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 诗歌创作与欣赏之三：瞬间感觉的捕捉

徐小萌

三、诗的瞬间感觉的捕捉
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忽然发现有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正凝神注视着你，瞬间的默默相对，你不由内心微微一颤，这时，你突然想起......
月光下的林中幽径，做饭踏着细软的落叶，任夜风轻吻着你的面颊，这时远方传来悠扬的歌声，而那歌偏偏又是你最喜爱的一支，你晶莹的泪水流下来，轻轻闭上了眼睛......
当你偶然翻阅旧日的泛黄的照片，你望着那个光着小脑袋做鬼脸或头扎翘天辫嘻笑的稚气的孩子，和背景上那棵永远绿荫如盖的老槐树，往昔的生活又万花筒一般在你眼前打开了......
这些瞬间流逝的情景常会不经意地呈现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但大多数人往往置身其时其地，一阵感受慨或二三思绪也随即烟消云散了，却很少去用优美的文字将其定格或永恒，人类的心灵正因此而变得趋于麻木，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诗人的天职在于他恰恰像一个第三的猎人，当这些构成诗的猎物瞬间突然在他的视野里时，他一定毫不客气地将其捕获。他要运用自己的语言天赋，把这些模糊不清的情景再现出来，而且把它深化，升华，通过理智的多棱镜，折射出其内部蕴藏的情感、景色、哲理的七彩之光来。
在宁静的夜里悦耳的音乐啊，你是一汪清水。
凉爽宜人——仿佛那夜来香。
开在一个深不可测的花瓶里——
繁星满天际
这是西班牙诗人西门尼斯听音乐里的瞬间感觉，他用那恬静而深邃的语言把我们带入那令人神往的音乐的奇境，使我们幽思绵绵。
红叶灿灿，这穿越大地的钟声，我要在黎明惊醒
把肃穆的仰望投向西山
多么奔放的美呵，风暴也不能把它摧残，风暴
只能使它更加灿烂
这大地欢乐的手掌，天空下向上生长
的一万树火焰，仿佛驰骋年华的马群……
这是我第一次去看香山红叶时写下的诗句，在这里，奇瑰的意象不断呈现，带动读者一起飞翔起来，进入自然幻想的世界。
因此我想，由对外在事物产生直觉，然后形成为“诗”，首先要学会把握与捕捉自己身上在特定环境中的瞬间感觉。
我们为什么要强调瞬间感觉呢？
因为这种感觉往往是跳跃、是闪动、是触发，只有在最有效的那一瞬间，才是属于诗的。大诗人李白在客居他乡的夜晚，突然对床前的月色产生一种“霜”的感觉，这行为极短暂，但诗的波澜已经奔涌而起，并且不可扼止，于是他立刻产生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佳句。可以说，这是最美妙的不可代替的瞬间。“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你曾那样出现在我面前，犹如一闪即逝的美梦，犹如纯洁美丽的精灵”（普希金语），而这瞬间的感想却恰恰正是打开诗歌天堂的纯金钥匙啊。
如果说，诗的神秘带有某些不可言传性的话，那么这种瞬间感觉在很多人身上也是不可言传的。有些人天生就有那种非凡的诗的感觉，因而也常常能传达出他们自己身上那种瞬间感觉，并给人以诗的享受和冲动。但是天生并不是绝对的，何况有的天生也是长期磨练的结果。我们无法埋怨上天给了我们什么样的才华，但我们有理由也有必要去训练自己瞬间感觉的灵敏度，一步步到达诗的彼岸。
首先，在和外界事物接触的时候，要有意识地寻找和发现自己的感觉。生活是千姿百态的，这千姿态百态和绚丽多姿无时无刻不触动着你的心灵之弦。当你置身于喧嚣的大街，面对着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当你漫步于原野，享受着大自然的美景，你都需要暂停一下，用你的意识思索一下这种感觉，并经常把这种感觉和你过去的经验联系对比，优化出新的组合。每个人的感觉开始大都出自于直觉和本能，这中间很难说有多少诗化的存在。只有通过知识和经验的加工再造，才有可能进入较深层次，才有诗歌的灵感之花的闪现。这种训练要经常性的，不间断的。日久天长，才有可能把自己的独异的内在气质和艺术才华展现出来。你根本没有必要管它是不是诗，只任自己去感觉它，冥想它，发现它的美的存在。比如观察日出，开始只会感觉到抽象而浮泛的“真美”的表像，慢慢就会有更多的类比和更鲜活的意象呈现，再进面而跃入更阔大的想象。诗人昌耀这样感觉日出：
听见日出的声息蝉鸣般沙沙作响
......静谧的是河流，山林和泉边的瓮
是水瓮里浮出的瓢
只听得雄鸡振荡的肉冠
只听得岩羊初醒的锥角
垭豁口
有骑驴的农艺师结伴早行
但我只听得沙沙的潮红
从东方的渊底沙沙地迫近
这种感觉是诗人昌耀在西部大陆的独特发现，它和泰山、海上的日出和别的诗人的日出是卓然迥异的，他追求的是无声的寥阔中的有声的辉煌。
其次在对外界事物的感受中，不要孤立地去用眼睛看或用耳朵听，而要同时调动自己的多种感觉气官，去更立体具像地感知事物。尤其在现代诗中，要讲究通感，这种感觉是敏锐的有生命的。要用整体的感觉，也就是用全身心去拥抱和体验世界，诗的语言才能开始发出声音，生出气味，泛出斑斓的色彩，才具有弹性和张力。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听觉）
燃起黑色的春天。（视觉）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听、视觉）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非理性）
成千的白嘴鸦（视觉）
从树上落向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自然和心灵相互映射和转换）
水洼下，雪融化泛着黑色，（视觉）
风被呼声翻遍（比拟）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帕斯捷尔纳克《二月》
这里我想完整地对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名诗《二月》做一下具体的文本个案分析。
《二月》是冬末城市街景在诗人心中的反映。诗的开篇便是三个突兀的形象：二月。墨水。痛哭。为什么痛哭？谁来痛哭？“墨水”隐含着什么？这种自然和内心的连接无任何过渡。“墨水”与“二月”，人与自然之间看似偶然的连接表现出作者心中物我的交融和对应。这个疑问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人心，并一直贯穿全诗。“成千的白嘴鸦/从树上落向水洼/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也呈现出自然与内心的相互影射和转换。在诗中，这种无前提过渡的转换和悬念永远持续着。它造成一种不安定，一种焦躁，一种动荡而又压抑的心绪，它源于冬天城市的寒冷，僵硬和无序。
运用光、色、声音等听觉和视觉的通感交迭，作者还有意识地将词语错位，组合成全新意像。如“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这些意象甚至是怪诞的，非理性的，如“像梨子被烧焦一样”，“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这些形象组成了冬天杂乱黯然的图景，并让人联想，它的个体是明确的，整体却又是模糊的。它的词意是特定的，内涵却又是无边的，它们并不说明什么，只是将一种诗意的无界限的氛围烘托出来，让你去感受到外在对诗人心灵的撞击和诗人内心的悲哀和绝望，给你留出无尽的期待，不安和悬念，产生更多的猜测和幻想，调动自我丰富的人生经验去补充，追寻它，发现其内在的情感奇迹......
第三，要多角度去感受，也就是说，在空间上要有变化，不是简单地正面感受，还要从侧面和背面去感受，这种落脚点的变异定然会造成感觉的层次丰富，再进一步还要在时间上力求变化，要从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角度去比较自己的感受异同。我们试看瑞典诗人马丁松的一首题为《三月的夜晚》的一首诗：
早春的夜晚，解冻的气候，
孩子们点亮了一只雪灯。
对隆隆驰过的火车上的旅人
它将像灰色时间中红色的记忆，
站在冻雪消融的密林中向外呼喊，
旅人不会回来，
但他的生命留在了灯和瞬间之中。
马丁松的诗清晰、自然、深刻，被誉为“一颗小小的露珠，反映了整个世界”。诗人在这一瞬间的感觉的确是多方位，超越时空的。孩子、雪、灯、隆隆驶过的火车、疲倦的旅人，冰雪消融的密林构成了一幅充满历史和生命内蕴的流动而闪烁不定的画面，作者用声色俱备的画面传达出了自己面对自然回望生命和心灵那一瞬间的复杂感觉。诗虽只短短七行，却有数次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艺术张力的巨大让人叹为观之。
我想，从这几个方面经常训练自己写诗是不无裨益的，同时，我们一定要有意识地去记忆这火花闪亮的瞬间感觉。说是瞬间，当然也就一掠而过，这时，你即使不把这一瞬间感觉化做诗句，但你也要回味咀嚼，使之进入记忆，这种感觉固定下来后，将来在别的什么撞击时，它又会闪现，可以肯定，再次的闪现会更强烈、更富有诗的色彩和肌质。对诗人和艺术家而言，感觉的记忆比其它任何记忆都更为重要。
随之而来的是要进入那种感觉状态，也就是瞬间的诗的状态。譬如读信吧！在上班时读一封公函是一种感觉，在家中读一封朋友书信又是一种感觉，在寻觅中突然收到亲人的来信更是一种感觉。台湾诗人洛夫有一首抒情短诗，题为《子夜读信》：
子夜的灯
是一条不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可以想见，诗人在万籁俱寂的子夜，读一封他所亲近的人的来信，这是一种多么独特的感觉状态。这时他处于孤独的状态，但是又处于开放的状态。他的瞬间感觉是如此温暖，如此静寂，他才能和以往的记忆相撞，写出“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笑”如读“水中泡沫”这样别具匠心的诗句。
我也有一首《地下通道》的短诗，也是写对生命流程的瞬间回望。全诗如下：
一个人走下去
火车轰隆隆从头顶驶过
他听到了死亡的喘息和重量
他没有从原路返回
也没有从另一端升上来
我们当然没有必要非要刨根问底“这个人去了啊里？”只要你能体验到生命被碾压和自身生存的破碎的刻骨之痛就足够了。
保持感觉的新鲜和敏锐对写诗是第一位的，这种感觉像无数只触角伸向神秘的大千世界，就可以出现很多诗的瞬间感觉，这样，你就能经常有诗的冲动，但不是一冲动就滥写。而是把这种冲动感受储存，然后在进入某种特定的状态下去再现，那时诗句就会象广场上的喷泉涌动结成晶莹剔透的美丽诗篇。
人生匆匆碌碌，有多少琐屑之事包围着我们，难得有那么几次美好的瞬间感觉在我们心头闪现。你是一位未来的优秀诗人，你是一个挚爱生活的孩子，因此这一刻一旦出现，你就要捕获它，即使写不成一首完整的诗，也要储进你年轻而美丽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