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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一些闪亮的事物往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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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10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邓云平 于 2020-10-10 21:12 编辑

  “你吃得饱吗”?回答道:“我吃不饱”,然后沉默不言。问话的人随后关掉微型录音器的录音键。旁边也就有人插话问道:你吃不饱,你吃“鸡巴”?这是我听见的最粗俗的,最直接的,这是最简洁的对话。
   一个午后,太阳红红的。她面部腊黄的皮肤油光可见。每一块肌体和毛孔都在蠕动。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布满皱纹的额头充满期盼,某些东西似乎将要来临,也即将逝去。瞬息灿烂又瞬息暗淡。她的回答本意是叫苦或祈求,希望别人给她点什么或应允什么,满足潜意识中的卑微之处也就活跃起来,抖落满地尘埃,不劳而获的收益。但一句近似威吓的问话令她有些懊恼和绝望。也就无奈地回答:“那么您们怎么说就怎么做”,开始懦弱起来,同样不能再言语。
   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意料之中,她一定会这样回答,这是多年的习惯和思维定势,总不能满足的欲望。尽管这些年给她安排了住房,解决了低保,解决了饮水,虽不能说有“五花马,千金裘”的富贵,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吃不饱。意料之外是那个人给她那一句咒语,有醍醐灌顶的功效,顿时见效。也就卑微起来,似乎也道出了她半世的微妙时光,刹那之间熄灭了欲求的火焰。
   那时,中国大地“战火绵延”,大江向东奔流,浩浩荡荡,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草尖都能听见呐喊。高山和平地,甚至低处的草丛也能都会听见撕裂的响声,每一个乡村都在进行一场不见硝烟战争,关乎国运兴衰的决战。那时,省里的部门,市里的部门,县里的部门都派人到达乡村,到那儿去驻村,有的去任第一书记,背上一块厚实的门板,遍山的跑,遍户的访,帮助那些无房的农户建房,无水的农户挖井,甚至种植玉米、大豆、高粱和辣椒,让那吃不上饭的人有饭吃,穿不暖衣的人群有衣穿,走上舞台。我在县里的一个部门工作,也顺应这一洪流,到一个村去驻村,且还任第一书记,这在老百姓的眼里是个不小的官,可以做很多的事。据说这些部门派出的都是“精英”,可我不是。大地的阳光刹那照耀人间,照耀每一个背阴的角落,温暖每一颗人心和我们自己的国度。我们像一缕风,吹拂山间每一个细微的尘埃,草尖的珠露在刹那明亮,闪耀着美丽的光环。
   寒冬过后,大概是三四月份,寒潮尚未完全退尽,春风尚未吹拂群山的草木。天空时常下着细雨,我们还徘徊在时而穿上,时而脱下的冬衣里,时常打开电暖炉来取暖,方才感觉一些暖意。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我正在电暖炉旁取暖,张祖珍到我所派驻的村委会,毫不客气地座落于我的对面,两眼放光,一股寒流扑面,带来了野外的风寒。我揣度着她的来意,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来找我,我的判断是大概是,也大概不是,无从确定。因为从目光上看,她不认识我,她也大概不知道什么是第一书记,我也不认识她。我想,或许是有人把我当枪使,故意让她来找我。在那儿,这样的事经常发生,那些难侍候的主,难缠的客,难惹的葱,难插的柳,村里的干部都会这样推脱。以前我是领教过的,弄不好这一次也是这样。我这样想着,也就悄然不语,静静地观察,希望找到一种准确的答案或判断,便想着天上的云,悄然不语。
   她于我的对面,好像多年没洗脸,身上有一股臭味,让我很是难受,有窒息的感觉。希望能够早点离开,但我不能够。必须静下来,认真地听讲,那怕只是倾听一种倾诉,一种声音而不做任何回答,像传说中的偶像和异人。风地吹过原野,一片喧嚣。
   她随后告诉我,她没房子住,已经找了村里、乡里边的干部很多次,但没有结局,她没有收入,子女们都不管她,一个人住在元丰,要求享受农村低保,我想不是真的,也许是诓人。这是我来这里之后,所遇见的人通常提出的两个问题,人们最期盼的两件事。不管有没有住房,都希望建房;若现在有房住,就说哪是儿子的,他自己没有,还是要建房。为了这事儿,很多人感激,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处所,也有很多人埋怨,甚至谩骂、诽谤,对他们不公,相当于“小尼姑的头和尚都能摸,他为什么不能摸”的意思,说出很难听的语言,尽管我不在意。现在我是不能回答她,只能静静地听着。像面对涌来的洪水,自己只站在岸边,让洪流从脚下涌过。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那时我们村的主事与她同宗同辈,中午吃午饭时,有人议论论这件事。我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她是祖字辈的”,语焉不详而又语意双关,人们会意地大笑,似乎蕴含某些深刻的含义,我从没感觉到自己这样有才。
   张祖珍,女,独自一人居住于元丰村民组,不知什么民族,也不知其祖上的渊源。我们不知道,她大概也不必知道。绰号“腊肉”。不知道什么意思,我猜想是因为她皮肤腊黄的缘故。
   关于她,民间有很多玄妙的传说。她有很多男人,并有着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与第一个男人育有一男二女,其他不详,也无从查实。一年冬天,具体是那一年也无人记起,她自己也记不住是那一年。只记得是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整个冬天出奇的冷,一家人几乎都在被褥里度过。有一天,冬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一个人跑到她的家里,说要买他的儿子,出价66元钱。那时她儿子还小,不足一岁,按照现在的说法,还在襁褓之中,不知道买和卖的事。她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悠忽之间也就同意了,还写了买卖协议,签字画押,盖上大红的子母印。尽管她的男人躺在床上,竭力反对这件事情,还是不能阻止这件事情推进的历史进程,最后说了一句“娃子是你生的,你决定吧”!也就不再言语。那些钱现在看起来不多,但那时的钱管用,白花花的钞票非常诱人,不像现在,66元钱买不了一只小鸡,更不用说老母鸡,那可是大钱,相当于县府大院一个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了。她的第一个男人,数月之后,也就无疾而终。多年以后他的儿子在养父养母的衣橱里还找到一张买卖自己收款收据,是以为证。这是人们告诉我的。有些残酷,有些戏虐,也有些调侃。
   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第一件事。
   村庄往东的大道上,一座高山,青翠的松柏四季常绿,一望无际,神行其上。春天起雾时,满山的雾像白云升起,变化莫测,云里雾里,永远揣摸不透其中的深意。冬天来了,则白雪漫漫,满山的白,寒气中透露出洁白和干净。只是那样一种冷和硬,令人无法接受。惨烈的时候,松枝在冰雪里折断,春天来时,也就东倒西歪,一身残疾,但却流露出血流过后的愉快和清凉。山的脚下是一座水库,掉进水里人往往捞不到尸体,是这个水库独有定律。其实这里是一块沼泽,常年不干,大跃进的年代,公社里组织了人群在山口的地方筑起一道堤坝,把水留住了,也就成了一个水库。沼泽也就淹埋于水面之下,只有那些落水而亡的人才知道沼泽的厚度,相传沼泽里有三个海眼,直通海底,掉进水里的人,也就是沿作海眼去了远方。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坝,就是一道泥坎,侧面装点了些许石块,已经非常陈旧,似乎多年前的遗物。张祖珍的家也就在离这个水库不远的地方。有一年她掉进水库,幸好抓做一棵松枝,才不至于被淹死,侥幸逃脱。
   我到她的住处是她来找我的第二天。那一日,天上下着细雨,给人以丝丝凉意。公路已经修筑到了水库的尾水之处,我下了车,沿库尾一条时有时无的小路前行,高一脚,低一脚,像採高跷。距离水坝三四百米远的地方,也就是她的家。
   一栋低矮破旧的砖房。用白皮的水泥砖堆彻,屋顶用水泥瓦盖顶,隐隐下陷。屋内地坪凹陷,泥土有些松软,仿佛鼠类的足迹;左边的一间摆放一张双人床,堆满了破旧的衣物,散发出霾臭的味道,给人呕吐搬的窒息;屋顶的脊梁向下弯曲,不堪重负,用一棵刚从外面砍伐回来的木头撑住,方不至于坠落。我进去之后,就急急的往外撤。这一间房,更像农村人家的猪圈。我不能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人不仅有贫穷和富贵之分,而且有高贵和低贱之分,平等只存留在精神层面。
   这个寨子是一个避远的寨子。据说多年前,发达兴旺的时候居住一百多户人家,由于水库隔离的缘故,公路不能延伸进寨子,寨子里运输一块瓦,一块砖,一粒米都靠人背马驮。前年一家矿主在前山开矿,巷道突入寨子底下,地面也就一天一天地下陷,房屋也就一天一天地撕裂;野草年年自由地疯长,成为野树的休闲之所,遮荫蔽日;年轻人也就一天一天地出走,一户一户地外迁,现在只余下两三户人家,且是上了年龄的老人,像林子里的野兔,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张祖珍的两个女儿也外嫁到城里,成为了城市的住户,不再回来。张祖珍这些年也在外居住,或称为流浪或嫁人更为准确,也从未回来。近几年,听说这里是地灾区,要移民搬迁了,也就有了灵性,回来建造了这样一栋房屋,等待坐享移民搬迁的妙处,但却一直未等来向好的日子。她就一天一天地往村里跑,往乡里跑,往县里跑,追逐一栋向阳的居所。我们当然不能够拒绝。王小波《黄金时代》里有一句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尽管张祖珍已经年迈,希望之火仍然不灭。
   相传,早年邻村开办一个采石厂,每日都有很多人到那里工作,也就敲打出很多的乱石堆放在平地,担心被人偷去,也就请一个老头看守工地。老头在采石厂的旁边搭建了一间陋室,供夜晚避风。人们也就发现张祖珍经常到哪里过夜。那时她还年轻,不像现在这样老态略显。根据那位老头的描述并且逢人便说,那样一种感觉才叫豪放,才叫爽快。她身体的某些部位像一口大染缸,又深又宽,一旦靠近就别想逃离,非常了得和蓬勃。状言状物的时候,眉飞色舞,口吐飞沫,嘴角还流出别样的口水。这样一种放言,在当地男人之间成为了一个公开的隐秘,跨世纪佳话。当然,那是三十年前,三十年后的她已大不如前,但仍然是见草是草,见树是树,见花采花。
   我无话可说,可有事要做!
   要做的事还是想方设法解决张祖珍的住房,还有那些看来不算过分的事,这仿佛是我的使命,更是宿命。最初的想法是把她从哪里迁出。可是选了几处地址,均被拒绝,没有一个寨子愿意收留她的居住。细细追究之下,才又知道她的一些过往,近似传奇的半生,几乎超出了我的想象。她的第一个男人离世之后,随后又有多位男人,换男人像走马灯,生娃崽像下崽,嫁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娃,丢了或买了,或随去嫁别的男人,如此循环。更不知嫁了多少个男人,生了多少个娃。应该是五个、六个、七个或八个。具体是多少,没人知道。故而别的寨子都不愿接纳她,她所住的寨子纯属无奈,土根土长的人,叶落总是要归根的,其它寨子就不一样了,没有这种预留。老奶们担心看不住她们的老者,老者们担心前事败露,不同的路劲得到了相同的结果,共同拒绝她的迁入。可见人心不古呀!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张祖珍还是在别的村庄找到一个宅基地,哪里有她一个早年的伙伴,虽比她小二十来岁,还是为她提供了方便,把自己的一块地出售给她,让她在哪里建房,终于成全了一桩美事。于是,她早年弃买出的儿子也就给她修建了三间砖房,还特意搞了装饰一番,成就一个人的未来,圆了她多年的一个旧梦,这是后话。
   按照乡村的规矩和习俗,迁入新居是要庆贺的,少不了亲戚、故旧、寨邻前来道喜,毕竟是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张祖珍也不例外。那一天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少不了喝酒、吃肉,图一个高兴、喜庆,两个女儿和儿子也来了。送走客人,宾客散尽之后,收理屋内的残留,女儿和儿子也随后离去。只留下张祖珍和她早年的伙伴。那一晚正值八月十五,月色当空朗照,人间一片美好,屋里宽敞而又明亮,哪一张宽阔的床上被褥虽然不是新的,却温亮袭人,虽然家具也有些老旧,还是可以用,两人在屋里顿生无限感慨。白天她在药店里买到的一粒良药正好派上用场,两人也就在床上滚了起来,开始快乐的游戏,灯光无限隐秘也无限明亮。那一夜,人们看见这一人家灯光通明,从未熄灯。屋内传出的声音也非常悦耳,像鸟鸣,像白猫叫春,像云雀上天入海,像万马归巢,也像南飞的燕群......经久不息。那一夜之后,张祖珍友很多天没有走出哪间屋子,两腿无法自由运动,一直下不了床,寨上的一位老人给她送去了一些食物,此也是后话。
   从那以后,她的子女们无论住在城里住了的还是乡下住的都没有再回到她那里;她那个早年的相好,后来成了邻居的他也出门打工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日,我听说张祖珍掉进了那座水库,很多日后才被人们发现。是怎样掉进去的,没人知道。“你吃得饱吗”?这样一个问句,简单而又明了,那样一种回答,清晰而又简短,这些年来一直在折磨我。元丰再也没有人居住,都外迁了,林木长成了参天大树。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追问,我们从树上走下来,这么多世纪了,追逐的意义是什么?何时才能抵达通园的境地。昨夜我做了一梦,万道霞光普照群山,天空漂浮半明半暗的云。
   一些闪亮的事物往后退去,一个村庄慢慢地消逝,一个人慢慢地变老,也消失。


发表于 2020-10-11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精彩的笔法,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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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1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您的阅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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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11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人入胜。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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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2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阅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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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12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挺漂亮的。节奏或许可以再舒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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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3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盆栽菩提 发表于 2020-10-12 17:19
挺漂亮的。节奏或许可以再舒缓一点。

谢谢了,感谢您的阅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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