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

花土

〖李嬷嬷〗1

问一个冷门问题，佛学有何用？思考半天之后，不少人大概会说，佛能助我去往彼岸。彼岸，换个词来说，就是心灵家园。佛法里面我们经常听到的一词，“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慈悲为怀，佛法里面有许多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佛又讲众生平等，按理说，这么伟大的佛法应该早被全人类普遍接受了，但事实并没有，达尔文主义，弱者被淘汰，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普遍被认同的真理。

〖红楼梦〗里的宁荣二府，是个大家族小社会，里面有很强势的贾政贾赦，有次强的凤姐贾琏，有次次强的贾蓉贾蔷。还有大管家二管家，大丫头，小鬟。如果按照等级来分，像焦大只能算家丁，属于弱者，七八十岁的焦大，按理说在宁府能有口饭吃就很好了，可焦大不仅有饭吃，还能喝上酒，还能
主子说那些大逆不道当千刀万剐的话。按焦大自己说的理由是，他有过功劳，他是宁府的恩人。

在荣府也有一个和焦大差不多的人，李嬷嬷，他是贾宝玉的奶妈，但宝玉已经长大，李嬷嬷人也老了，不再是奶妈了，但是他的脾气一点不亚于焦大，赌输了钱就明目张胆的跑到宝玉处骂人。这么理直气壮，就是因为贾宝玉是喝他的血变成的奶长大的。逻辑和焦大一样，没有李嬷嬷，就没有贾宝玉。

从焦大李嬷嬷的存在可以看出宁荣两府的慈悲。李嬷嬷和焦大是具有互补性的，很可惜多数人更喜欢琢磨焦大，而无视李嬷嬷。

元春探亲热闹过几天之后，小说开始犬牙交错的推进叙事，宁府贾珍继续搞排场，演大戏，闹得十里八街都听得到。两府上下都还沉浸在欢乐之中，这时候贾宝玉则特别无聊，他想起贾珍小书房里那张美人图，于是跑去望慰，没想到撞见茗烟和卍儿在偷偷行好事，贾宝玉对于性，有一种说不出的兴趣，如果你是贾宝玉遇到这情况会怎么办呢？是出去嚷嚷，还是当作没看见？贾宝玉一脚踹开门，比较而言贾宝玉更喜欢恶作剧，当看见两个人吓得半死时又心软，让卍儿赶紧逃，茗烟害怕贾宝玉揭发，可贾宝玉只想摆脱自己眼下的无聊状态，茗烟建议带贾宝玉出去玩，贾宝玉想了半天不知道去哪里玩好，然后想到去看袭人，这时候袭人回家去了。

袭人回家，是因为家里人想把他赎回去。袭人不肯离开贾宝玉，贾宝玉也不想失去袭人，但袭人并没有告诉贾宝玉实情，袭人回府后，想借机考验贾宝玉，结果争执不愉快，最后两个人约法三章。以小说的逻辑，这时候的袭人是要接元春的棒，继续开导贾宝玉，因而约法第三条，要改掉吃人嘴上胭脂的坏癖，第二条，要从父命，专心读书。这样的约法三章，是不太管用的，至少目前是这样。另一个逻辑是，袭人是丫头，是弱势群体，不太可能接住贾元春的接力棒。约法三章在贾宝玉心里顶多是一些鸡毛蒜皮，小说的叙事重心显然不在这里，而在贾宝玉说的这一段话。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


〖李嬷嬷〗2

佛说众生平等，这里有一个潜在的意义是，世间没有绝对的强者和弱者。强弱随时会发生倒转。但却可以有一个不强不弱的中间者，比如贾宝玉。贾宝玉在东西两府的地位就是不强不弱的。在与袭人约法三章前，贾宝玉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内实话，可谁能听得明白呢？袭人握住贾宝玉的嘴不让他说，是出于忌讳。

若按常理，这样的话应该对悟性更高命运更不堪的林黛玉说，可是以小说的逻辑，此刻贾宝玉还没有和林黛玉发展到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地步。服侍袭人睡下之后，贾宝玉去找林黛玉，很自然的，贾宝玉又掉进了自己的兴趣怪圈里，在林黛玉袖子里，贾宝玉闻到了一种异香，他想探个究竟，林黛玉却不依，然后两个人开始闹，贾宝玉给林黛玉讲老鼠精的故事，林黛玉讽刺挖苦贾宝玉薛宝钗，正闹着，薛宝钗闯了进来，三张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红楼梦〗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暗藏着许多引而不发的东西，有时候清者见清，有时候浊者见浊，清清浊浊莫衷一是。贾宝玉闻到林黛玉袖子里的异香，这有什么可推敲的吗？以小说的逻辑来说是有的。贾宝玉喜欢香。林黛玉做了一只香囊给贾宝玉，生气又铰烂了一只，贾宝玉还想再要一只。在贾宝玉第一次见薛宝钗时，贾宝玉被薛宝钗的冷香迷住了，冷香非常难制作。林黛玉显然不想让薛宝钗专美，就像在大观园内作应制诗时，他很想表现自己，但只能作一首诗。

小说第十九，二十章节奏非常快，却井然有序，茗烟袭人晴雯麝月凤姐黛玉宝钗次第出场，远在千里之外的史湘云也空降而至，而李嬷嬷这个奶妈就夹在中间，异常扎眼。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住处是挨着的，贾林薛在黛玉房间斗嘴皮子，李嬷嬷在宝玉那边骂骂咧咧，他已经没有什么地位了，但还在挣扎，袭人是贾宝玉最贴身的大丫头，自然成了李嬷嬷的发泄对象。一个下岗奶妈谩骂自己最要好的丫头，宝玉却能忍，只因为贾宝玉是佛系的吗？

事实上我们不能在这件事上做任何孤立的案情推导，比如，同是弱势的袭人是否有看不惯李嬷嬷，比如李嬷嬷是否看准了贾宝玉不会发威，更要紧的是，贾宝玉他是不强不弱的中间人，他是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某些人搅起来的狂风暴雨他可能不屑一顾，一小缕来历不明的微风则有可能把他刮到天上去，贾宝玉已高度空心化，结果是完好着陆还是摔得粉身碎骨，只能看乱力与佛心如何纠缠下去。


2023/09/04/HT