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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再次对话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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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9 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草树

原名唐举梁,六十年代生于湖南,1985年毕业于湘潭大学。2012年获第20届柔刚诗歌奖提名奖,2013年获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奖。2019年获第五届栗山诗会年度批评家奖。著有《马王堆的重构》、《长寿碑》等诗集四种。现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



草树诗歌十六首



老院子

水泥路休止于离老院子十米的地方
仿佛弹奏的琴弦断掉
谁扯断了那根弦
空旷中传来寂静的争吵声

荒废的院落。小路长满茅草
屋顶垮塌,雨水格外喧哗
一根断掉的琴弦,唯有风在演奏

正午时分小舅在东边新房敬奉
二舅在西边老屋叩首
我看见死去的老外婆在茅草丛穿梭
一枝荆棘挂住她的衣裳
加剧她的慌乱



家   乡

小黑第一时间跑过雪地
高高扬起双脚
母亲的微笑出现在门边
父亲的咳嗽声远远传到耳里
这块熟悉的土地
有高大的泡桐树、海碗形的鸟巢
有喜鹊的嬉闹,在壮丽的日出时分
有神龛、香火,当节日奉送古老的恩典之时
有数代的祖坟、墓碑
落松裂开,露出溢脂沁香的松子
小鱼和泥鳅翻滚,在田坝口的兔唇下
有我的悠然,在白云游弋的塘水上
要不了多久,可能不再有人
能够说出我的生庚时辰
也不再有人记得我的乳名
老屋土砖夹缝的壁虎不知所向
天上乌鸦再没有回来
一只蚂蚱在大路上瞄着我
迅速跳入草丛中



土   地

一块土地泡在雨中
无人去侍弄
满天星和三色堇,止不了溃疡
一个老人低头锄倒大片野蒿
翻出几粒无人知晓的土豆

撂荒了的农业。曾经属于“公家”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跟着母亲去那里摘辣椒
辣椒树上辣椒稀疏
远远的狗吠,多年还在心里回荡

现在杂草掩藏的土沟
不再是鹌鹑的路径
傍晚群山也再没有蟒蛇
悠长的叫声盘旋
当挖掘机的履带远远响起
土地的界线,像沉睡的蛇忽然
举起头颅:信子闪烁



消逝的老墙

一头水牛在砖泥地转圈
面上稻草,慢慢进入砖泥
热烈的月明夜,两个人
提着砖匣子快步前行
停顿。双脚——不是一个人的双脚
而是两个人一人一只脚——
一踩,嗤的一声,土砖诞生

砖坯码成“高墙”
一行行形成里弄
孩子们在中间穿行、奔跑
可不同于我今天走在黄泥街
电线布满天空
外墙油腻,人群陌生

老墙聚拢人群
土砖渐渐磨掉棱角
光滑的表面露出草茎
冬日的阳光照耀
温暖又背风
一个白衣男子在讲掌故,面带微笑
(那是我爷爷)
一个年轻少妇纳着鞋底
手不时停顿一会儿
(那是我婶娘)
蜜蜂在土砖上的小洞口嗡鸣



槐   荫

槐树的花儿,像银铃
雨后落一地
粘在赤裸的脚踝上

现在我听得出一串银铃的响声
那逝去的槐花没有陷入死寂
偶尔会突然出现动静
树杈牵着晾衣绳
少妇在下面踮起脚尖
将被单甩上去
伸出好看的腰身

晾衣绳断了,悬垂着
慢慢变黑,枯脆
一片巨大的槐荫倒在斧头下




一口锅废弃在后院的杂草丛
静静生锈

大铁锅热气腾腾
曾经滋生出怎样热烈的场景
围着大竹盘拌酒药的妇女
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出酒的竹筒连着瓦壶
细流绵绵无声

它曾在曾祖母的灶边
聚拢一张张兴奋的嘴唇
它曾在公社大食堂
露出稀粥的嶙峋

炉火熄灭。蒸汽随风而去
倒磕的锅在荒草中
开满悲伤的花朵



冰   凌

雪后的早晨
瓦檐挂满冰凌
齐刷刷一排
像士兵列队

我用长竹棍击打
掉了几条,在新雪上
砸出个个窟窿

没有冰淇淋的时代
我含着它像含着
一支棒棒糖

四野响起垮塌声
阳光中冰凌耀眼
冷冽,清廉,空气之结晶
最终坠落残雪中



没有照片的童年

后院的土坑
肢体扭结的伙伴
咬紧的牙齿洁白
松开,绽放几朵栀子花

在远亲家,夜晚我寻母亲
看见房里一个女人坐在淤桶上
其他几个在说笑。屁股雪白
我像触电般退回去

后山松林小径中
扁担在肩膀上压出红印
落下担子,喘气
四处小鸟鸣叫

陡坡上父亲拉着板车
碾出吱吱的声音
我在后面推,手不够力,以肩膀顶
沥青路上一线湿印

狼山坪放露天电影
父亲不让我去看
我一个人蹲在沤肥堆上
月光洒满小院

没有照片的童年
会是怎样的时光
日落时分一声鸦鸣
雪地上一地碎银



石   榴

樱花谢去。石榴接着红
像碧绿的柴禾中
又火焰闪烁

暴雨击打浓荫。树枝纷纷颤抖
在喧嚣的中心
石榴默默红

我走在雨中。到了中年
落落不群如雨中石榴枝
在风雨中低垂

大雨急切表达
风抢过话筒
石榴暗红:钻石生成于孤独中



新   生

一个平常的下午,你突然倾斜下去
整个结构坍塌。夜晚在病床上
向左翻身,右手留在右边
仿佛不再属于你。朋友们送来鲜花
你满眼是泪。他们说不要急,不是急
也是,此刻你的泪水就是语言
舌头不再听使唤

你在那个市民还在酣睡的早晨
被押往看守所,没人来看你
也不能。那时你是瘟疫
人人忌惮,深恐传染,类似曼德尔斯塔姆
前往切尔登

双脚不能行走,护工
将一个陶瓷盆塞到你屁股下面
那一刻你又羞恼又郁闷,这不同于
你进入异地那个昏暗的监舍
一大群刺青围向你,让你蹲下
用瓢浇冷水,“净身”

一样练习“重新做人”
也不同于风场上的黄昏
几个月后你打量世界
两次有着惊人的相似
夜市的热烈,酒吧的摇晃
前呼后拥的尊荣,仿佛离你
有几个世纪之远
一株水杉深深射进湖心



流   逝

黄昏。乌鸦勾勒着天空
呀呀的叫声
回响在每一个树顶
岩鹰久久盘旋群峰之上
突然一个俯冲——

我又回到这里
再见不到它们的踪影

没有灶屋角的水缸
“银子般沁凉的眼睛”
没有碗柜门板后
用裁缝画饼写的生辰
没有田野上催生婆奔跑的脚步
没有藕池里
那个沉浮的胎盘

前几天一个两岁的孩子
淹死在鱼塘。没有人看见她的惊惶
两手抓着虚空。乌鸦没有报信
再没有乌鸦,否则那个从城里赶回的母亲
多少可以转移一点的悲伤



躲猫猫

她站门边,眼睛蒙着黑布
你竭力躲到她的想象力之外

开始了,她摸索着
偶尔一个“掩体”的缝隙
漏出强忍不住的笑声
总是以一阵快乐的拍打告终

结束了实际上它从未停止
现在她拿着望远镜寻找
你躲出她的孤独之外

最终推门而入:一阵赤裸的慌乱



狗之歌

早晨,新雪上一行蹄印
沿着院坝、田埂、大路延伸
升上远远的土丘,直至消失

老狗整夜狂吠。没几天
村子里就死了人。出殡次日黄昏
苦楝树光秃的枝头有了风声

谷仓边,狗和一只猫对峙
弓着身子,目露凶光,舌头颤抖着
午后的斜阳下,它下巴磕着我的脚,轻轻睡去

当我出门或归来,它总是沿着脚踝来回嗅着
有一年后院发生大火,它狂吠
抓得房门哗哗响,叫起了睡梦中的双亲

不是一只,是许多只。消失又出现
长大了好像又始终是那么大,奔过来
高高扬起两只脚,把我领向一扇时光之门



文   字

文字带着情感
正如睫毛挂着眼泪
当你弓身在夜晚写长长的信
凉风吹动窗帘
恋人站在远方的星空下

而当它们向你讨债或分红
正如深渊或鲜花
审讯室长久的咆哮之后
一片燃烧的寂静
它们是密封在绿纱里
嗡嗡的苍蝇

你去到茫茫大海
一杆笔一张纸
支撑你活下去。文字
让你感觉还在和宇宙发生联系
而火葬场那个小小盒子
当你认领时在表格写下死者的名字
笔尖微微颤抖,全部的形象
争相向空白言说



火灾回放

大火再次腾空
不再让我惊慌、焦急、恐惧
寂静的燃烧。慢镜头里
玻璃破碎。瓷砖飞溅
钢筋慢慢弯曲
有点像刑讯室里的壮士
多年的音箱、挂画上的瀑布
抽屉里的手稿和日记
消逝也极其缓慢
如天狗慢慢吞吃月亮

以前城市某处冲出火光
比晚霞还让我激动
我会联想旗帜、芍药、红绸缎
现在看来它只适合猛虎、蛇蝎、荡妇
消防水枪插进她的阴户
它越发兴奋,但迅即归于
一片废墟的平静

一面时凸时凹的镜子
影像憧憧高大更见高大
猥琐更加猥琐——隐藏于灰烬
一切照得透亮除了真相
说它是一场偷情谁也不知缘起
当它是无常只是徒增悲伤
你看着最后一缕烟逃逸
它吞噬也吐露:是什么支撑着
整座大楼的危局




诗   人

你看,在那间旧房子,老银匠
借着15w的灯光,敲打
小锤子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比起买主,他更关注银饰本身
它在一片窸窣声中闪光

离开书堆。去到深渊的边缘
你将一瞬间走完数个朝代的里程
给辉煌背面那黑暗
带去光亮:一盏马灯也罢
写吧,用心和信念
墓碑标定阴阳两界,但心是无碍的
道路,比鸟的路径更神秘

曙色慢慢透过屋顶、树枝
蛋壳有了动静。它带来了新语言
尽管看上去像一只雏鸟
叫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寂静的舞台的演出
黑暗墙角情人的呢喃
石头缝钻出的春草




杨键再次对话草树



杨键:你的诗歌美学是什么? 草树:直接,简洁,隽永,蕴藉。在众口一是中竖起一只“不”的耳朵。从驳杂和混乱中挖掘一个“是”。圆融而不失锐利,平易又能见奇崛。 杨键:你的困惑是什么? 草树:我常常困惑于生活的丰富和写作的平庸、世界的荒谬和修辞的贫乏之尖锐对立。 杨键:诗是什么?或者说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草树:诗是什么?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叶芝说,诗是自我的争辩。米沃什说诗是见证和愉悦。斯蒂文斯说诗是最高的虚构。特朗斯特朗姆说,诗是感受。每一个诗人依据自己的感受对诗有不同的认识。在我而言,诗是最后的身份标识。当你退下有用性的所有身份,诗能作为身份标识,即是说能从中辨别你的声音和人格。好诗没有绝对的标准,但好诗是你的声音的独特和人格的独立呈现的语言形式。好诗的标准存于当下和以往时代大师们的写作中。 杨键:新诗成熟了吗?它还缺什么? 草树:新诗远没有成熟。只有极少数自觉的写作者有了相对成熟的作品,但清澈的诗的声音往往被众声喧哗淹没。有人说新诗有了盛唐气象,那是痴人说梦。只要看一看盛唐时期诗人的写作,看一看唐诗在作为语言艺术的意义上美学的成熟度,就不言自明。没有成熟的新诗美学,就谈不上新诗的成熟。 杨键:旧诗之“我”同新诗之“我”有何区别? 草树:旧诗之“我”,大多有一个君子人格,是一个天人合德的“我”,仁者爱人的“我”或逍遥游的“我”,比如子美诗和太白诗。新诗之“我”,面目模糊,语气陌生,带着艾略特的辩诘、巴门尼德的沉思,或者策兰的神秘、米沃什的雄辩。有希尼的语法没有希尼的明澈,有曼德尔施塔姆的意象没有曼德尔施塔姆的深邃。新诗之“我”是一个言辞滔滔充满表达欲望的“我”,是一个失去自我的文化身份的“我”。“我”的面目不清楚,新诗就还是那个“新诗”,不能成为真正的当代诗,质言之,没有一个清晰的坐标系,写作的坐标就不可能有一个明确的位置,就没法和时代、历史、存在,建立内在关系。 杨键:林纾当年翻译《茶花女》,辜鸿铭几乎以死相抗,现在细想,辜鸿铭当年所反对的郑声,在今天几乎成为现实,也就是说,汉语在今天已经严重地物化,欲望化,正是孔子当年反对的郑声,这就是目前汉语的现实,对此,你如何看? 草树:郑声多欲望的声音,写男女爱情,也许正是因为它使语言有了身体的气息和活力,但诗的本质是形而上的,形而上寓于形而下的语言形式中。书写欲望,没有超越,便沦为非诗。欲望也要在现代性视野下重新定义。它不是洪水猛兽,孔子当年删诗,或许删掉了最有体温的部分,当然删诗之说本身并无定论。目前汉语的现实的确有严重的物化、欲望化倾向,但它们相比现代主义的高蹈的杂音,没有那么有害,打个比方,前者是雾——只是缺乏凝聚,缺乏诗性之光的穿透,后者则是雾霾,唯有正本清源。物和欲望是一端,词语和精神是一端,不能二元对立,要执两端得用其中。这本是儒家的智慧。词与物相予,欲望和精神化而为一,诗才有活力、生命力。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草树:表面轰轰烈烈或悲悲戚戚,临了忽觉一场空,即是说,没有经学底色的人生必将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所为、所求是什么,重于物质而轻于品德,在动物性中度过一生。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 草树:看上去五彩缤纷,实际上空无一物。西方现代主义正在肢解每一个家庭。中国不会再有张公艺。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文学会是什么样的? 草树:没有经学做底色的文学,好比水上浮萍,脱离大地,文化身份不明,面目不清,风一吹便四散于野,支离破碎,更不要说接受时间的考验。 杨键:诗语言的戒定慧,新诗语言的仁义礼智信,如何才能建立? 草树:潜修于个人,发掘于日常。 杨键:与旧诗相比,新诗的道的面容没有出现,自然的面容没有出现,德的面容没有出现,你如何看这些问题?
草树:道的面容,自然的面容,德的面容,都不会出现了。因为世界已经改变,现代世界彻底颠覆了农耕文明的古典世界。但是假以时日,它们会有一幅新的现代性面孔。同时它们也必须经过现代性重构,生成于当下,否则那不过是一个个虚幻的面容,虚幻且虚妄。 杨键:儒教影响下女性会影响旧诗的发展吗? 草树:儒教之“三从四德”束缚女性,但儒教也说“夫妇人伦之首”,没有女性,难言化育。汉文明精髓在于一个“化”和“育”字。《诗经》开篇之《关雎》,就塑造了一个窈窕淑女的形象。因此即便儒教有禁锢女性之糟粕,女性仍影响着旧诗的发展。“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没有女性,就不会有如此至情至性;“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没有此“宫娥”,家国之痛就落空。 杨键:没有儒教影响下的女性会影响新诗的发展吗? 草树:现代社会女性得到空前解放,没有儒教的影响,女性仍会对新诗产生影响。因为一个没有女性的世界是无法想象的。泰戈尔说女人是溪水,男人是石头。里尔克说,少女们,让我向你们学习写作。女性是秩序的维护者、生命的孕育者、美的化身、爱的源头……质言之,女性是世界柔软的部分。新诗的本质和古诗并无二致。新诗的柔软依然冀望从女性得到陶冶。 杨键:自我不能泯灭,写诗只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自恋,你认同吗? 草树:自恋是自我的泥潭。自我泯灭不是泯灭自我,是一种放弃,是一种求真的行为和精神。在写作上,当下充斥着太多自恋、自我泛滥。 杨键:你现在对“诗言志”这个古老的教义如何看? 草树:“诗言志”的含义不断演化。《左传》所谓“诗以言志”,“志”指向某种政教抱负。《尧典》所说的“诗言志”,是说“诗是言诗人之志的”,这个“志”的含义侧重指思想、抱负、志向。战国中期以后,“志”的含义逐渐扩大。孔子时代的“志”主要指政治抱负。庄子“诗以道志”的“志”,则是指一般意义上人的思想、意愿和感情。《离骚》中“屈心而抑志”,“抑志而弭节”,这个“志”仍是政治理想抱负以及政治理想抱负不能实现而产生的愤激之情,包括对谗佞小人的痛恨之情。《怀沙》说“抚情效志兮,冤屈而志抑”,“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这里的“志”指是作者内心的整个思想、意愿、感情。到汉代,“诗言志”即“诗是抒发人的思想感情的,是人的心灵世界的呈现”,对诗的本质特征的认识趋于明确。《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志并提,两相联系,比较中肯而客观。以现代诗学观之,我愿意将“志”理解为“心灵世界”或“存在”,甚或“记录”。“诗言志”,即是诗言说存在。 杨键:新诗里有太多的情绪,大抵还没有上升到智慧的层面,你对此如何看这个问题? 草树:与其说新诗里有太多情绪,不如说有太多“想法”、“欲望”——表达的欲望。既没有语言自律,也缺乏诗性洞见。“大抵还没有上升到智慧的层面”,这个说法应该不会错,只是这个“智慧”关乎语言学,也关乎世界观。 杨键:汉文明意义上的家还在吗? 草树:荡然无存。 杨键:汉文明意义上的中国人还在吗? 草树:或许有。有也是茫茫荒野中的一点篝火。 杨键:三字经言“非圣书,摒勿视”,圣贤之言本是汉文明的核心精神,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了,对此,你如何看? 草树:圣贤之言隐含着古典文明的精髓,是的,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了,整个社会都裹挟在现代主义的潮流里。科技,进步,生产力,唯物论,执于物质一端。现在从小学到大学,圣贤之言不读了,束之高阁,批评和阐释系统都是源自西哲,写作也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重位而不重道,功利主义泛滥。 杨键:汉语的声音,说到底,有四个特点,一是求道之声。二是赤子之声。三是自然之声。四是归于自性之声。这四种声音今天都非常微弱了,我们如何才能回归汉声呢? 草树:首先要树立对母语的敬畏之心,舍此,谈不上真诚。有了敬畏和真诚,才可能谈得上汉语的声音。其次是寂静,不澄清现代主义的杂音、物质主义的杂音,就不能建立起一个声音之场。然后是俯身倾听,泯灭自我——在这个时代自我表演的欲望过于强大。如此,也许能够听到一些汉语的声音:清新,浑厚,是原声的而不是合成的。 杨键:请谈谈诗歌与修行之间的关系。 草树:写作即悟道。诗是语言形式蕴含之道。作诗的前提是必须抵近寂静,消除杂音,专注而敏感,自觉且克制,这一切需要内在的修为。因此写诗也类似修行——当然我不懂修行,也许修行更加简单而深奥。 杨键:立德,立言,立功,你选择哪一样? 草树:圣贤立德,将士立功,皆非我所能。如果让我选择,就选择立言。写下的万千行诗有一行留下,作用于往后之日常,便是莫大荣幸。就如一个诗人说的,一百年后还有人读着我的诗,杀花公鸡,便是我的诗之幸,它融入了某个节日的伟大传统。 杨键:文明是舍身饲虎,你认同吗? 草树:一部文明史伴随着累累骸骨。当我有一天夜间在高速公路行车,对面大灯射来让我瞬间处于一种“悬置”状态,我深感文明不是一蹴而就的,诚如西谚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远光灯》所述野蛮无处不在,盖因此,引擎盖上的虫蛾才让我想起了那些文明的先驱:舍身饲虎之摩诃萨青,或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杨键:古典诗歌的背后是君子人格,新诗的背后是什么呢? 草树:新诗的背后意义丛生的荒草,人格鲜矣。新诗是自溺的——即便有某些貌似批判的声音,伦理性批判,道德说教,先入为主地建立自我的道德优势;是浑浊的——充满了来路不明的表达,意义不能澄清,语言不能澄明。 杨键:就目前而言,新诗的根基还是欲望,仇恨和无明,新诗的清净心远未出现,你如何看这个问题? 草树:新诗的清净心或已出现,或出现在极少数诗人那里。诗歌的边缘化为它提供了位置,无用的位置:“一个孤寂的位置波光粼粼”(《位置》)。不坚持无用性,相信无用之用,诗歌的清净心就难以达成。 杨键:人生短促,很快死亡就会来临,你认为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事情吗? 草树:没有。对我来说,余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写作。 杨键:苏东坡对黄庭坚的评价是:“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这样的超轶绝尘之作新诗至今没有出现,对此,你如何看? 草树:新诗写作的坐标系尚为模糊,当它清晰之时,才会出现闪光的坐标,真正的杰作。 杨键:汉语诗歌同英语诗歌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草树:根本区别在于看待世界的方式,汉文明是一元论,或二元归一,或“执两得中”,或“超乎象外,得其环中”,西方文明是二元对立,斗争不已,最后交给上帝裁判。当下没有几个诗人以汉文明的古典世界观去看待世界,理解语言,大部分写作充斥着现代主义的二手观念。翻译体写作盛行。但是真正的汉语诗歌,会表现出与英语诗歌很大的不同。汉语诗歌相对而言更具体,更感性,是兴会的、空间性的、描述性的;而英语诗歌更多理性,意象化,是感发的、时间性的、论述性的。 杨键:欢乐是肉体带来的吗? 草树:肉体的欢乐如一场豪饮,语言的欢乐如青山之翠绿,所谓“曲终人散尽,江上数峰青”是也。 杨键:汉语的欢喜心如何获得?
草树:丢掉得失心、功名心,保有一颗清净心,得道忘言,汉语的欢喜心才可能获得。 杨键:你如何看待“恕”字?
草树:人要经历重大的危机,才能深味“恕道”之深奥。“又是夜半醒来/听见“豆在釜中泣”/厨房静寂。我蓦然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身,再睡不着//阳台上凉风扑面/一场雷雨后/窗前高高的栾树叶尖滴水/叶片如释重荷/慢慢舒展,复原//天边一轮月亮汪汪”(《救赎》)这里面可能偶得“恕道”之万一。“早上在湘江一个码头边/我看见锚绳拴着一条小船/绳子和船在风中拉扯/伴着波涛舔岸吱吱地叫//解开绳子。各自荡漾开来/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北辰的落地玻璃/映着好看的竹枝和丹桂”(《映像》)这或许也是我的个人化的体验一种。 杨键:你相信因果吗? 草树:我没有建立起佛教文化意义的因果观念。因果是事物的内在必然性,有果必有因,有我们就有我们的来处、来历。人不能脱离内在的必然性。我亦不例外。 杨键:人死如灯灭吗? 草树:“人死如灯灭”即是虚无主义。我愿意给予生命或时间以可能性。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全部构成人的存在。如此世界才会永远充满神秘,生命也不失好奇和天真。

杨键简介

一九六七年生于中国安徽马鞍山。曾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传媒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是诗集 《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的作者。杨键被为数不多的评论家认为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诗人。

杨键个人画展:2011年 《杨键的水墨》 (南京艺事后素美术馆),2013年 《道之容颜》(北京今日美术馆),2014年《冷山水》(深圳关山月美术馆),2015年《寒山》(常熟虞山当代美术馆)。近年来杨键参与的重要画展:上海新水墨艺术大展、虚薄之境——对画:山水与风景、峨眉当代艺术论坛“黑白进化论”展、第二届南京国际美展水墨主题展、大运河国际诗歌节暨当代诗人书画展、蔑视与叹息、新人文画五人展、仰而思之——岛子申伟光杨键三人展、灵性的回归——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自由的尺度——中国当代水墨走向欧洲、深圳 、尘尽光生、生生——洪凌杨键艺术联展等。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0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慢慢读,慢慢学习。当年有幸得到过草树兄的批评和点拨,现在想来真好。。他的批评尤为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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