信的时候总是沉思地看着窗外,有时候他也会盯着我,目光很近又很遥远,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也有一些时候,我几乎快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了,但是,他写下的却又是完全不相干的事。
我觉得他跟很多年前不一样了。 其实无论他写下什么我都开心。伴随着墨汁的汩汩流淌,让我感觉到我的生命重新具有了意义。 有一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他就定定地站在窗前看了大半个晚上,然后他突然走到书桌前,拿起我,用从未有过的艰难和力量写道:“梅子,其实有一句话在我心里很多年……” 他没有再写下去。 他的手在那一刻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笔尖滴在信纸上。纸上的字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那封信就停在那里。
最近以来,他写的信越来越短。我觉得他心里有一股可怕的力量远远大于他手上的力气。他快握不住我了,写下的字也越来越不像他从前写的那种俊秀的模样。他甚至很努力也不能用我划出一道笔直的横线。 这支笔真沉。他小声抱怨。 直到有一天我从他的手指间滑出,重重地滚落到地上,我才终于明白,他真的生病了。 医生说他的手估计再无法握笔写字了。 不止手部肌肉,他的病情向整个肌体迅速蔓延,医生诊断,他可能会很快失去语言能力。 “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在今晚,他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后打算照例给梅子写信,可惜他甚至不能写完一个梅字了。
一只手忽然拿起我,动作有几分仓促又踉跄地把我塞进笔盒,一个悲怆的声音在房间里低沉地回响,“以后他用不着这个了。” “可怜的,他才刚四十出头……”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啪”地一声,盒盖紧紧闭合在一起。 我又回到与世隔绝的黑暗里去了。 在我滑入睡眠的大门之前,我还在想着他,还有梅子。这样一想,我身上的梅花就开始飘落…… 随后一切都模糊起来,变成混沌的一团,又丝丝缕缕消散。 我恐怕将变成一支前生被抹去的笔了。这是我最后一个清晰又悲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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