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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由魔入圣——洛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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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8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由魔入圣——洛夫先生
                         庄晓明
  
  (一)
  2004年10月9日上午。扬州。蓝天大厦前,我又一次握住了洛夫先生的手——一双或许是百年新诗史上最伟大的一双手。距上次的相伴先生秦淮河畔,不觉已有两年时间。
  考虑到先生的旅途疲劳,午餐后,小憩了一下,便与叶橹教授及扬州的几位文友,陪先生和夫人就附近的几个景点浏览了一圈。虽然并不明显,我还是不无伤感地发现,时间之神在先生的步履中又悄悄地增加一些沉重——它似乎也在嫉妒这位“诗魔”了,嫉妒这位76岁的老人至今不衰的生命力,创造力。
  《洛夫年谱》中,关于先生的早期,有着这样的记述:
  1928年5月11日,生于湖南衡阳东乡相公堡。父逢春,业商,母罗氏。兄弟七人,行二。
  1935年,就读私塾三年。
  1938年,进仁爱乡国民中心小学,读七侠五义,封神榜,西游记等。
  1943年,就读私立成章初中。以野叟笔名,发表第一篇散文《秋日的庭院》于衡阳市《力报》副刊。
  1944年,抗战末期,日军占领衡阳市。9月,参加当地游击队,因偷窃日军轻机枪一把有功,升任分队长。
  衡阳,无疑是中国现代史上有着英雄色彩的地方。我曾数次造访这片湖湘大地,作为
  一个生活江淮平原的人,每一次的造访,都有着探入奇境的兴奋,为其强悍的民风,为无边地起伏的葱茏,以及那一条条界破苍茫大地,流淌着历史与传说的江河水而撼动。坐落衡阳境内的南岳衡山,更是群峰巍峨,气势磅礴,72峰逶迤800余里,并融汇着中国的主要传统文化,佛与道。虽然洛夫的诗中,少见衡山的赞美,但衡山实际上已以另一种形态熔铸于他的生命,他的伟大诗章《石室之死亡》,《漂木》,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衡山山脉的延伸。
  
  (二)
  著名诗评家冯亦同先生曾有这样的惊世之语:“金门炮战的最大战果,就是炸出了一位大诗人!”
  一个中外战争史上最为奇特的战争,金门炮战,不是为了屈服对方,或占据对方而战,双方似乎都是在心照不宣地以炮弹向历史发言,以炮声延续着一种传承与信念。当然,这只是站在历史的宏观而言,当无情的炮弹在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上方爆炸的时候,那是一种无可回避的死亡之门的不断开阖之声。
  1949年7月,因为命运的捉弄,洛夫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此刻,1959年7月,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的洛夫,又被命运安排到了金门,作为国民党军队的新闻联络官。炮弹撕裂大地的震撼中,地下室烟尘乱飞,许多同行惊吓的钻到了桌下,而洛夫却入定案前,在一种由于死亡背景的压迫而迸飞的激情中,思考着个人及整个人类生存的困境,开始了《石室之死亡》这部名作的创作。特殊的创作环境,决定这部长诗的语言与风格,亦是如炮弹的不断的瞬间的爆炸,并连绵地展开着的,它是一场战争对另一场战争的即时的回应——而非传统的创作经验所启示的,须一种日后的沉淀,宁静的回忆。是的,洛夫的这部诗是一场战争,一场诗歌史上伟大的战争,它以诗人的全部投入,将新诗语言的疆域向着极限而开拓,并使之具有了一种帝国的气象。自然,如同所有的伟大的开拓者的身后,都必然随着不可避免的疏漏,缺陷,洛夫亦不免,但他的这些疏漏,缺陷,同样具有着伟大的特征,就如同一个巨人拖着的巨大的影子——只有那些优秀的诗,或小巧精致的诗,才能显得玲珑剔透,无懈可击。下面,我就从这部长诗中挑出一粒炮弹,试图探讨其爆炸肌理,能量来源。
    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这是《石室之死亡》的第一场炮击中的一句诗,也是诗歌史上最惊心动魄的语言之一,有着典型的洛夫风格。即使读者一时不能理解这样的诗句,亦会被其强悍的意象所击中,觉的“无理而妙”。然而,任何令人直觉着“妙”的诗句后面,都应该能寻到一些或隐或显的诗思线索,否则,这“妙”字就难以站定。
  在正常的理性思维中,“目光”与“血槽”之间,无疑隔着一段难以逾越的深渊,但在洛夫诗中,这种跳跃随处可见,而且都显得那么轻松,自然。这难以逾越的深渊上空的拱桥是如何搭建的呢?在具体的工程技术中,又采用了如何的砖石与结构?其实,并不深奥,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就有着“目光沉重”“目光锐利”这样的感性说法,可能因为使用的频率太高了,反而使人们,即使有素养的读者也忽略了其中深刻的诗意——而诗人的本领,就是擦亮这被日常所磨钝的词语,并联想,挖掘,延伸下去,直至某个极限。显然,这个“目光沉重”的“沉重”,可以令人联想到一种物质的重量,以及它的撞击;而“目光锐利”的“锐利”,则又令人联想到铁錾,铁斧之类的锐器的锋芒。为了使上述诗意联想的桥座更为坚实,这里,我想引入现代科学的支撑,有关的实验已经证明,目光确实具有着一种物质的重量,当它被某种激情发射时,对方的后背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压迫。现在,让我们将前述的“目光沉重”“目光锐利”的两个联想组合起来,这时,我们眼前便出现了一种锤子和铁錾合作敲击的画面——而这样的工作,往往是指向石头,或一座山的石壁。因此,随之出现的两道石槽——因为是两只眼睛——也就顺理成章了。但诗境的奇峰处,是这“石槽”竟为“血槽”,将读者一下引入了李贺的奇诡。确实,洛夫的诗在超现实的意象,意象的硬质如玻璃,及意象之间的通感上,都与李贺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洛夫有一首名作《与李贺共饮》,抒发的就是这种知音的共振:“背了一布袋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霜而降”——这个李贺形象的素描,同样地适用于洛夫自己。然而,在面对石壁上的“血槽”这一超现实的意象时,读者只有震撼,却并没有“冰雹”“冷霜”的突兀,仿佛是进入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话之境。在中国的传统神话或民间故事中,天地万物,皆有所归,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当《天仙配》中那位年迈的树神,从树身的某个位置,神奇地探出人的面容,为一对痴情男女唱出爱的祝愿的时候,甚至中国的一位普通观众都发出会心而开心的笑声。这里,这树神,或山神,已成了人的另一种化身,因此,他也应该象人一样流淌着血液,感受到击打的疼痛。洛夫诗中的“石壁”,从经验上看,是山的外层,但在神话的空间,则应属于山神的皮肤,那么,当它在某种外力的击打下,破损渗血,在诗的逻辑上是成立的。洛夫的诗意拱桥到此构成,但并不到此为止——这“血”的意象,显然非一座桥拱所能约束,它还惨烈地指向着人的生命,生存,因此,在已构成的拱桥之上,又一座巨大的拱桥如虹,从“我”的“目光”出发,跨向一个更为迷茫阔大的空间。
  洛夫这一堪称伟大的诗句背后,有着超现实主义,东方禅学,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支撑,因而,它的诗意爆炸力是惊人的。而整部《石室之死亡》,就是由这样连绵不断的爆炸所构成的战争——如果说郭沫若的《女神》是现代新诗青春期的战争,那么,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则可称着新诗成年期的一场战争,是向二十世纪挥之不去的死亡与虚无发动的一场全面战争——它令人体味着爆炸的目炫,极限,体味着诗行的碰撞,铿锵,体味着深层意象的辐射,体味着爆炸后的短暂窒息……要对这场战争的意义作出准确的评估,尚有待时日,但它的回声,无疑将延伸到遥远的未来,远非催生它的那一场炮战所能比拟。
   (三)
  2003年4月,先生在来信中评论了我的诗作后,还特意钢笔手抄了他的近作《禅诗十帖》赠与我。我知道先生对这些诗作的珍视,它们不仅承载着寓居遥远的加拿大的先生的文化乡愁,同时,更是先生的一种抱负——在现代诗的道路上探索了很远之后,再回过头来,试图与古典诗歌对接,完成一个美妙的圆环。因为这些禅诗完成于宏伟的诗章《漂木》之后,所以更显得笔力轻松,有如国画大师的随意点染,皆成意境。与先生的早期禅诗相比,晚期禅诗的那种瞬间的,戏剧性的生命觉醒,更加叠印于王维,或者说,是新诗中的《惘川集》——自然,这“惘川”并非指某处具体景点,而是诗人生命时空中的某处地域。
  如与《木末芙蓉花》意境相近的《叶落无声》:
    梧桐
    被烟缠得面红耳赤
    一阵秋风把它们拉开
    落叶满阶
  如将《木末芙蓉花》进一步深层意象与戏剧性的《果落无声》:
    从一个不可预测的高度掉下来
    停止在
    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半空
  
    然后,噗的一声
    秋,在牛顿的脊梁上
    狠狠槌了一拳
  这十帖“无声”禅诗,并非实际生活中的听不到声音,它的焦距指向“无”——一种无所不在的声音,一种回响在宇宙的声响。对于“禅诗”,先生曾将它定义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并为它划出一道这样的苍茫所来之径:超现实主义→纯粹之诗→禅诗。源头,自然是中国古典诗境。这样的禅诗,每一首都可谓是一个自足的小型宇宙,有着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它的窗户,向着八方的风而敞开。
  当然,这样一个由禅诗而试图复兴中国诗歌的努力,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洛夫所划的所来之径,必须具有一个经过现代诗艺洗礼后的巨大的包容的胸襟,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淹溺于古典诗的禁锢之中——这样的教训已经够多了。例如,《禅诗十帖》中的“梧桐”“落果”“月光”等意象,很容易就会令人联想到古典诗歌中的“梧桐树,三更雨”,“空山松子落”,以及张若虚,李白的月亮。要从这些词语的巨大的引力场中脱身,就需要一个巨大的火箭推动力;而如果这推动力操作不当,又会使自己成为一粒粒无根的宇宙尘埃。因此,如何使新诗具有一个足够阔大的包容,使这些词语所指涉的古典时空,在新诗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是极富挑战与价值的,它将使新诗由此获得一个更为纵深的诗境,其效果有若古典诗中的用典,或《哈姆莱特》中的剧中之剧——这一切努力,体现了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旺盛的诗歌生命,以及对诗艺西绪弗斯式的不懈追求。
  实际上,洛夫的第一本诗集《灵河》中的《窗下》一诗,就已隐伏了某种禅机,虽然还算不上真正的禅诗——诗境中诗人晃动的身影还显强烈。至于1967年出版的《集外集》,1970年出版的《无岸之河》,则只能看作《石室之死亡》这场大规模炮战的余声,回响,还不能具备产生禅诗所必需的澄澈之境。然而,仿佛大自然的某种规律,诗集《魔歌》于1974年诞生了,它如同战争后的白茫茫的大地上,绽放出的一束束娇妍而清新的花朵。是的,所有的战争都已过去——金门的炮火,西贡的动荡亦已过去——诗人事业有成,结婚生子,生命与生活如越过激荡的三峡后的江水,进入了一段黄金水道,那宽阔而无声的流泻,泛浮着星辰日月,倒影着万物之玄机——而其中的一片不经意的波光,《金龙禅寺》,闪烁着江水的一扇玻璃旋门——这首真正的禅诗是洛夫前期禅诗的代表作,也是洛夫的名作。有人从诗中联想到了时间的流逝,宇宙的变幻无常;有人则感到的是一种恬淡闲适,和谐忘机的形态……这些都是一首真正的禅诗所应散发出的效应。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金龙禅寺》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诗篇起首这一意象,是体现洛夫“无理而妙”诗学理论的最佳诗句之一,它看似漫步一般随意吟出,却在后面压缩了多层的诗意空间。从物理学上说,钟声是以波的形式向着八方的空间弥散的,这也是人们的常识之一,然而,这向着八方的空间弥散的钟声,到“下山的小径”之间,这似乎不可逾越的距离,在诗思上是如何渡过来的呢?追溯起来,洛夫的这缕钟声的最显著的源头,应是寒山寺的那片著名的客愁钟声。但洛夫诗并没有象张继的“枫桥夜泊”那样,选一个“山石暮归”之类的诗题,是因为他不想被这片钟声所淹没,因为诗题“金龙禅寺”的“寺”,正指向着一种禅思,从而将诗思从钟声引向一种升华之径。现在,我们且先听张继的钟声:“夜半钟声到客船”——在漂泊他乡的游子的耳中,这夜半的钟声似乎专门为他而敲,并由某种渠道,传送到他的停泊的客船。张继的诗中,固然已有了洛夫钟声的萌芽,但张继的诗境,并未排斥钟声向着其它方向的散发;而在洛夫诗中,这一切都被绝然地清除或遮蔽了,只剩下惟一的一个方向,下山的“钟声”——这在现实世界显然是难以成立的,但在疲惫了一天,正思归着家中温馨的游客的耳中,却是被允许的——向别的任何方向扩散的钟声,对于一个日暮思归的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由“晚钟”到“下山的小路”之间,经历了一个因境(晚钟)生情(思归),又因情(思归)造境(下山的小路)的诗思过程。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台阶
    一路嚼了下去
  这一节诗,是诗境向具象,细节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以一种超然的姿态,把诗人从游客的行列剥离出来——诗人与诗本无家可归,除了语言。而这一节诗的语言,亦确实耐人寻味:“羊齿植物”的“齿”,自然令人联想到咀嚼;“白色的阶石”的延伸,则又令人联想到“羊齿”的洁白与排列。而当这两个现实世界中毫无关联的的事物,在文字中合于一个诗境的时候,一个超现实的电影画面出现了:一个动用牙齿的形状,一个动用牙齿的洁白,合作着咀嚼起来——“一路嚼了下去”——其实,即使诗人还没有补上这一将画面引向纵深的诗句,在敏锐的读者眼前,亦已出现了这样的电影画面。这是多么神奇,这纯粹的文字世界,似乎随着时间的移动,植物的“羊齿”与石阶的“白色”,一会儿叠合,一会儿跳开;一会儿跳开,一会儿又叠合,为背后的一只神奇的无形的羊所操作——这里,文字似乎已脱离了诗人的控制,径自在一种节奏中舞蹈着自己的神话——当然,这也是诗的伟大之处,是洛夫之所以称为“诗魔”——语言魔术师的杰出之处。
    如果此处降雪
  这凭空而来,空谷足音般的一问,看似突兀,实则奇妙,一下子将诗思宕开,而入一个空茫的境界,其戏剧性效果有若杜甫著名五律《旅夜书怀》中的“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实际上,洛夫的从“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至“如果此处降雪”,与杜甫的从“细草微风岸”至“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在以微小的景物进入,以凭空的一问宕开空茫诗境的诗篇结构上,是有着显著的承继关系的。而我们如果在语言上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洛夫这一问,不仅承继了杜甫,而且有了新的发展,更为浑成。我们知道,洛夫的诗艺既有着深厚的传统功底,又经历了西方超现实主义等诗歌流派的洗礼,精纯地掌握了联想,暗示,通感等现代语言技术,这使得他的诗境既熟悉,又陌生,既来径依稀可寻,又去向苍茫无辨。我们且看这一首诗的精湛的意象过渡:石阶的白色,呼唤着白色的雪,而白色的雪又兵分两路,一路由暮色中的飞雪,呼应着一只灰蝉的舞蹈;一路由雪花飘洒时的闪烁,呼应着山中灯火的点燃……而整首诗的诗境,也就从容而浑然地推进到了最后一节。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的
    点燃
  显然,这只灰蝉是极富意味的。山中的蝉及蝉声,自然是常景,而蝉惊飞时,那种一跃一伏的动态亦颇象人们点燃生日蜡烛时的手势。但在这暮色苍茫时分,能见到那体积微小的舞动的灰蝉,恐怕就非人的视线所及了。而尤为神奇的是,这只灰蝉竟点燃着一盏盏的山中灯火,就更在人的经验之外了——这山中灯火,既是此时所见实景,更是诗人此时的心境。蝉,由谐音指向“禅”,同时暗示了这是一首禅诗。
  “禅诗,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洛夫所言的“觉醒”,非一种说明性文字,而是指向一种诗思的动态过程。那么,这节诗中的诗思动态过程,就是空旷的山谷,觉醒的生命点燃着一盏盏的灯火……显然,这动态过程是没有尽头的,那一盏一盏不断亮下去的灯火,最终可能会越过星空,也就是说,山谷将完全为灯火所覆盖,成了一个表里俱澄澈的“雪”的世界——最终回应了“如果此处降雪”的一问。
  (四)
      ……
  一路行来
  穿梭于百货杂陈的摊位之间
  恍如走在清明上河图的
  某一段熙攮的小街
  我与庄晓明并肩而行
  与一页页历史擦肩而过
  我说:美是令人绝望的东西
  河里流的才是永恒
  他买了一枝毛笔送给我
  说:拿去涂写
  一些些
  黑色的希望吧
      ……
           ——《与诗人李青松,庄晓明逛夫子庙》 洛夫
  先生在诗后还附有这样的后记:2002年11月下旬,我应南京作家协会之邀访问南京七天,并在南京大学、东南大学讲学;参加南大为我举办的诗歌朗诵会。期间,北京诗人,《新诗界》总编李青松与扬州诗人庄晓明赶来看我,陪我同游金陵名胜古迹。27日下午游夫子庙,秦淮河,并在六朝风月之地的河畔餐馆共进晚餐。归来后,秦淮河的灯影橹声挥之不去,便将零碎的意象剪裁成篇。
  虽然在南京是初次拜见先生,但早在10年前,我就有幸读到了先生的《诗魔之歌》,为先生精湛的诗艺所折服,尤其集中的《长恨歌》一诗,曾给我的创作以莫大的启迪。因此,在一次敬酒时,我希望洛老能再留下几首《长恨歌》这样的杰作。洛老笑着说:“好事不可有二哟!”
  这“好事不可有二”,不仅表明了《长恨歌》在新诗中的孤绝性,同时亦显示了先生对这首诗歌的珍爱。《长恨歌》是《魔歌》集中的另一首名作,创作于1972年,晚于《金龙禅寺》约两年,它体现了与《金龙禅寺》的清旷渺远相对应的洛夫诗风的另一面,雄奇激越,以及攫住一个意象,把它如长江排浪般演绎至极限的大师腕力。自《长恨歌》问世以来,关于它的探讨与争议就一直不断,论者们大多认识到了这首诗在洛夫诗歌探索及新诗中的重要性,但对它的历史定位,却都持慎重的态度,而推给时间,其情形有若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问世后的数十年间,评论家们对它的回避,或隔靴骚痒,直至后结构主义的兴起,一批先锋小说家才认识到它的伟大。实际上,洛夫的《长恨歌》与鲁迅的《故事新编》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借古寓今,古今交织,浑然莫辨,从而揭示出一种人类的荒诞存在——虽然一个是小说,一个是诗歌,但在各自的领域,都是开拓性的,里程碑式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巅峰,孤峰。《故事新编》之后,再无如此出色的创造;而《长恨歌》不仅成了洛夫的孤本,亦成了新诗截目前为止的一个孤本。
  从纵向的传承来看,洛夫的《长恨歌》如果换一个诗题,照样成立。它是继白朴的《梧桐雨》在元曲,洪升的《长生殿》在传奇之后,在新诗领域的又一次杰出的创造——《梧桐雨》《长生殿》都可算作是严格的诗剧,伟大的诗歌。而不同于白朴,洪升之处,洛夫又一字不换地选用了源头的白居易的“长恨歌”三字,这不仅显示了洛夫对新诗技术足以与古典诗歌抗衡的自信,同时,从诗歌的具体操作技术来看,将“长恨歌”三字置于诗题的效果,类似于中国古典诗中的用典手法——典故在中国的古典诗中,就象摇曳的烛焰,使精短的诗句或诗篇灯笼一般敞亮开来,并散发出深远的光辉与背景。因此,白居易的《长恨歌》已构成了洛夫这首《长恨歌》的背景,舞台——稍有一些古典文化的中国人,都能从“长恨歌”三字联想到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悲剧。洛夫没有必要将此在新诗中再重新演绎一遍,他只是攫住了“水”与“黑发”这两个意象,贯穿全篇,将李杨之间性与爱的几个戏剧性场景推演至一个极致,呈现出一种现代人的荒诞与虚无。由于诗中使用了大量的现代诗艺,对于普通读者进入有困难的部分,我作些解读,算是一孔之见。
    唐玄宗
    从
    水声里
    提炼出
    一缕黑发的哀恸
        ——第一节
  第一节的解读,对于进入全诗诗境甚为重要。它为全诗提供了两个母体意象:“水”与“黑发”。并以这两个意象的不断展开,变奏,进程中的不时交织,巴赫的赋格一般,最终结构成一个庞大而又缜密的诗篇:水→泡沫→白色的“歌谣”→粘液→两股间的“河川”→妇道人家之血→“水经注”→云→黑井→盐的“饥渴”→火焰→风雨;黑发→白肉→歌谣的“白色”→手的“烧焦”→梳头→烽火蛇升的“发式”→妇道人家之血(红)→胡须→一缕烟→黑井(黑)→相对黑绝对白的“溶入中的脸”→升起的火焰(溺水者的发式)→空气的“白色”→月色。“水”,在中外文化中,都有着性的暗示,洛夫这首诗也不例外。而之所以用“水声”,是因为“水声”比“水”更有着一种无所不在的漫溢,覆盖的意味——覆盖着宫殿,覆盖着唐王朝,覆盖着时间。无论历史上曾对杨贵妃有过如何的非议,这一出唐朝的爱情悲剧,应完全是唐玄宗一手导演,或换一种说法,“提炼”——实际上,这第一节诗,也是对李杨悲剧的一个总体的诗意提炼,象征。“一缕黑发的哀恸”,不仅是为了回应“提炼”,它们的组合,更是一极富张力的意象:经验告诉我们,人在水里,尤其女性在水里淹溺的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缕水草般浮扬的黑发,它亦是最容易把握并提升的部位。而从另一方面看,人在死亡过程中,黑发是最不容易腐烂的部分,它有充分的科学理由继续浮游于水声之中——它这样暗示着读者,那使整个王朝裙底打旋的肉体,与那个王朝一般,是如此的短暂,易逝,欲火提炼的,只能是一出历史的黑色悲剧。这里的“黑发”与它的“黑”字,显然指向死亡;而“提炼”二字,既隐喻了唐玄宗对这一死亡进程的参与形式,同时亦隐含了他对这一死亡的无奈——他只能从欲火及一个女人的死亡中提炼悲剧,却不能从另一个高度来提升,拯救。
  接下来的第二节的后半部分,第三节,第五节,第六节,完全可视之为“下半身”写作,真正的“下半身”写作——它与当下诗坛曾热闹一时的“下半身”写作,何谛于天地之分。这一部分(包括第四节)中,现代政治生活与古代宫廷生活,床上战争与江山战争,并置碰撞,相互反讽,直指人性的一种荒诞——它不因时间,国籍,地域而有异,它存在于过去的“君王”,现在与未来的“君王”,每一个人的潜意识深处的君王——它是人类的一种绝症。
  2004年10月13日晚,我与几位好友在扬州紫金饭店宴请洛老与夫人陈琼芳女士。为了助兴,朋友们轮番朗诵洛老的诗歌,叶橹教授朗诵的是《寄鞋》,我朗诵的是《因为风的缘故》。兴酣之际,夫人突然想起带来的DVD片,上面录制的是在加拿大温哥华举办的洛夫先生诗歌作品音乐会,朋友们立刻手忙脚乱地找来DVD机,谁知刚听了序曲及诗朗诵《边界望乡》,就出现了机械故障。夫人一再遗憾地说,音乐会中最精彩的是由中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胡晓平(曾获布达佩斯国际声乐比赛金奖)演唱的《长恨歌》,谢天吉谱曲,在无锡播放到这段时,一位诗友当场潸然泪下,不能自禁。虽最终没能听成《长恨歌》,但我想,使这位诗友潸然流下苍茫泪水的——非少男少女的纯情泪水——一定是这首诗后部分的七,八,九三节。这三节诗,在一种荒诞的背景上,将李杨的爱情悲剧,及苟活者的孤独,绝望,以现代诗的形式推演到了一个极致。
    他呼唤的那个名字
    埋入了回声
        ——第七节
  回声,往往象征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消逝。引发回声的呼唤,无疑都是从人的有着热量的肺腑发出的,然而,如果没有有着同样温度的心灵或肉体的回应,它随即就会在周围的事物中——无论是山谷,森林,或围墙,化为一种无法把握的回声,并逐渐消逝。而发出呼唤的人,在此过程中,将面临两种绝望的处境:一种处境,是绝对的孤独者,如《长恨歌》中的李隆基,会在无边的寂寞中等待他的回声,他固执地相信,这回声,或许会从她幽居某处的身体反弹回来——他将承接住这回声,再传递过去……但人的有限的身体所能捕捉的,只能是回声的细微的部分,而且在循环中愈来愈细微,最终归于虚无——而遗失的回声,则滋养着他的周围的世界愈来愈深广的寂寞,并将自己彻底囚禁;另一种处境,就是孤独者的呼唤,并没有立即反弹回来,而是掠过了无数的山谷,林木,石头,最后在某处世界,或她寓居的某处海外仙山反弹回来,形成他所期待的回声——但经历了那么多的媒体的变奏,他已不能认识自己的回声,只能听任它从自己的身边掠过,归于虚无——因此,李隆基惟有:
    烧灼自己的肌肤
  证明自己还活着——但这活着的感觉,只能使他陷入更深的孤独,绝望:
    隐在树叶中的脸
    比夕阳更绝望
        ——第八节
  这两句的绝望,是“回声”的第二种处境的深化。那掠过了一道道山谷,林木,石头,从寓居另一个世界的她返回的“回声”,他已经不认识它了——尽管他可能知道她就在其中,就如同我们清楚地知道,那风中摇曳的每一片树叶中,都有着逝者的身影,但我们所得到的只能是陌生,茫然。因此,那寄寓了她身影的树叶,对孤独的苟活者是一种加倍的绝望——即将坠落的夕阳,尚有视觉可感,尚有洒落世界与身边的余晖可慰藉,而被命运分居于两个世界的情人,即使存在于伸手可触的某个位置,却是相互间的陌生,茫然。
    时间七月七
    地点长生殿
  第九节,也即最后一节的起首两句,化自白居易的“七月七日长生殿”——这句同样也是白诗的最后一段的一句。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化用,在诗篇的结构上,是把白诗的舞台背景重又清晰地拉近,使洛夫诗中已跳跃的很高远的情感,回到坚实的台面,再为下一个跳跃作准备——将前面几节深入骨髓的几近痉挛的绝望,进一步向时间和空间延伸——而诗人亦似乎借此脱身出来,成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
    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
  这两句,似乎要把读者带入白诗的“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场景,以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埋枝”的著名誓言。但是,不,诗句中明明在透出一缕缕森冷的气息:青年男子的“瘦”,无疑是为欲火所提炼;而女子的“没有面孔”,则是因为被“水”溶解了——这是一种什么地方的相遇?
    火焰,继续升起
    白色的空气中
  这仿佛是但丁的诗境——是地狱,还是炼狱,诗人没有言明,但肯定不是天界。然而,无论是地狱之火,炼狱之火,或天界之光,选择的火种,都握在人类各自的手心。空气的“白色”,自然指向寂灭,虚无,同时,亦令人联想到大唐王朝的绚烂,已在李杨欲火的焚烧中,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
    一双翅膀
    又一双翅膀
    飞入殿外的月色
  这一串诗句,是“在天愿作比翼鸟”的现代反讽——但不仅仅如此,联系前面的诗境,这几行排列的语言视觉效果,还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从“水”中升起,消逝于虚无的月色。这里的“又”字,显然有着排队的意味,暗示这一悲剧故事,并不仅仅属于李杨与他们的唐王朝。
    渐去渐远的
    私语
    闪烁而枯涩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从语言营造的画面来讲,这最后一段并不难理解,仿佛渐推渐远的电影镜头,直至推入一片凄迷的风雨之中——它有若李贺名作《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渐远波声小”的结尾诗境。洛夫一生喜爱王维及王维的禅境,但在具体的语言操作技术上,却更接近于李贺:由真入幻的语言组织,在现实的景物之上或之内,由冥想,幻觉而产生的超现实的时间与生命,以及由此而构成的意象的奇诡,峭拔,穿透,二人都有着许多的相通之处。
  “一两个短句的回响”,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仿佛是两个幽灵的喃喃私语,在历史回音壁上的几声反弹,以及在时间的风雨中,微弱幽暗如烛火的摇曳。但我们如果进一步分析,将发现诗思不仅于此。在中国诗歌史上,人们习惯于将词一类的诗称为长短句,所以,洛夫诗中的“短句”,还令人联想到自白居易到洛夫的关于李杨悲剧的咏叹诗篇——之所以用“一两个短句”,是因为在时间的无穷无尽的压迫中,无论多么伟大的诗篇,都会显得愈来愈短小,短促。然而,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所有的历史烟云,都已被或将被风吹雨打去,最终也就只有这几个“短句”,能在风雨中回响,回应。李杨之悲情,以及他们的曾经盛大无比的唐王朝背景,也只是幸运地借着这几句闪烁的诗篇而存在着,其余的早已归于虚无——“就如同一个痴人的说梦,充满了喧哗与躁动,却什么意义都没有!”《麦克白斯》
  
  (五)
  1981年6月,洛夫出版了他的第八本诗集《时间之伤》,卷首的“汉城诗抄”17首,是76年访韩时的作品,然而,它绝非一般的风景旅游之作。对亚洲史有所涉及的读者都知道,韩国的历史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难以分割的链接,这种文化背景时间的交错,叠印,本身就是一种魔幻诗境。而眼下的异域之痛,与自己的切肤之伤,毕竟还隔着一种地理空间的距离,从而使得诗人有足够的从容来品味自己的“时间之伤”。总之,可以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促成了几首好诗的诞生。下面探讨的这首《午夜削梨》,或许不是洛夫自己最为喜爱的,但因为它与美国现代伟大诗人斯蒂文斯的《两只梨子的研究》同为写梨的名作,体现了东西方两位大诗人各自的诗学追求,而构成了一个别有趣味的比较文学话题。
    一
    教育学小品。
    梨子不是六弦琴,
    裸女或瓶子。
    梨子不像任何别的事物。
    
    二
    黄色的形体
  由曲线构成。
  鼓向梨顶。
  泛着红光。
  
  三
  它们不是平面。
  而有着弯曲的轮廓。
  它们是圆的,
  渐渐细向梨柄。
  
  四
  它们铸造出来
  有蓝色的斑点。
  一片干硬的叶子
  悬在柄上。
  
  五
  黄色闪耀,
  各种黄色闪耀着,
  柠檬色,桔红色和绿色,
  在梨皮上盛开。
  
  六
  梨子的阴影
  绿布上的湿痕。
  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
  ——《两只梨的研究》 斯蒂文斯
      
      冷而且渴
      我静静地望着
      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韩国梨
  
      那确是一只
      触手冰凉的
      闪着黄铜肤色的
      梨
  
      一刀破开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战栗着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一小片梨肉
  
      白色无罪
  
      刀子跌落
      我弯下身子去找
      啊!满地都是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午夜削梨》 洛夫
  斯蒂文斯曾有这样的名言:“一个人在摈弃了对上帝的信仰之后,诗就是取代这一信仰的拯救人生的实体。”而洛夫终生所推崇的“禅诗”,“禅境”,实际上亦是指向一种生命的觉醒与超越。所以,东西方的两位大诗人都是诗的虔诚信徒,终身服役于诗歌,而鲜作其它文体的尝试。他们的伟大诗篇,甚至每一首诗,都是一种对世界的探索,并在此诗思过程中,达到一种超越与快乐。在具体的诗艺探索旅程中,两位大诗人都是由本质上的浪漫主义者,经超现实主义的洗礼,然后走向各自的诗歌至境——在这至境中,他们仍有着相通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禅境”。实际上,斯蒂文斯最受中国读者欢迎的诗,如《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坛子的佚事》等,就极具东方色彩。虽然我的手头没有斯蒂文斯直接受中国诗歌与哲学影响的资料,但他的诗的简洁的笔法,凝练的意象,深受当时的庞德的意象主义的影响,则是不争的事实。而庞德的意象主义,则完全来源于中国古典诗歌,反过来又给西方现代诗歌,包括中国现代诗歌以极大的启迪——这种时空交错的碰撞,在大诗人身上屡见不鲜,并带来他们的黄金创作。下面,我们先来品尝斯蒂文斯收获的梨子:
  斯诗的第一节以“教育学小品”这样轻松,平易,隐含某种传教意味的方式起首,并在某种程度上幽了传统一默——你怎能想象雪莱或丁尼生以这样的方式启动一首诗!随后,诗歌进入了具体的“教育学”:在传统的诗境中,梨子的丰满,常令人联想到一个坐着的裸女的体型;梨子平视的几何形状,又仿佛一张弹奏着恋曲的六弦琴。而现在,诗人一一否决了它们:一只梨子就是一只梨子——这里,诗人不仅清除了梨子的传统诗意,还意味着一种现代诗歌的诞生。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一只梨子,太普通太熟悉了,作者似乎也认同这一点。随后的几节,他不厌其烦地从形状,色彩,全景,局部,乃至细节,象一位油画大师一般,精心地描绘出了一只熟悉不过的梨子,置于读者面前——他描绘的如此耐心,细致,就好象“教育学小品”的老师对着一群懵懂的小学生似的。或许,传统诗歌的读者早就不耐烦了,但是,请安静,诗篇的开头就已提醒了,这是一首“教育学小品”——一个多么精巧的设局,轻松地化解了读者心理的不适。
  发展至此,这节课似乎要结束了,一只完整并显得真实的梨子已经成型。然而,诗的最后一节,突然峰回路转:
    梨子的阴影
    绿布上的湿痕
    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
  在一块日常的绿布上,一只梨子必然会因为光线投下影子——这投影不仅使诗中的梨子,取得了一种立体的效果,显得伸手可触,为最后的两句“观察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的反讽,设下预埋。而且,这绿布上的投影,更是在人们自以为是的对一只梨子的认识中投下的阴影,使得读者的思路突然潮湿,陷入沼泽——在对世界或一只梨子的认识中,人类只能不断地接近着一只梨子,或在诗中创造出一只只梨子,却永远无法抵达一只真正的梨子。最后一节诗之前,诗人与读者是站在同一角度观察梨子的,并似乎取得了一种默契,而现在,诗人突然从这一角度跳了出来,指出这一观察过程对“梨子”的不可抵达,是失败的。但在另一意义上,诗人与读者却都成功了,他们得到了一次愉悦的诗思过程,在诗中得到了一只真实的“梨子”——这亦是斯蒂文斯的诗歌理念。“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其在诗尾的效果,有如中国禅师的棒喝,将读者恍惚间引升到一个新的诗境。
  我们再来看洛夫的《午夜削梨》,首先,我要指出一个有意思的位置调换:风景小品,原为中国古典诗人所长;戏剧叙事,则为西方诗人所擅。但在这两首关于梨的诗中,斯蒂文斯的诗如一幅静态的油画小品;而洛夫的诗则似一幕勃朗宁式的独白——
   冷而且渴
    我静静地望着
    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韩国梨
  与斯蒂文斯一般,洛夫以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开始了一首诗的启动,并且几乎终篇都保持了一种这样的节制,审慎。至于洛夫此刻所面对的这只梨子,也颇有斯蒂文斯的味道:它不是美国梨,不是砀山梨,而是一只纯粹的“韩国梨”。首句的“冷而且渴”,给人以这样的感觉,似乎这幕诗的戏剧场景,不是某个具体的房间,而是一片没有围墙的秋风旷野。
    那确是一只
    触手冰凉的
    闪着黄铜肤色的
    梨
  这一节,继续从触觉,色泽上深化秋天的凉意,并将这一只韩国梨电影的特写镜头般,置于读者案前,占据了读者的全部目光。“闪着黄铜肤色的/ 梨”,仿佛国画大师的一笔点染,意境全出,然后,诗人笔锋一转,切向梨子的内部,并由此与斯蒂文斯分道——斯蒂文斯仍继续油画师般描绘着那一只梨子的外观,直至最后两句,才重音现身,提醒并提升读者。这节诗中,即使诗人还没有取出削梨的水果刀,那映衬梨子的“冰凉”“黄铜”等冷性词语,就已给人一种刀锋森然闪出的感觉。
    一刀剖开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这一刀剖出的梨核,以“胸”称之,显然有着深广的暗示。它所包蕴的“深井”的意象,在全诗的重要位置,有类于斯蒂文斯诗的梨子的“阴影”,只是一个向内深入,一个向外延伸。但它们在词语的阴性,冷性,不确定性,及深广的暗示方面,都是相似的。这只梨核的过去,显然已经历了难以计数的岁月,春夏秋冬的轮回,才有了眼前的这一粒粒的沉淀;它的未来,或许是又一次的绽芽,抽绿,开放出美丽的花朵,再形成一个“胸”中的核,无限地轮回下去。或者,被一柄偶然的刀切断,逼入另一个的歧途与另一种的循环……总之,是一个时间的黑洞,一个深不见底的井。而当这样的“深井”与“黑洞”,指向一种人的命运的时候,个体的人如何能够不战栗:
    战栗着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一小片梨肉
  诗的戏剧场景发展至此,将读者的目光聚焦于诗人削梨后的“拇指与食指”之间。研读这首诗时,每及于此,我都要联想到周邦彦的“纤手破香橙”与它的戏剧性诗境——只是一个在恋情浓的几乎化不开的锦幄;一个在似乎没有围墙的森冷秋夜。这两首诗的完整的戏剧性场景,铺陈,纵深,跌宕,回旋的完美结构,在新诗与古典诗中,都是不多见的。而诗人此刻战栗着的心境,对着拇指与食指间的这一小片“梨肉”所感的锥心之痛,实有若鲁迅先生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由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在这人类存在的“黑洞”与“深井”之上,无奈的诗人只能痛楚地喊出一声:
    白色无罪
  这一声呐喊,仿佛刀锋挑破了最深的岩层,而引发的一句火山喷发。白色的梨肉,洁白的无辜,为何总是如此的遭遇——而人们的日常无动于衷地削食着一只只梨子,可曾想到自身也是一只梨子,为一种命运所削食,失去自己的保护层……念及于此,诗人不由
    刀子跌落
  全诗的戏剧性至此,达到高潮,亦由此进入了最后一节。
    我弯下身子去找
    啊!满地都是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是寻找失落的刀子?还是寻找失落的灵魂?这里的“我”,不仅是指诗人自己,亦代表着人,人类。而之所以用“我”,既是戏剧性诗境的需要,更是给读者以一种无可回避的痛楚感——因为这痛楚就来自眼前站立着的诗人,一个赤露着流血的灵魂。至于那落了一地的“黄铜色的皮肤”,它们还是“我”的一部分吗?它们很快就会象削去的梨皮一样,干瘪,萎缩,最终被时间扫除到某处无以名之的角落。
  这首由诗人(人)与梨(自然)的互动关系,来探讨一种人的存在状态的诗篇,到此结束了,它与斯蒂文斯的诗一样,在由“梨”引发的诗思中呈现出一种高远的哲学,并把读者领到一个了望塔的高度。但洛夫的诗境是否就囿于此呢?在中文里,“梨”与“离”还是同音,中国的家庭或情人在吃梨时,都不会用刀把梨从中分开吃,因为那意味着分离,永别。而洛夫诗的一开始,就把这只“梨”定义为“韩国梨”,令我们联想到无情的三八线,将朝鲜国土一剖两半的国难。再由此联想到诗人自己的国度,亦被一湾浅浅的海峡残酷地分割,数十年骨肉分离。因此,这“满地都是”的“黄铜色的皮肤”,更是一种命运的遗弃,历史的遗弃,是一出人类的悲剧。这一切使洛夫的这首诗,一下子越出斯蒂文斯纯诗的天地,而具有了一种史诗的品质。
  (六)
     邵伯湖,江都名湖。2004年10月13日,余有幸陪一代诗歌艺术大师
  洛夫先生访之,先生笑而称之曰:“野西湖!”
  野西湖/ 头上插满芦花的村姑/ 野西湖/ 我们在小路上走着,走着/ 一
  片片芦花后/ 你平静地升起/ 仿佛早就那儿守侯/ 野西湖/ 无须淡妆,
  无须浓抹/ 一顷顷碧波/ 就这般寂寞地绿着/ 野西湖/为什么湖畔的野花
  有着天堂的韵律/ 为什么一丝丝漪涟/ 令人乡愁地起伏/ 野西湖/ 水湿
  了我们的衣襟/ 野西湖/ 水湿了我们的双手/ 一支快船/ 在洲渚间游走
  在茅舍,牛羊,网篓/ 没有尘杂的水声中游走/ 仿佛陷入一种迷宫无法,亦
  不想走脱/ 野西湖/ 一位大师在你身边/他笑着说/ 我头上的芦花也开了
  象这野西湖/ 野西湖/ 在寂寞的岁月里/ 从此不再寂寞
                      ——《野西湖》
  10月9日至14日,我与扬州的几位朋友陪洛老夫妇游览了瘦西湖,平山堂,何园,瓜州渡等景点。其间,我还利用东道主的身份,满足了一点私念,请洛老夫妇到我的家乡江都的邵伯湖景区逗留了半日——这里曾留下苏轼,秦观,黄庭坚等古代大诗人的诗篇,足迹,如今,又行过洛夫这位当代大诗人的身影,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我的《野西湖》诗,就是此行的纪念。
  扬州数日,是洛老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年愈七旬,完成了三千行的伟大诗章《漂木》,又还愿了梦寐以求的江南之行,他似乎已付清了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债务,昔日那睥睨万物的强悍气象,已为鹤发童颜的智者之风所取,更兼有一种圣者的包容,令人联想到歌德的晚境。下面,我随意拈出这次游程的几个小片断,以示这位大诗人生活的另一面:
  八怪纪念馆。门侧,一小卖铺,见一龙头拐杖。担心洛老已历杭州,苏州,无锡十余日疲累,便轻声问:“是否买根临时一用?”洛老无言。一边的夫人却立即反应:“他还用不着这个!”
  瘦西湖。入南门,招一游艇。柳丝垂垂,涟漪丝丝,一幅古典画卷依依呈现。刚由长堤春柳,入荷薄薰风,四桥烟雨楼,洛老突然被什么唤醒似的,抽出相机,走到船头,长久旁若无人。
  瓜州渡。一碑墙,约二百余米长,刻历代诗词。洛老执意寻“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行人款款移动40分钟,终无所获。
  何园。上二楼,入何家小姐闺房。家具古色,诗景相契,一行人不禁吟起洛老的诗《月落无声》:“从楼上倾盆而下的/ 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 还有——”洛老兴致勃勃接上:“半盆寂寞的月光”。
  12日晚,紫金宾馆老总请洛老和叶橹教授同享扬州沫浴文化。一位做足底按摩的服务小姐居然认出了洛老非凡的气度,取来一件自己的刺绣,坚请洛老上面题字。据曾经现场的叶橹教授讲,洛老躲闪了半天,最终提起了笔。
  商场。帮洛老购外衣。夫人说:“购衣的事,都是洛夫自己来,我从不过问。洛夫眼光很好,亦很高。”连着转悠了几家商场,或尺寸合适,颜色不好;或颜色中意,尺寸不对。无果而终。
  夫人陈琼芳女士,虽已逾六旬,却依然保持着令人羡慕的身材,且步履轻盈,始终走在前面,我们一行人则簇拥洛老随后。越邵伯湖景区时,洛老突然指着她的背影说:“先锋派!”
  10月14日午宴,兼送别洛老夫妇。由于扬州之行颇顺,大家心境皆好,从头至尾,笑语不断。笑声中,夫人收下聪慧美丽的扬州姑娘吴静为干女儿。同陪的还有两位年青的扬州才女蔚蓝与荷叶,才情尽显,不断地将笑声推向高潮。叶橹教授戏称这一顿“吃的全是笑声”。
  ……
  返加拿大后,洛老来信,再次请我向扬州的朋友们表示感谢。春节后,洛老参加成都诗会期间,又分别与扬州的几位朋友通了电话,表示了他的惦念。而尤令我兴奋的是,2005年3月21日,洛老终于从温哥华寄来了他的新作《扬州二题》,请我“不客气地提点意见”。
    使我惊心的不是它的枯槁
    不是它的老
    而是高度
    曾经占领唐朝半边天空的高度
    ……
         ——选自《唐槐》 洛夫
  面对这样依然强悍的诗句,出自一个78岁老人笔下的诗句,我能提什么“意见”?实际上,把诗句中的“枯槁”换一个更合适些的词,这段诗完全可看作洛老本人的写照——他一生壮丽如衡山山脉的诗歌历程,他晚年的伟大诗章《漂木》,确实是占领了当代诗歌的“半边天空”。此刻,那空中,那辉煌如巴洛克教堂的空中,正传来阵阵悠扬而激越的钟声——《致时间》的钟声。无疑,它是《漂木》这一巴洛克教堂的穹顶,亦是人类文学史上关于时间的最辉煌的篇章之一。这篇钟声,不是早期的引领游子“下山的小路”,而是不断提升世界的庄严的弥撒——在这篇钟声中,洛夫将引领我们穿越时间以及它的极限。
  
                 (上部完)2005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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