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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海:一个生活俭朴而内心幸福的人在黄昏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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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4 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海:一个生活俭朴而内心幸福的人在黄昏的低语
                         ——回归实力诗人点评之一
                             刘 歌
乡村和田园作为农业文明的典型意象,在小海诗歌里保持了美丽和宁静。读小海的诗,我常常想见诗歌里的弗罗斯特和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米勒笔下那些有关乡村和田园的不朽名画。这是一种愉快的阅读体验。小海的诗、尤其是他的乡村与田园系列,在短小的语言形式中,往往负载着丰富的诗歌信息,而在事实上它们却又是极单纯和质朴无华的,有时朴素得几乎让人忘记了诗歌,就像是在近距离内倾听一个生活简朴而内心幸福的人在黄昏的低语。
我感到惊讶:大多数中国人赖以栖身的乡村和田园在当代诗歌里居然会变得如此辉煌。
可是,你不能就此把这个沉默的人看作通常意义的乡土诗人。事实上人们也从来不把小海与一位一般意义的乡土诗人联系在一起:小海比当代诗歌中任何一位乡土诗人都要走得更远。
小海对当代诗歌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是乡土,什么又是诗歌?乡土和田园,对于今天这个被称之为“后现代”的时代意味着什么?什么是诗歌的现代性,诗歌的现代性如何获得?
同是写作乡村和田园,一些人写出了乡土诗歌,小海写出的却不是,其中必有原因。
                    “那些铺在江上的光线/像夜间归来的人们”
小海的世界色彩斑驳,介于壁画和梦幻之间;乡村的万事万物,在小海诗歌里不只是得到呈现,而是得到呵护,在这里找到共鸣,引起惨痛而且久远的回声。请看诗集开篇这首《村子》:
河水要流的
要把这些岸边的船载走
留下房屋、枯草滩、竹篱笆
光秃秃的树木
远处的烟囱很高
那是一座城市
你会到那里去
让女孩儿的手吊在你的脖子上
荡来荡去
这些村子的名字
很久就流传下来
而今,这些村子
只有在黄昏来临时
才变得美丽
人们愉快的问候声
也只是在黄昏,才特别响亮
没有一种事物是实在的、恒定的。在这里,那种与现代性抗衡的作为堡垒的乡村已经不复存在。乡村与田园的结构,不再是固定不变的、超稳定的和安全的,而是处在世界急剧变动的前沿,充满了光线和色块的明暗对比和各种力量的消长变化;村庄作为一种生活的场所,只是在回忆里才得到暂时安顿,也只是在回忆里才变得美丽,连“人们愉快的问候声”,也只是在回忆里才“特别响亮”。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它提醒我们,小海诗歌与一次铭心刻骨的流动有关:无比美丽的乡村和田园,还有诗人自己,都将在这条盲目流动的大河里随浪浮沉,慢慢改变。
除了这首《村子》,还有一首《像春江》,把这种流动的幻灭感演绎得十分美丽:“江水上涨了/几乎与岸柳齐平/像要爬上江岸的一群羊/浑浊 肮脏/被驱赶着/不时偷吃两口岸边的树叶儿//像风吹起的雪片/吹着冰凉的世界/两岸尚未有烟火/那些铺在江上的光线/像夜间归来的人们”。而在《北凌河》里,诗人通过五岁和十五岁、三十一岁对一条河流的观察、对比,惊悟许多事物都变了,看见船头上站着的孩子,已不再是那个自己,只是河水依然没有改变。他说:“失去的仅仅是一些白昼、黑夜/永远不变的是那条流动的大河”。
小海的乡村和田园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它们似乎是无根的,浮在水面上的,是水面上正在解冻的冰山,处在不断的衰变之中;那些坐满水鸟和企鹅的巨大冰块,负载着小海、也负载着相关的事物,一刻不停地缓慢漂移,极为美丽,但是触目惊心,完全盲目。
“每到傍晚/西天上总有几起火灾//街道上没有人/从田野上回来的邮差/也像被人遗忘了”;“夏天尚未开始/永远打不开的花窗/映着杂铺店的告示/小伙计午睡时流淌口水/梦着中意的李子/小偷的左肩耸得老高”(《李堡小镇》)。这是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而且稍稍有一点变形。我不想在这里寻找什么意义;当我们体会出加于其上的力量是多么巨大,就不奇怪昔日美丽宁静的村庄,何以呈现出如此不同的面貌:“当串场河传出孤独的桨声/我看见村长的儿子唱着歌回家/整个村庄只剩下最后一个浪荡子”(《村庄组诗》之十三)。在这样一个寂寞、空阔、破败、而又急剧变动的世界上,人无家可归,狗无家可归,百无聊赖,成为同样百无聊赖的闲汉们排遣精神暴力的牺牲品:“我们时常往街上跑/因此/我们领略了狗的/快乐和悲伤”(《狗在街上跑》)。“但此刻/我不能再想起谁/只好无言地坐下/静听这岁月的花朵凋零”(《岁月的花朵》)。“暗影里,阶梯留下鸣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风雨过去得好慢/情人们隔着北凌河互掷桃核”(《李堡小镇》)。
小海的确是一个写作乡村和田园的高手。小海的许多诗,不是画面感,而是给人强烈的雕塑感,有一种立体的庄严和静穆。《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是这样,《村子》是这样,《鞋匠》《秘密的生活》《闻着树木香气的男子》,以及其他一些篇章都是这样。小海显然深得古典诗歌的神韵,小海诗歌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美丽恬静,却没有“古道西风瘦马”的名士情调。“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古人的语言;“谁能理解天空,被羽毛所中伤/让我去寻访一位山间的老者/那生长紫薇和高耸松树的地方//寂静,被明月护持……”(《发现》),这是小海的语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斛谷;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古人的悲悯;“春天了,我又骚动不安/生下一匹母马/有鼻子有耳,一派生动/我常抚摸她/让她安宁,让她沉静”(《母马》),“北凌河绕着村庄流淌/月光进入更深的睡眠”(《睡眠》),这是小海发自本真的柔情。比起古人居高临下的悲悯,小海是平视的,来自更核心的位置,和他的乡村与田园是重合在一起的,有时几乎难分彼此。小海有时候是阴郁的,会阴沉着脸,说出一些语气沉重、色彩黯淡的话语:“我们就要分手/春风已不再贴面/我看到那些栅栏/还有那些沉睡的坟墓/为了修筑高速公路/骨头将不再保留”;有时候又异常活泼天真,像孩子拍着小手告诉我们:“在从江阴归回的途中/我看到鸡冠花了,野生的/在我们的国土上/像打开了银行的窗户”(《在江阴》)。他说:“在海安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南方佬/在北方的门槛上/坐着一个海安人//一个海安人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我是平原上睡熟的孩子/贪心的孩子/时光就象海里的鱼/长着雪白的牙齿”(《门槛》)。
在这里,仅仅谈论美是不够的。——一个乡村之子,渴望在可靠的基础上建成立生活,却每每深陷不确定之境。如此,诗人也只有在付出昂贵的代价之后,才有可能获得定力和一份透彻的宁静。
               “龙卷风看中最漂亮的村庄/没有别的男子来和我竞争”
小海几乎从来不写那些看起来意义重大的事物。他的诗歌诉诸于人的灵魂,不是突然产生的震憾,而是一种持续的摇动。这可能与小海独特的秉性有关。诗歌不能救世;诗歌也不是一种可供操作的材料,对这个不声不响的人而言,诗歌首先意味着一种生存的方式和一条自我救赎的通道,这和那些总是企图以诗歌的力量造成震撼效果的战士诗人完全不同,和那些结成帮抱成团、不时要在诗坛弄出一点响动的诗歌野心家也完全不同。
我没有见过小海,但以二十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我和小海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小海笔下的事物我都熟悉,小海的欢乐和忧伤我自信也能够理解。有时我想,在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城市移民的时代里,小海何以还眷恋着贫困、封闭、落后的乡村,眷恋着乡村,自己却又居住在城市。我发现,在小海诗里,乡村已经超越了最初作为生存空间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仅仅把乡村和田园作为一种生存的空间来看。在这里,乡村作为一种精神悲剧的载体出场,被赋予了更为深刻的含义:它是人类托生之地,也是灵魂历险之地;是清风明月之地,也是血肉横陈之地。在物质层面,在今天,一个人除了城市可能无路可走;在灵魂救赎的层面,一个人生活在今天,却只能不断从一条逆向的道路返回,去亲近乡村和田园,非如此,不能成功地抵制现代性对人的异化,有效地保全人性。用小海的话说,就是“我用我的身体/置换心灵的圆满和宁静”(《置换》)。
这是一个现代人无法回避的巨大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一个诗人个人生活的复杂内容。这个足以影响一个诗人一生的矛盾,必然地投射到小海的诗中,构成贯穿小海诗歌的基本矛盾。诗如果是液体的,在小海的诗歌里一定是向着两个方向走,因为小海在很大的程度上由两个逆向的河床构成。一方面,乡村与田园作为美的原在之地仍然接纳着人类倦怠的灵魂,是许多现代人灵魂皈依之所,对现代人发挥着精神按摩的作用,是小海诗里肯定的部分;另一面,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推动世界、也推动诗人,使诗人距离乡村与田园越来越远。这个方向指向何处,诗人未必知道,但确定的事实是,世界正在这个轨道上快速地滑行。两股相互交织、扭结的力量,将小海扯向两边。
小海有时也是犹疑不定的,他在《自我的现身》里这样写到:
我看见田野里一把被遗忘的工具
为了能够找到我
我走向田野
这是一个发明事物极限而组成的黄昏
天空那么宁静
为了再次找到
那触怒土地后
尚未分类的躯体:工具
那把锈蚀的铁锹
紧咬着一条细窄的田埂
然而在更多的时候,小海却显得异常清醒。“龙卷风看中最漂亮的村庄/没有别的男子来和我竞争”,这是小海;“在两次飓风之间:/河谷的山羊、海上的乌贼/以及飞过平原的鸟儿/都是我美丽富饶的兄弟”(《村庄组诗》之二),这也是小海。只要回到乡村和田园,小海就感到自在;只要回到乡村,小海就恢复了本性,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为我所见的事物/现身”(《自我的现身》)。在那里,世界在诗人小海眼里无比多彩和明艳,而心思却变得异常朴素和单纯:“有人抱着石头/有人拿着花朵/夜晚的街道灿烂辉煌/我们就在树下/享受这一切”(《日落时分》)。然而,“我的心思已不在这块土地上了”——这是一个乡村价值的护持者不能平静的根本原因。今日的乡村和田园已经不是昔日,一种在很多情况下被称为进步的力量,正在按自己的意志对它进行涂改,今日乡村的画布上已经被涂改得五颜六色,更重要的是,诗人对此只能接受、不可抗拒。它是正在经历中的事物,我们对此却一向感到心安理得,或因为司空见惯而熟视无睹。小海说:“我的心思已不在这块土地上了/‘也许会有新的变化’/我怀着绝望的期冀/任由那最后的夜潮/拍打我的田园”(《田园》)。“我知道真正的水/是腰的悲伤/在那河流与天空分手的地方”(《村庄组诗》之七)。他说:“在我的田地/我习惯天黑后/再坚持一会儿/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小径/回家”。“两个人朝村里走/垂弯下来的大槐树下/两个人碰了面却不招呼/这老哥儿俩/被这棵槐树遮住了/没人注意到/一前一后/两人进了村”(《老地方》)。他说:“忠实于我的时刻越来越少了/像荒芜的高地上玉米的阴影”“以前,我见过北凌河干旱期的青蛙/尾巴在陷落中挣脱了跟我说话//我的母亲还是照看土地的人/我的弟弟仍然是捕捉青蛙的人//不断地数数,总是漏掉一个/收获季节,平原的月亮静穆而晕黄”(《村庄组诗》之一)。“从桥上过去的马/没有回头”(《有或许无》)。这看起来是一个无声的世界,然而无声不等于空洞,事实上,一种潜流正在另一个层面更为强劲地涌动:“一条路穿过村庄/返回。透明前/熟睡的阴影/把大地焐热//醉酒的村长趴在地上/寻找回家的路”(《边缘》)。 “悲伤的潮水,慢慢涨起”(《坚硬的、粗砺的》)。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诗人听见“海安偏僻的村子/黄昏,有人用木板/拍击静止的河流”,而“深虑静谧的大地/不断摇荡变异的河水……”(《河堤》);“幽灵在雷雨前赶路/女儿嫁到更远的村庄”(《村庄组诗》十七)。……
小海说:“钟声告诉你我的真相/我们的紧密都是假的 都要分离/在死亡的高潮来临时/我们拥有的仅是一杯苦酒和泪水”(《钟声响起.致亲人们》)。
               “我们从未进入死亡/亦如我们从未回到真正的故乡”
一个人的悲剧,有时候恰恰是作为一个诗人的幸运。小海诗歌是乡村和田园对现代化的一个反应,其核心价值仍然是人类大爱,是这大爱在处于严重威胁之下的一种自我肯定和自我维护。
“黑暗大地上的匿名朋友/有多少悲伤粉碎了/不是仅仅审视一下便能轻轻蹑足而过”(《精神病院访客》)。——这是小海悲伤的声音。小海有时是随和的平静的:“仅仅在这一世/我是这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也曾长久地生活在双亲身边”(《我的生活》)。“独自一人/在明亮的天光下干活/难道不比一群人更强”。“我见到一棵巨大的松树/劳动之余,我走向它/大地啊,你的子夜是否也这般安谧/有幸福的天光照明/六十岁,我还能这样/安睡如饴”(《天光》)。可这只是诗人的一厢情愿,事实是:“我必将一年比一年衰老/不变的只是河水/鸟仍在飞/草仍在生长/我爱的人/会和我一样老去”(《北凌河》)。“春天的大地又会有新的安排/只是我还是鳏夫中的鳏夫/拥有一条从北凌河引出的水渠//有时我溯源西上/却被激浪冲回更远的村庄”(《村庄组诗》之三)。诗人茫然自问:“那人中第一的村庄沐着阳光/皂角树,在咸涩的低地生长/仿佛从我的胸口裂开/北凌河,还能将我带去多远”;他看见“从溺死孩子的新坟上……皂角树//你向天空生长/就像大地对苦难的逃避”(《村庄组诗》二十一)。而“月光下偷桥板的人/将是最后一个跨越串肠河的人/他的木料场 永远是/河谷悲伤的根源”(〈〈闻着树木气味的男子〉〉)。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像一条饥饿而狭窄的河谷,就这样横在小海的诗歌之中,让人感到些许温暖。
与乡村构成对照的是,对作为现代图腾的城市,小海却只有难以排解的厌倦。“在夜晚的繁华街区/又发现了一堆新土/有煤的光泽/我没有赶上一个时代:广场时代/夜晚的使命/就是把城市挖空//我活在推迟到来的人中间”(《复活的预言》)。小海感叹“在贫乏的时代/我们的心灵所得到的哺育/如晨光般细微”(《村庄》)。他把人类在城市的灰色居住归于命运:“一百次,面对这铁鸟飞翔的大街/一个城市二千五百年后的街道/出租车热气的长龙 双跳尾灯/一致的居民 迎接着黄昏共同的坡度/五百只楼顶水箱 承受着落日的尘埃象祭器/一对对夏天的父子 互相仿生的母女/这城市的单元 法制 犹如大众共用的水电”;“这污染之城/在命运的锻造车间/过去 现在 未来/下一个黎明/我那愚痴的生命将托生不毛之地”(<<命运>>)。“一片属于征服者的土地/仙鹤的队列中/没有神秘的君主/在内陆/永远是蓝色透明的田野上/积雪铺展开寒碜的道袍”(《一个时代的终结》),这一切,与乡村和田园的存在构成了鲜明对照。
在这样一个 “污染之城”,在这样一个有 “铁鸟飞翔”的“命运的锻造车间”,和许多“推迟到来的人”无趣味、无希望地生活在一起,欲重获宁静和幸福,必得以保有一颗高贵的心灵作为要件。正是在这里,小海重新发现了乡村,并为自己留下一个温馨的空间:“干旱的雨季/老虎袭击了平原/懦夫的村落/今晚也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懦夫的希望》)。 “冬天开始的时候/串场河上/黑山羊滑倒在冰面”,最终,“太阳的鞭子治愈了两岸寒冷的人们”,“古老的太阳/为我们准备着童装和鸟鸣”。(《拯救》)。
小海说:“(没有雇佣,我自动离开了海安的土地/古老、失神的村庄/水面上轻烟摇动/和平的生活,没有悲伤)/一个预言:我要重新生活,享受黄金”(《预言般的土地》)。
小海断言:“我们从未进入死亡/亦如我们从未回到真正的故乡”(《恒久之美》)。
在我看来,小海是迟到的古典主义者,有一个古典的灵魂,或者干脆就叫生不逢时。小海是一个乡村价值悲剧性的守护者。早若干个世纪,他可能是一个像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那样悠闲的诗人,种几丘闲田,带几分闲适、优美,不无伤感,过着与世无争的散淡生活,歌咏着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感恩之歌,可他偏偏是迟到的,是一个“活在推迟到来的人中间”的人。在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的中国,除了一个后农业社会急于现代化的进程,还有一个全球化的全球背景,正在排山倒海地向这边推进。在这个过程中,美丽、和谐、具有悠久传统、然而缺少自我保护能力的乡村与田园,无不处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在这个无所不在的压力场中,那些对人类前途命运具有价值的事物,不是被这个时代强势的部分漠视,就是被挤压、变形,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宁静,小海以诗歌的方式作出了温和的、然而也是坚决的抵制。
最后出场的古典主义一定是悲剧的,就像是农业文明谢幕前一声美丽而凄惋的绝唱。
               “你们的声音/遥远又宁静/就像歌和琴弦上的光芒”
小海为什么不是一个单纯的乡土诗人?其原因不在乡土诗人是多么不好,而在以往被称之为乡土诗的那些东西太肤浅了,与小海诗歌显得格格不入。这些诗人给我们的是一个虚假的乡村,是一个由诗人自己提着油漆桶、按照他们平庸的才情反复涂抹、最终面目全非的乡村。在他们那里,诗歌是诗歌,乡村是乡村,互不相干。在那些诗歌里,诗人不惜歪曲乡村,勾画出一个没有矛盾、没有斗争、只有美丽和宁静的虚幻彼岸。和谐,稳定,团结,很少艰辛和沉闷、也没有绝望,而牛奶和面包却永远存在。读者循着这样的诗歌走过去,到头来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要不就是什么也别想得到。小海没有回避乡村同样内部冲突、血肉横陈的时代现实,为我们指出沦陷中的美和正在被蹂躏和被贬损中的美,是对时代悲剧性的一种指认。小海与一般乡土诗人的不同就在这里:即虽然使用了共同的材料,但小海让我们通过乡村和田园,看见一个真实的人间,并引导我们去重温那些与乡村和田园有关的、对人类幸福息息相关的价值。
我不止一次感到,小海的诗歌是与现代主义价值观取向完全相反的。当代诗歌的任务似乎就是破坏,将原有的诗歌价值体系统统予以粉碎,而小海却意在维系、或者建立,是一种在大地上重新恢复或重建诗歌价值的悲壮努力。小海是当代中国诗歌里那个一直存在、但是隐藏很深的无比柔软的部分。
现代性说穿了,对于人类未必就是好事,不过是人类无奈之中不得已求其次的一种被动接受,不是人类理想先在性的选择,——即人们不过是被迫进入了一个被叫作“现代”的存在场。现代化用一些表面的好引诱我们,就像魔鬼化身为蛇引诱人类吞下又一枚禁果。事实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的,而仅就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情况而言,现代化向人类要价在事实上已经太过高昂,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威胁到人类的根本福祉。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世界里,田园破碎,一切既有的东西,包括那些作为传统文化核心的部分分崩离析,我们似乎得到了一切,可也失掉了一切;那些原本不需要的东西也被一并打包强加给了我们。潘多拉盆子一经打开,就不再以人类自己意志为转移了,这就是隐藏在“现代”后面的人类悲剧。
什么是后现代之诗?我以为小海很可能就是。——后现代,作为一种对现代性的校正,绝不是时下解构、反文化、大革文化命的那一套花拳绣褪的所谓新新人类作派。在小海表面平静、内部蓄满精神能量的诗歌作品里,我们隐隐触摸到小海式的焦虑和当代诗歌里那个隐隐作痛的最柔软的部分。
读小海在二十年时间里写下的这些诗歌,不只是唤醒了我乡村生活的经验,更引起对于后现代若干人类根本问题的沉重思考。小海曾经属于他们集团,被认为是其中的一个主力。如果从参加他们并在其中活动达十年之久的事实来看,是对的;但从艺术上看却是误会。小海就是小海;在他们诗人堆里,小海是绝对的另类。于坚和韩东的诗源于对现实的怀疑,然而于坚着重于日常经验的诗性抒写,与传统的距离实际上很近;韩东的诗着力于对现存事物的亵渎和嘲弄,具有一定的破坏性;小海对现存事物也充满了怀疑,却没有加入大破坏的时代合唱,而是小心地对处于被贬损和蹂躏状态的传统价值表达出强烈的认同和疼惜。小海没有让写作与生活停留在同一层面;不是亵渎,而守护;不是消解,而是维系或重建;虽然势单力薄,有时看起来像是痴心妄想,却没有因此而选择沉默和逃避,而是勇敢面对。在小海的诗里,没有虚无、没有玩世不恭,没有油滑和痞气,却更多智慧和悲悯,——小海是传统诗人灵魂对时代污染的消极抵抗和在后现代语境下的自然延伸。他和于坚、韩东等人的出发点是一致的,最后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小海如果属于他们,那一定站在另一个极端,是和于坚、韩东等人站在两个极端“互掷核桃”的诗歌情人。
小海说:“我的想法是希望诗歌能够与自己的国家和自己所处的时代建立一种对应关系,使自己真正成为这个国家的诗人。”又说:“我希望诗歌达到的效果是与这个国家和时代契合。”(小海:《回答沈方关于诗歌的27个问题》)。 ——现在让我想想,他做到了吗?
摘下我的帽子
我要出门远行
偏偏已是春天
又下了一场大雪
落在我的眼前
像白色的火焰
我似乎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遥远又宁静
就像歌和琴弦上的光芒
读小海《岁月的花朵》里这些句子,我只能说今夜,在这遥远的汉中,我也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小海的声音。这声音,“遥远又宁静/就像歌和琴弦上的光芒”。——我觉着,他做到了。
小海赋予乡土写作以强烈的现代性,使当代汉诗写作中以乡村和田园为题材的诗歌第一次挣脱了土气。这印证了我的一贯观点:诗是不能以题材来分的。你写农村生活,就一定是一个农业诗人,你写军队和战争,就一定是一个军旅诗人;你写工业,就一定是一个工业诗人;你写都市,就一定是一个城市诗人;你写山水风光,就一定是一个山水诗人;你写政治,就一定是政治抒情诗人,这个我坚决不承认。世界上只存在诗人这一个身份。一个真诗人,写什么也可能成就真诗,诗歌、包括诗歌里的现代性,无非就这样从他的骨头里蒸发出来,我们无法把诗和那个现代性分割开来;不是真诗人,将什么样时新的材料写进诗里,将什么时新手法都用进诗里,也未必能弄出一个“后现代”。小海自认是一个过渡性的诗人,我认为是对的。在这个急于向现代过渡的后农业社会里,小海满溢着现代感的诗歌,代表着当代诗歌光荣的一环。如果没有小海,诗歌的色谱必然残缺不全,诗歌的链条必然呈断裂状态。当然,最终是时代造就诗人;——如果没有小海,也应该有别的诗人出场,向这个世界发出类似的声音。
可是,环顾当代诗坛,除了小海,又能是谁。
发表于 2003-11-24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海:一个生活俭朴而内心幸福的人在黄昏的低语

小海是一个不错的诗人
有些诗不错的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海:一个生活俭朴而内心幸福的人在黄昏的低语

亦非近好!完全同意。多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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