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庵诗话卷一 /[明]杨慎 著

清风冀

弁言
　　《升庵诗话》，自明以来无善本。有刻入升庵文集者，凡八卷；自五十四卷至六十一卷。有刻入升庵外集者，凡十二卷；自六十七卷至七十八卷。有入《丹铅总录》者，凡四卷；自十八卷至二十一卷。《函海》又载其十二卷及补遗三卷。此详彼略，此有彼无，前後异次，卷帙异数。其字句之讹，则各本皆然。鲁鱼亥豕，往往不能句读，殆皆仍其传写之误耳。明刻书夙以多讹闻，兹复益以传写之误，升庵嘉惠後学之心，後学其何以领悟邪？升庵渊通赅博，而落魄不检形骸，放言好伪撰古书，以自证其说。如称宋本《杜集丽人行》中有"足下何所有？红蕖罗袜穿镫银"二句，钱牧斋遍检各宋本《杜集》，均无此二句。又如岑之敬《栖乌曲》载《乐府诗集》，有"明月二八照花新，当垆十五晚留宾"之句。升庵截此二句，添"回眸百万横自陈"一句，别题为岑之敬《当垆曲》。又如李陵诗有"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二句，下阙，见《古文苑》，见《文选》李善本《西都赋注》。《升庵诗话》备载全诗，下多十二句，云出《修文御览》。此书亡来已久，殊不可信。以文义考之，"白日何冥冥"下，何得遽接云"招摇西北指，天汉束南倾"邪？又载七平七仄诗，七平如《文选》"离袿飞绡垂纤罗"，今考傅武仲舞赋、《古文苑》、《文选》，皆云"华袿飞绡杂纤罗"，不言"垂纤罗"也。凡此种种，皆失之伪撰。又如称渤海北海之地，今哈密扶馀，中国之沧州景州名渤海者，盖侨称以张休盛云云。不知哈密在西，扶馀在东，绝不相及。沧景一带，地皆濒海，故又有瀛州瀛海诸名，谓曰侨置，殊非事实。又"香云""香雨"，并出王嘉《拾遗记》，而引李贺元稹之诗，又以卢象"云气杳流水"句，误为"香"字，此亦其引据疏舛处。王弇州讥其求之字宙之外，而失之耳目之前。陈耀文且有《正杨》之作以诋之，後学或引以病升庵。然升庵之才器，实在有明诸家之上，瑕玷虽多，而精华亦复不少，《四库提要》谓求之于古，可以位置于郑樵罗泌之间，後学弃其瑕砧而取其精华可也。余读升庵集，仰其为人。会有《历代诗话续编》之刻，爰搜集各本，详加校订，讹者正之，复者删之，缺者补之。至其伪撰之句，则原之以存其真，据其题中第一字之笔画数，改编一十四卷，自谓较各本为善矣。割裂古人书，世所诟病，若《升庵诗话》之散如盘沙，不割裂无以得善本，而或者升庵嘉惠後学之心，反以余之割裂而显也。敢以质诸当世君子。
　　中华民国四年冬，无锡丁福只识。
卷一
　　○一笑
　　杜诗"一箭正坠双飞翼"，黄山谷注作"一笑"，盖用贾大夫妻射雉事也。
　　○九字梅花诗
　　元天目山释明本中峰有《九字梅花》诗云："昨夜西风吹折中林梢，渡口小艇滚入沙滩初坳。野树古梅独卧寒屋角，疏影横斜暗上书窗敲。半枯半活几个擫蓓蕾，欲开未开数点含香苞。纵使画工奇妙也缩手，我爱清香故把新诗嘲。"池南唐文荐锜谓余曰："此诗不佳，影不可言敲。又後四句有斋饭酸馅气。"属予作一首，乃品占云："玄冬小春十月微阳回，绿萼梅蕊早傍南枝开。折赠未寄陆凯陇头去，相思忽到卢仝窗下来。歌残《水调》沉珠明月浦，舞破山香碎玉凌风台。错恨高楼《三弄》叫云笛，无奈二十四番花信催。"近观卢赞元《酴醿花》诗云："天将花王国艳殿春色，酴醿洗妆素颊相追陪。绝胜浓英缀枝不韵李，堪友横斜照水搀先梅。瑶池董双成浴香肌露，竹林嵇叔夜醉玉山颓。风流何事不入锦囊句，清和天气直拘青阳回。"亦九字律也。诗亦有思致，以李花为不韵，甚切体物，前人亦未道破者。
　　○人日梅诗
　　李君玉《人日梅花》诗："半落半开临野岸，团情团思媚韶光。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亦有思致。"玉鳞寂寂飞斜月"，真奇句也，"暗香浮动"恐未可比。
　　○十字平音
　　唐诗："三十六所春宫殿，一一香风透管弦。"又："绿波东西南北水，红阑三百九十桥。"又："春城三百九十桥，夹岸硃楼隔柳条。"又："烦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诗。"陈郁云："十音当为谌也，谓之长安语音，律诗不如此，则不叶矣。"
　　○十样鸾笺
　　韩浦诗云："十样鸾笺出益州。"《成都古今记》载其目，日深红，曰粉红，曰杏红，曰明黄，曰深青，曰浅青，曰深绿，曰浅绿，曰铜绿，曰浅云，凡十样。又有松花、金沙、流沙、彩霞、金粉、桃花、冷金之别，即其异名。又《蜀志》载，王衍以霞光笺五百幅赐金堂令张蠙，霞光即深红笺也。又有百笺，以其幅长可写百韵诗为名。其次学士笺，则短於百韵焉。
　　○七平七仄诗句
　　"吐舌万里唾四海。"宋玉《大言赋》"七变入臼米出甲。"纬书"一月普见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佛经"离袿飞髾垂纤罗。"《文选》"梨花梅花参差开。"崔鲁"有客有客字子美。"杜
　　○七经诗集句之始
　　晋傅咸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略曰："聿修厥德，令终有淑。勉尔遁思，我言维服。盗言孔甘，其何能淑。谗人罔极，有靦面目。"此乃集句诗之始，或谓集句起於王安石，非也。
　　○七夕曝衣
　　沈佺期《七夕曝衣篇》云："君不见昔日宜春太液边，披香画阁与天连。灯火灼九衢映，香气氛氲百和然。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宫中扰扰曝衣楼，天上娥娥红粉席。舒罗散彩云雾开，缀玉垂珠星汉回。朝霞散彩羞衣架，晚月分光劣镜台。上有仙人长命绺，中看宝媛迎欢绣。瑇瑁筵中别作春，琅玕窗里翻成昼。椒房金屋宠新流，竟气娇夺得不自由。汉文宜惜露台费，晋武须焚前殿裘。\"佺期此诗，首以藻绘，终归讽戒，深可钦玩。近刻沈集不载此诗，盖本类书抄合，非当日全集也。
　　○八角磨盘
　　《硃子语录》云："人谓杨亿通禅学者，以其有'八角磨盘'之句耳。"按《北涧禅师偈》云："六月一日前，万象森罗替说禅。六月一日後，八角磨盘空里走。今朝正当六月一，无位真人赤骨律。金毛狮子解翻身，无角铁牛眠少室。十圣三贤总不知，笑倒寒山并拾得。"杨亿因演而为颂曰："八角磨盘空里走，金毛狮子变作狗。拟欲藏身北斗中，应须合掌南辰後。"
　　○八咏
　　沈约《八咏》诗云："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秋至愍衰草，寒来悲落桐。夕行闻夜宿，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此诗乃唐五言律之祖也。"夕夜""晨晓"四字，似复非复，後人决难下也。东坡诗"朝与鸟一作鸟。鹊朝，夕与牛羊夕"，二句尤妙，亦祖沈意。
　　○丁屈朋斜
　　姜平子，天水人，仕於苻坚。坚宴君臣赋诗，平子诗内丁字直而不屈，坚问其故，答曰："屈下者不正之物，未足以献也。"坚悦，擢上第。此与刘晏朋字未正之对相似。
　　○上番
　　杜工部《竹》诗"会须上番看成竹"，独孤及诗"旧日霜毛一番新，别时芳草两回春。不堪花落花开处，况是江南江北人"，"番"去声，但杜公《竹》诗"番"字於义不叶。韩石溪都宪家，有蔡梦弼《杜诗注》："上番音上筤。"蜀名竹丛曰林筤。《易说卦》："为苍筤竹。"古注："音浪。"
　　○上巳诗
　　王融《上巳》诗："粤上斯巳，惟暮之春。"二句古雅。《诗评》：四言诗，"《三百篇》之後，曹植王融"。
　　○上林赋连绵字
　　《上林赋》"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箾蔘，猗狔从风，浏莅[B09?]歙"数句，皆言草木从风之形与声也。但其用字既古，其音又与俗音不同，今略解之。纷溶，犹丰茸也。箾蔘，即萧森。猗狔，犹猗那也，字一作旖旎，又作猗傩。浏莅，即流丽。[B09?]歙，即欻吸。欻字古作[B13?]，见《石鼓文》，省写作[B09?]，五臣注遂误以为卉字。按《长门赋》"列丰茸之游树"，谢灵运诗"升长皆丰茸"，按谢集"丰茸"实作"丰容"。则纷溶、丰茸一也。杜诗"巫山巫峡气萧森"，则箾蔘、萧森一也。《毛诗》"猗傩其枝"，《楚辞》"纷旖旎乎都房"，阮籍诗"猗靡情欢爱"，则猗狔也，猗傩也，旖旎也，猗靡也，一也。陶弘景诗"凄切嘹唳伤夜情"，赵颜昭诗"流丽鸣春鸟"，则浏莅与嘹及流丽一也。杜诗"秋风欻吸吹南国"，则[B09?]歙与欻吸一也，字有古今，音有楚夏，类如此，聊举其略耳。
　　○于荐
　　晃叔用诗："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荐》过楼前。"刘後村曰："晁氏家世贵显，而叔用不肯於此时陪伊优之列，而甘随《于荐》之後，可谓贤矣。"伊优事见《东方朔传》，人皆知之。《于荐》事，博学者或不知也。按《明皇杂录》："元宗御五凤楼观酺宴时，命三百里内刺史县令各以声乐集楼下。时多以车载乐工数百，皆衣文绣，服箱之牛皆为虎豹犀象之状。鲁山令元德秀惟遣乐工数十人，联袂歌《于荐》而已。《于荐》者，德秀所为歌也。帝闻异之，叹曰："贤人之言哉！"此事亦见《唐书》列传。宋时圣寿日，州县皆集僧道诵经，唯陆象山令儒生讲洪范《皇极锡福》一章，时议韪之。事与此同。
　　○弓琱
　　天顺初，英庙大猎，从官皆戎服弓矢以护跸，应制赋诗。有祭酒刘某诗，以"琱弓"为"弓琱"。大学生轻薄者帖诗於监门云："猎羽杨长共友僚，琱弓诗倒作弓琱。祭酒如今为酒祭，衔官何以达廷朝。"广东举人王佐上诗於刘云："乐羊终是愧巴西，许下惟闻哭习脂。岂是先生无好句，弓琱何愧古人诗。"本为能得司成之喜，刘览愈怒。後王佐刻其《桐乡》诗，载此首，遂大传其事。
　　○山行经村径
　　"一径有人迹，到来惟数家。依稀听机杼，寂历看桑麻。雨湿渡头草，风吹坟上花。却驱羸马去，数点归林鸦。"长孙左辅，开元以前人，其诗与李适齐名，今刻本"左"作"佐"，非。
　　○山谷诗
　　黄山谷诗可嗤鄙处极多，其尤无义理者，莫如"双鬟女弟如桃李，早年归我第二雏"之句，称子妇之颜色於诗句，以赠其兄，何哉？硃文公谓其诗多信笔乱道，信矣。
　　○下落花
　　李太白诗："玉窗青春下落花。"花已落，又曰下，增之不觉缀，而语益奇。
　　○小姑无郎
　　古乐府《清溪小姑曲》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唐李义山诗："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小姑，蒋子文第三妹也。杨炯《少姨庙碑》云："虞帝二妃，湘水之波澜未歇；蒋侯三妹，青溪之轨迹可寻。"
　　○小兒拳
　　黄山谷诗"蕨牙初长小兒拳"，以为奇句，然太白诗已有"不知行径下，初拳几枝蕨"之句，已落第二义矣。
　　○女状元
　　女侍中，魏元叉妻也；女学士，孔贵嫔也；女校书，唐薛涛也；女进士，宋女娘林妙玉也；女状元，王蜀黄崇嘏也。崇嘏，临邛人。作诗上蜀相周庠，庠首荐之，屡摄府县，吏事精敏，胥徒畏服。庠欲妻以女，嘏以诗辞之曰："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掾，未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兒。"庠大惊，具述本末，乃嫁之。传奇有《女状元春桃记》，盖黄氏也。
　　○子美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花卿名敬定，丹稜人，蜀之勇将也，恃功骄恣。杜公此诗讥其僭用天子礼乐也，而含蓄不露，有风人言之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绝句百馀首，此为之冠。唐世乐府，多取当时名人之诗唱之，而音调名题各异。杜公此诗，在乐府为入破第二叠。王维"秦川一半夕阳开"，在乐府名《相府莲》，讹为《想夫怜》；"秋风明月独离居"为《伊州歌》；岑参"四去轮台万馀"为《蔟拍六州》；盛小丛"雁门山上雁初飞"为《突厥三台》；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盖罗缝》；张仲素"亭亭孤月照行舟"为《湖渭州》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为《梁州歌》；张祜"十指纤纤似笋红"为《氐州第一》；苻载"月里嫦娥不画眉"为《甘州歌》；无名氏"十年一遇圣明朝"为《水调歌》："雕弓白羽猎初回"为《水鼓子》，後转为《渔家傲》云。其馀有诗而无名氏者尚多，不尽书焉。
　　○子书传记语似诗者
　　"美色不同面，悲音不共声。"《论衡》"片玉可以奇，奚必待盈尺。"《抱朴子》"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扬雄"生无一日欢，死有万世名。"《列子》"善御不忘马，善射不忘弓。"《韩诗外传》"文绣被台榭，菽粟食凫雁。"《晏子》"日日献玉衣，旦旦进玉食。"《列子》"骏马养外厩，美人充下陈。"《战国策》"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王充"触露不搯葵，日中不剪韭。"古谚"飞鸟号其君，鹿鸣求其友。"《楚辞注》"膏以肥自焫，翠以羽殃身。"苏秦"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煎。"陈留父老"良将如收电，可见不可追。"《抱朴子》"高不绝山阜，跛羊升其颠。深不绝涓流，稚子浴其渊。"牟子"急行无善步，促柱少和声。"王充"孔子辞廪邱，终不盗带钩。许由让天下，终不利封侯。"《淮南》"高山寻云霓，深谷肆无景。"羊祜《疏》"南游罔{穴良}野，北息沉墨乡。"《淮南》"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淮南》"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古谚"两贵不可同，两势不可双。"《说苑》"女爱不敝席，男欢不尽轮。"《鬼谷子》"御马不释策，操弓不反檠。"《家语》"鹊巢知风起，獭穴知水生。"《韩诗外传》"丰屋知名家，乔木知旧都。"《吕览》"井水无大鱼，新要无长木。"上"饿狼守庖厨，饿虎牧牢豚。"仲长统《昌言》"代马依北风，越鸟翔故巢。"《吴越春秋》"荆山不贵玉，鲛人不贵珠。"《韩诗外传》"蠹蝝仆柱梁，蚊虻走牛羊。"《新序》"青崖若点黛，素湍如委练。"罗含《湘中记》"白沙如霜雪，赤岩若朝霞。"上"沿庭对岳阳，修眉鉴明镜。"上"神邱有火穴，光景照千里。昆仑有弱水，鹅毛不能起。"《玄中记》"蟪蛄鸣於朝，寒螀鸣於夕。"《风土记》秋日"蝇成市於朝，景成市於夕。"夏"煦气成虹霓，挥袖起风尘。"刘邵《赵都赋》"不宝咫尺玉，而爱寸阴旬。"《司马法》"鼓声不过阊，铎声不过阆。"上"铎以声自毁，膏以明自铄。"《淮南》"大江如索带，舟船如凫雁。"《郡国志》"跣跗被商舄，重铎吟诗书。"王充"醴泉有故源，嘉禾有旧根。""白璧不可为，容容多後福。"《左雄传》"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晋书戴叔鸾传》"明月不妄映，兰葩岂虚鲜。"郭璞"新霁青阳升，天光入隙中。"佛经"日从蒙汜出，初树照无影。"上"陇坂萦九曲，不知高几里。"《三秦记》"高树翳朝云，文禽蔽渌水。"应璩"平流鼓怒浪，静树振惊飚。""摇木不生危，松柏不处卑。"《国语》"遁关不可复，亡犴不可再。"《淮南》"一渊不两蛟。"《淮南》"两雄不并栖。"《三国志》
　　○子由四绝句
　　苏子由《题李龙眠山庄图》四诗，奇景奇句，可诵可想。放翁谓子由诗胜子瞻，亦有见也。子由四绝句，关见卷十四，可参观之。漈，闽中水名，郑樵号夹漈可证。仙游县九鲤湖有九漈。
　　○三千歌舞
　　许浑《凌歊台》诗曰："宋祖凌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此宋祖乃刘裕也。《南史》称宋祖清简寡欲，俭於布素，嫔御至少，尝得姚兴从女，有盛宠，颇废事，谢晦微谏，即时遗出，安得有三千歌舞之事也。审如此，则是石勒之节宫，炀帝之江都矣。浑非有意於诬前代，但胸中无学，目不观书，徒弄声律以侥幸一第，机关用之既熟，不觉於怀古之作亦发之，而後之浅学如杨仲弘高棅郝天挺之徒，选以为警策，而村学究又诵以教蒙童，是以流传至此不岩耳。
　　○三罗诗
　　晚唐江东三罗，罗隐罗鄴罗虬也。皆有集行世，当以鄴为首。如《闺怨》云："梦断南窗啼晓乌，新霜昨夜下庭梧。不知帘外如珪月，还照边庭到晓无。"《南行》云："腊晴江暖�烉梅桑�梅雪香沾越女衣。鱼市酒村相识遍，短船歌月醉方归。"此二诗，隐与虬皆不及也。
　　○三雅杯
　　刘孝绰诗："共摛云气藻，同举雅文杯。"于志宁诗："俱裁七步咏共倾三雅杯。"句法相似。
　　○三句诗
　　古有三句之诗，意足词赡，盘屈於二十一字之中，最为难工。徧检前贤诗，不过四五首而已。岑之敬《当垆曲》云："明月二八照花新，当垆十五晚留宾，回眸百万横自陈。"最为绝倡。唐传奇无名氏《春词》云："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梦中，绣帘斜卷千条入。"一作《杨妃舞曲》，後跋云："三句之诗，妙绝古今。"《幽怪录》所载同。宋谢皋羽《寄邓牧心》云："杜鹃花开桑叶齐，戴胜芋生药草肥，九锁山人归未归？"洪武中詹天臞《寄山中友人》云："桂树苍苍月如雾，山中故人读书处，白露湿衣不可去。"一本有"虽佳，比之唐人则恧矣"。又《古步虚词》云："三十六天高太清，元君夫人蹋云语，吟风飒飒吹玉笙。"近日云南提学彭纲《咏刺桐花》云："树头树底花楚楚，风吹绿叶翠翩翩，露出几枝红鹦鹉。"亦风韵可爱也。刺桐花，云南名为鹦哥花，花形酷似之。彭公此诗本四句，命吏写刻於匾，遗其一句，复诵之，自觉意足，乃不更改。余闻之晋宁侍御唐池南云。
　　○女郎秦玉鸾忆所欢
　　"兰幕虫声切，椒廷月影斜。可怜秦馆女，不及洛阳花。"唐人"玉颜不及寒鸦色"盖祖此意。
　　○口脂
　　杜子美《腊日》诗："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唐制腊日定量赐脂药。李峤有《赐口脂表》云："青牛帐里，未辍轳香；硃鸟窗前，新调铅粉。揉之以辛夷甲煎，然之以桂火兰苏。"令狐楚表云："雪散凝红紫之名，香膏蕴兰蕙之气。合自金鼎，贮于雕奁。"刘禹赐有《代谢赐表》云："定量奉圣旨，赐臣腊日口脂面脂，紫雪红雪，雕奁既开，珍药斯见，膏凝雪莹，合液腾芳。"可补杜诗注之遗。ＢＴ１六朝七言律其体不纯，《寄张禹山》。
　　"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路尘飞。已见垂钩挂绿树，诚知淇水沾罗衣。两童夹车问不已，五马城南犹未归。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右梁简文《情曲》，後二句又作五言也。"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右後魏温子升《捣衣》，第五六句又作五言。"文窗玳瑁影婵娟，香帷翡翠出神仙。促柱点脣莺欲语，调弦系爪雁相连。秦声本自杨家解，吴歈那知谢傅怜。祇愁芳夜促，兰膏无那煎。"右陈後主《听筝》，後二句五言。"旧知山里绝氛埃登高日暮心悠哉。子平一去何时返，仲叔长游遂不来。幽兰独夜清琴曲，桂树闭雪浊酒杯。槁项同枯木，丹心等死灰。"右隋王无功《北山》，後二句五言。
　　○六赤打叶子
　　李洞集有《赠龙州李郎中》，先梦六赤，後因打叶子，因以诗上。其诗云："红蜡香烟扑画楹，梅花落尽庾楼清。光辉圆魄衔山冷，彩镂方牙着腕轻。宝帖牵来狮子镇，金盆引出凤凰倾。徵黄喜兆庄周梦，六赤重新掷印成。"六赤者，古之琼畟，今之骰子也。叶子，如今之纸牌酒令。郑氏书目有南唐李後主妃周氏编《金叶子格》，此戏今少传。
　　○六言诗始
　　任昉云："六言诗始於谷永。"慎按《文选注》引董仲舒《琴歌》二句，亦六言，不始於谷永明矣。《乐府满地》尾一解"命如凿石见火，居世竟能几时"，亦六言也。
　　○水寺钟
　　"夜入霜林火，寒生水寺钟。"张祜诗也。"芳草渔家路，斜阳水寺钟。"李国用句也。
　　○木绵
　　唐李商隐诗"木绵花暖鹧鸪飞"，又王叡计"纸钱飞出木绵花"。南中木绵树，大如抱，花红似山茶而蕊黄，花片极厚，非江南所艺者。张勃《吴录》云："交趾安定县有木绵树，实如酒杯，口有绵，可作布。"按此即今之斑枝花，云南阿迷州有之，岭南尤多。注：广洋有《斑枝花曲》。
　　○井公六博
　　古乐府"井公能六博。玉女善投壶"，盖因井星形如博局，而附会之，亦诗人"北斗挹酒浆之意也。曹子建诗："仙人揽六着，对博泰山隅。"齐陆瑜诗："九仙会欢赏，六博具娱神。戏谷闻馀地，铭山忆旧秦。"周天子渊诗："谁能揽六着，还须访井公。"庾子山诗："藏书凡几代，看博已千年。"陈张正见诗："已见玉女笑投壶，复睹仙童欣六博。"
　　○尹式诗
　　尹式《和宋之问》诗："愁发含霜白，衰颜寄酒红。"杜子美云："发短何须白，颜衰肯再红。"宋陈後山云："短发愁催白，衰颜酒借红。"皆互相取用，各不失为佳。
　　○吊月
　　钱起诗："月吊啼乌寒鸦起。"李贺诗："李蟪蛄吊月曲栏下。"
　　○仇池笔记
　　《阳关三叠》，每句皆再唱，而首句不叠。
　　○巴陵赠贾至舍人
　　"贾生西望忆京华，湘浦南迁莫怨嗟。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贾至中书省舍人左迁巴陵，有诗云："极浦三春草，高楼万里心。楚山晴霭碧，湘水暮流深。忽与朝中旧，同为泽畔吟。感时还北望。不觉泪沾襟。"太白此诗解其怨嗟也，得温柔敦厚之旨矣。
　　○孔欣诗
　　南朝孔欣乐府云："相逢狭路间，道狭正踟蹰。辍步相与言，君行欲焉如？淳朴久已散，荣利迭相驱。流落尚风波，人情多迁渝。势集堂必满，运去庭亦虚。竞趋尝不暇，谁肯顾桑枢。未若及初九，携手归田庐。躬耕东山畔，乐道读玄书。狭路安足游，方外可寄娱。"此诗高趣，可并渊明。欣早岁辞荣，不负其言矣。
　　○止观之义
　　杜诗："白首重闻止观经。"佛经云："止能舍乐，观能离苦。"又云："止能修心，能断贪爱。观能修丰盛，能断无明。"止如定而後能静，观则虑而後能得也。
　　○公冶长通鸟音
　　世传公冶长通鸟语，不见於书。惟沈佺期《燕》诗云："不如黄雀语，能免冶长灾。"白乐天《鸟雀赠答诗序》云："余非冶长，不能通其意。"似实有其事，或在亡逸书中，如《冲波传鲁定公记》之类，今无所考耳。
　　○日抱无鼋鼍
　　韩石溪廷延语余曰："杜子美《登白帝最高楼》诗云：'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此乃登高临深，形容疑似之状耳。云霾坼峡，山木蟠拏，有似龙虎之卧；日抱清江，滩石波荡，有若鼋鼍之游。"余因悟旧注之非，其云"云气阴黯，龙虎所伏，日光圆抱，鼋鼍出曝"，真以为四物矣。即以杜证杜，如"江光隐映鼋鼍窟，石势参差乌鹊桥"，同一句法，同一解也。苏子《赤壁赋》云："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亦是此意，岂真有乌鹊鼋鼍虬龙虎豹哉？
　　○月黄昏
　　林和靖《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苇航纪谈》云："'黄昏'以对'浅浅'，乃两字非一字也。月黄昏，谓夜深香动，月为之黄而昏，非谓人定时也。盖昼午後，阴气用事，花房敛藏；夜半後，阳气用事，而花敷蕊散香。凡花皆然，不独梅也。"坡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宋人《栀子花》词"恼人以便是夜深时"，是此理。余尝有诗云："晓屏睡梦暖香中，花气薰人怯晓风。"亦与此意同，盖物理然耳。
　　○文选生烟字
　　宋人小说谓刘禹赐《竹枝词》"瀼西春水縠文一作纹。生"，乃生熟之生，信是。《文选》谢朓诗："远树暧芊芊，生烟纷漠漠。"亦然。小谢之句，实本灵运。灵运撰《征赋》云："披宿莽以迷径，睹生烟而知墟。"
　　○文与句
　　坡公亟称文与可之诗，而世罕传。《丹渊集》余家有之，其五言律有韦苏州孟襄阳之风，信坡公不虚赏也。今录其数首於此。《咏闲乐》云："昼睡欲过午，好风吹床。溪云生薄暮，山雨送微凉。粉袅衣裳润，兰薰枕席香。归来闲且乐，多谢墨君堂。"《过友人谿居》云："篱巷隔菰蒲，闲扉掩自娱。水虫行插岸，林鸟过提壶。白浪摇秋艇，青烟盖晚厨。主人夸野饭，为我煮秋鲈。"《晚次江上》云："宛转下江岸，霜风绕人衣。翩翩渚鸿压，闪闪林鸦归。前壑已重霭，远峰犹落晖。孤舟欲何向，擘浪去如飞。"《玉峰园避暑值雨》云："南园避中伏，意适晚忘归。墙外谷云起，檐前山雨飞。兴饶思秉烛，坐久欲添衣。为爱东岩下，泉声通翠微。"《极寒》云："灯火宜冬杪，图书称夜长。帘钩挂新月，窗纸漏飞霜。酒体惭孤宦，氈裘逐异乡。谁知旧山下，梅艳满东墙。"《江上主人》云："客路逢江国，人家占画图。青林随远岸，白水满平湖。鱼小犹论尺，鸥轻欲问铢。何时遂休去，来此伴潜夫。"《咏梨花》云："素质静相依，清香暖更飞。笑从风外歇，啼向雨中归。江令歌琼树，甄妃梦玉衣。画堂明月地，常此惜芳菲。"《咏杏花》云："仙杏一番新，妖娆洗露晨。待妆嫌粉重，欲点要酥匀。月淡斜分影，池清倒写真。君须怜旧物，曾伴曲江春。"此八诗置之开元诸公集中，殆不可别，今曰宋无诗，岂其然乎！
　　○文思迟速
　　"相如含笔而腐毫，枚皋应诏而奏赋。"言文思迟速之异也。唐人云："潘纬十年吟古镜，何涓一夕赋潇湘。"书家亦云："思训经年之力，道率一日之功。"
　　○天窥象纬逼
　　杜工部《龙门奉先寺》诗"天窥象纬逼"，或作"天阙"，殊为牵强。张表臣《诗话》据旧本作"天窥"，引《史记》"以管窥天"之语，其见卓矣。余又按《文选》潘岳《闲居赋》"窥天文之秘奥"，注引陆贾《新语》："楚王作乾谿之台窥天文。"杜子美精熟《文选》者也。其用天窥字，正文此，况天文即象纬也，不但用其字，亦用其义矣。子美复生，必以余为知言。
　　○天风海涛
　　赵汝愚诗："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常送海涛来。"硃文公爱之，遂书"天风海涛"字於石，今人不知为赵公诗也。
　　○天马歌
　　《天马歌》："天马徠，历无草。""草"即"皁"字，从"[A06?]"从"早"，"草"字可染皁也，後借为"皁隶"之"皁"。"历"解为槽枥之"历"，言其性安驯，不烦控制也。师古解为水草之"草"，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