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过小城里唯一的基督教教堂
并在它空旷的神殿里小坐一会
碰巧耶稣和他的信徒外出了
我返身走到门口
屋檐的雨点恰好落在我的额头上
冰凉。这时,
我清楚地瞥见殿内的昏暗
一直延伸到泥泞路面里的水洼
(红亚坪《水洼》)
亚坪兄:
你好!刚刚在你的博客上看到这首短诗。第一感觉是,它还没写完。当然,从一种意象或欲言又止、留有余韵的角度看,它符合传统的审美情趣,但我却认为,当今写作的用功之处就在于在一个当事人“瞥见”某个真谛的初貌之后,还可以继续做点什么。在这首诗中,我觉得还留下了两个入口:其一,关于“我”对基督教义的真心理解,也就是说,要给自己的“额头”更多的信仰之光,就得对所遭遇的事情进行一次更具洞察力的言说,这方面大有可为;其二,在这首诗目前的尾声中——关于“昏暗”的延伸——有一种戛然而止的美学习俗,不妨想一个办法反观它,也即,在这首诗所流露的一连串动词——经过、小坐、返身、瞥见——构成的秩序中,为何“瞥见”更符合一个谢幕者的角色?你得有办法绕开它或超度它。修饰“瞥见”的那个词——“清楚地”——与修饰雨点落脚点的那个词——“恰好”——存在一种微弱的因果联系,也跟“昏暗”这个状况构成了明显的反差,这是这首短诗竭尽全力想达成的势能,想说服作者与读者这儿存在一次开悟与解脱。但是,对我这般刁钻的读者来说,我要么想看“昏暗”之余还有什么,这首诗还可以怎么发展出第二个部分,要么,我想作者就一连串动作之一写一首诗,譬如,仅仅是写一个人“经过”教堂这件事,不牵涉到“返身”与“瞥见”。之所以来信,大抵是我猜你正在为如何裁剪一支彩虹而迟疑。期待你稳妥地逾越目前的写作困境。而当务之急,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发展出一种使之生长、延伸的意识,把一首可能在十行之内了结的诗往使之翻番的数目上发展,以便观察自己在驾驭好第一个念想之后,能否操控第二个场面。这也许是违背简洁原则的建议,但值得一试。
木朵
木朵好: 很高兴你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早晨给我递过来柔软的、春天的嫩枝,当我自感处于诗的低潮,我会同时意识到自己心智的不成熟、人格的不完整——我不得不服膺于周围的风景,我的视野没有办法逾越可以眼见的事物,它们会成为我唯一的追求并构成我浮躁的内心。这大概是你慧眼所见我“正在为如何裁剪一支彩虹而迟疑”的根源。一段时间以来,我深深体验到诗歌技艺的欠缺就是心智的欠缺,诗艺是考验一个人内心诚实与否的标尺——我相信这对于一个诗歌作者而言至少是行之有效的检验方式,虽然这有无限提高技艺的嫌疑,但是,我想——至少于我而言——除此之外没有办法可以区分诗人人格的高低。因为把一个诗人随意放逐到摩肩接踵的街头,我不一定能够发现这个诗人诗歌中所反复倡导的“美德”,这也许是我对人性怀疑的中年的咏叹。实际上也是我对自身不够信赖的表现之一,通过诗的锤炼,我经常更深地发现自身世俗的、丑陋的部分,而不是纯粹的、美好的部分,但是,无论如何,认识自身——哪怕一点点——都伴随一种形式上的喜悦,这给我带来了诗的存在的立足点——否则,人就会满足于永远地陷身于泥沼之中。虽然,我并不相信诗会给我们带来人性的改善。反过来看,人的心智的不成熟、人格的不完整同时会毫无疑异地投射到诗歌的形式上来。这也可以看作我自己目前诗的状态的一种反映。这种关于自身的犹疑也许是我不断写下各类短诗的心理基础:我经常地、反复地使用同一把镐头来挖掘自己,它在形成了一定的美学风格之后,又形成了我创作的惰性。虽然于诗而言,我信奉没有诗的创造性即没有诗歌的存在,但是,你关于“昏暗的延伸”的解读与“一个谢幕者的角色”的提醒,确实令我更加深刻意识到自身对于诗艺探索方面的惰性,也即它有可能完全抹杀我最初的关于“创造性”的原初的信仰。 也许我早就在这个方面有所察觉,我有时候会在写完一首诗歌后涌出一个疑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结束?而不是在另一个起点上?”这个疑问实际上带着痛苦的形式上的心理感受,也就是对一首诗本身的怀疑。它也可以看作自己对诗歌技艺的一种不自觉的拷问。也许,它关乎我对世界观与人生观的看法,纯粹的短诗这种形式实际上有可能是自己消极的、在本质上颓废的人生观的一种最客观的体现。从去年开始,我有一种关于诗的构想:我希望以写小说的方式来写诗(注意,这里不关乎长短),当然,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成功地尝试过,而且我感觉这种探索给我带来了梗塞,但是也许未来一段时间我不会放弃这方面的努力,也许它至少能改变我的短诗在形制上的一些特点与风格。在另外一方面,我还感到语言的压力,即以何种语言能最妥当地表达出我一个人的情思,能充分地表达出一个完整的自我,在这方面,我考虑很多,但是往往不得要领,当然,好在“现在”并非结局,一首诗的完成只能证明它的诞生,并不能证明它的死亡。 另,在此我向木朵表达自己的惭愧之意,相比你对诗歌的纯粹,你在诗歌立足点的坚定方面,我经常处于在世俗中不断摇摆的状态,我比你更缺乏一颗诗歌的赤子之心,这无疑构成了我在诗艺探索路途上的软肋。我记得去年的时候你希望我能写出一万字以上关于诗的文章,而我觉得,至少在目前而言,如果要真诚地表达出自己关于诗的见解,我尚不足以完成这样的鸿篇。再次感谢你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早晨给我递过来柔软的、春天的嫩枝。 红亚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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